分享

周日专栏(156) | 崔加荣:归乡记

 香落尘外 2020-10-18

文、图 / 崔加荣

三伏一过,秋天款款而来,气温没有骤降,亦无秋雨连绵,不知不觉,阳光变得柔和起来。我睡眠浅,遇季节交替之际,总睡不好,入秋后这几天我终于得以熟睡。早上天气已无燥热和湿气,晨风过处,一阵清凉,异木棉和洋紫荆成簇成簇地竞相开放,似乎对这凉爽十分享受,经过夜风一吹,粉红色的花瓣铺满了地面。面对这红粉一片,我提着一只脚,竟不忍落下。朝霞薄雾背后,是黎明的蒙蒙穹庐,若非不远处凤凰木落下细碎的黄叶,我一时竟恍若置身暮春。

感慨中我离开居所,前往车站,踏上了归途。

途中,天气由南而北一路变冷,下午抵达家乡时,一场大雨把气温再次压低。在县城办完事儿,吃了饭,回到家已经是半夜,母亲说炖了鸡汤我也没时间喝,父亲让母亲多理解。

父亲说房子三楼漏水问题他自己修好了。我手里的茶杯一颤,心里后怕。

今年夏天家乡多大风,父亲发现我的卧室屋顶的琉璃瓦有几块松动了,遇到下大雨,总会从水泥缝隙里漏水。我们都不在家,父亲就用脸盆接水,拿着电话让我们听“啪嗒啪嗒”的滴水声。滴水声落在我心里,突然想起小时候住在姥姥家,秋天听着檐下“啪嗒啪嗒”的雨声,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突然想家,大哭起来。夏天雨季过后,我赶紧打电话让父亲找维修工来修,几天后父亲四处找了几个装修工,都说要一千块钱,还必须要父亲帮他们把物料搬上去,父亲觉得不划算,便拒绝了。

父亲已经七十五岁高龄,且腰椎不好,独自爬上屋顶修瓦,该有多么危险!眼前仿佛出现父亲弓着身子在屋顶上艰难挪动的身影,后悔没有自己找人维修。说起危险,他笑着回答说:我拴住腰,慢慢爬过去修好,不危险。父亲声音响亮欢快,我却听得眼圈发热,只是喝茶,无法出声。

外面传来几声狗叫,母亲养的小黄应声而动,汪汪着跑去门外。母亲一边骂着小黄多事,一边带我去柴房,指着案板下面告诉我:小黄一窝生了五个。父亲用一截木柴轻轻动了动小狗,马上都“叽叽叽”地叫起来。我正要弯腰去摸,小黄突然从外面跑过来,扑到小狗身前。母亲赶忙要我离开:你别碰,别看它样子长得难看,护犊子护得紧!

回到堂屋,父亲又说村西面建了一个南水北调水库工程,我家的耕地没被征用,但是下一期修建库区马路,估计要被斩去一半。南有县城的扩张,北有高速公路和高铁站的诞生,村子正在被一个发展的口袋包围,且日渐收紧,长此以往,不出三五年,村子难逃拆迁下场。由于先拆后建,开发商暂给拆迁户一万元,令其自己租房子住。父亲见惯了附近村庄拆迁户到处租房子的艰辛,担心到时候居无定所,在电话里试探着劝我早作打算,有合适的房子先买一套。平时一直觉得父亲恋老宅,突然生出这种担忧,足见他对村庄的未来已不抱希望。我们在外地已筑巢,尚有路可退,父亲失去老宅和土地,将意味着失去他的全部。不管住哪里,不管我们如何孝顺,父亲心却永远无法落地。

说起这些,父亲有些轻描淡写:那也没办法,社会发展到这一地步,我们也要跟上。

母亲看看墙上的钟,天色不早,催促我早睡。

被子是母亲提前晒好的,捂在脸上满屋子的阳光味儿,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在院子里晒被子,我们钻来钻去玩耍。于是赶紧又下楼要母亲明天还晒被子,母亲说刚晒过还晒它干啥,我秘而不宣,上楼睡觉。

第二天,陪父亲去菜园,菜园靠近西蔡河畔,河里水少,藏青色的水草铺满河床,我走进河边,两只野鸭“扑棱棱”飞走。以前我们洗澡摸鱼、热闹非凡的西蔡河如今也成了野鸭子的乐园。与其说农村环境好了,倒不如说衰败了,人气少了。

父亲的菜园周围用木栅栏围成一圈,贴着栅栏种了一排香椿,记得父亲曾经说不太喜欢吃香椿。四五月份,父亲摘了新鲜的嫩芽,连同菠菜荠菜,满满地装一箱子托人捎给我们。带不完的香椿芽被母亲腌在坛子里,随时伺机托人带上广东。腌香椿是我的最爱,买一块石膏点的手工老豆腐,切成片,两面煎成微黄后,加姜葱加半碗水,把反复冲洗的腌香椿截成段放进去,微炖五分钟收干汁水上盘。无论何时何地,永远都是母亲的味道。

父亲拔了一把杂草,直起身子敲打着腰部说:这片宅子也要被征用了,西蔡河景观工程立项多年了,县里一有钱就会动工。父亲的菜地是村里分给大哥的宅子,一直没建房子,权且用作菜园。菜园前面的树林以前曾经是打麦场,紧邻一片坟地。夏季的晚上,男人们扛着芦席到场里睡觉,三五一片,一字排开,仰面朝天躺着聊天。月光从天幕上泻下来,带着微凉的露水和雾气。天上的星星偶尔眨眨眼,令人想伸手数数。运气好的,躺着就能碰上流星划过夜空。目光跟着流星过后,脸上便泛起困意,有人开始打哈欠,哈欠过后,鼾声就响起来了。睡到半夜,有人爬起来到坟边小便,哗啦啦的声音在夜里十分清晰。坟地是老坟地,尸骨早已腐朽化为土壤,后半夜起夜的人,有时会遇到鬼火,那是先人的骨骼燃烧的磷火。我第一次见鬼火,差点吓傻,一骨碌跑到自己的席子上,蒙着头不敢露面。第二天和父亲讲了,父亲呵呵一笑说:哪里有鬼,抓来我看看。看着父亲的自信神情,我心里放松了不少,但是晚上不敢再去场里睡觉,只敢在自家大门外的马路边睡。

想着这些旧事儿,偷偷看了看父亲的脸,仿佛他的话音刚落。父亲就这样和我并排站着,看不远处的坟头和树林。我无法揣摩父亲此刻在想什么,是否也会想起坟头的鬼火。菜地里一片寂静,番薯秧依旧旺盛,白菜仍然披头散发,尚无包芯的迹象,两垄大葱虽然青翠,但不如往年粗壮,父亲说夏天栽一茬,都旱死了,这是后来栽的。今年的旱情从父亲的菜地里可见一斑。

从菜地回来,我让父亲带我去看望姑姑和二姨小姨,这是我刻意安排且十分在乎的。春节回家时,因疫情即将爆发,不得不在年初二狼狈回粤,没有见到任何亲戚。几个姑姑和二姨年事已高,平日我们客居他乡无法和亲人见面,彼此眼里的亲人只剩下一个概念,只有每次相见时,握住她们的手,目光触及之处,她们才踏踏实实感觉到我的存在。

大姑股骨头切除多年,一直拄拐,见到我,还是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来,踉踉跄跄过来拉手,我握住她瘦骨嶙峋的双手,体温一点一点从我身上传过去,片刻之后,大姑那冰凉的手上开始有了温度。亲人间无法常相伴,每一次握手都是最好的交流。

在二姨家门口,父亲指着一片新栽种的小葱,说那是他育了小葱苗栽不完,拿到二姨家栽了一片。把菜种到十几里路之外的亲戚家,除了父亲,估计天底下没有几人,有人和他算得失,他有自己的道理:地闲着浪费,种上吃着方便。

临走,父亲突然想起一件事儿,跑回去爬到二姨家院墙上,从一棵柿子树上摘下两个脸盆大的南瓜,我们在下面担心得绷紧神经,他却轻松地跳下来,对二姨说:这南瓜秧爬这么高,我不摘你们也吃不到。此时,我并不感觉到父亲有七十五岁高龄,仍似当年的家长,永远为我们拿下最棘手的事情。

一天跑四五家,把想见的人都见了,心里顿觉踏实,晚上睡得也香。天亮也不想睁眼,我知道起床后就要再次离家。索性把闹钟延长半小时,又闭目睡去。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