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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质:关于「说话」的一切【图文版】

 方圆长短 2020-10-18



最难的课题


真是好久不见啊。

很多老朋友问:怎么更新这么慢,都沦为季更up了,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摸鱼?

鱼偶尔会摸,但很难摸成季更,遇到了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我遇到了一个非常难搞的课题。比如今天这期「关于说话的一切」,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找不到比这更困难的课题了。




你肯定会说「说话的主题有啥难的?」,市面上一堆教人说话的书,谁还没买过两本?没学过几招?

问题是,你买了,看了吗?你学了,有用吗?

我猜大多数人的回答都是:买了,看了,学了,没用。「不会说话」依旧是一个大问题,一个制造诸多其他问题的根源性问题。何以如此呢?这正是我们要仔细探讨的话题,这里先丢出一个粗糙的结论:

我们一旦说话,就会一头撞上生而为人最难克服的困境——说话既是人最基本的生存活动,又是世间最难精通的信息游戏。




一个事物,如果同时是最基本和最复杂的,它就会成为派生其他现象的复杂性的源头——这些复杂性充分地体现在我们的社会活动、文化习俗、心智模式乃至自我意识之中,而我们极其缺乏知识来处理这种复杂性。

市面上的各种“好好说话之道”还在停留在教授沟通技巧的层面,回避了最艰深的硬核部分,而那些直面硬核的学术知识又因为追求普适性的解释力,不得不进行高度抽象的表达,显得晦涩难懂,一眼望去找不到与日常生活的关联。

我希望通过这期节目解决这个问题,去到硬核中,回到生活里。

挑战太大能力太差,资料查了又查,文稿改了又改,一个夏天过去了,最终效果怎么样呢?咱们废话少说,开始验货。


一说话,就紧张


先让我们回到日常生活中做一个观察:

很多人常面临一种状况,「一说话就紧张」,于是跑到知乎上问「说话紧张的原因是什么;如何说话才不会紧张」,答案通常是:你对说话的对象不了解、对想要表达的内容不熟练、所在的场景没有给你安全感。




总之都会归结为一个熟练度问题,通过练习,让内容烂熟于心,让客场变成主场,问题就解决了。比如老罗就说过,一场2小时的演讲,内容上需要准备200个小时;一个优秀的销售员在与你碰面之前,可能已经在镜子面前演练过很多遍了。



于是我们有一种印象,说话能力就像肌肉力量一样,是一种可训练的能力,只要练习量足够大,你可以在任何场景中,面对任何对象,谈论任何话题。

这种印象对不对呢?弹幕告诉我你的答案。很明显,人们把说话这件事想得太单纯、太片面、太静态、太孤立了。是一种工具主义+还原论视角的粗糙简化。

这里我给你一个更抽象、也更具普适性的解释:这种紧张根本上来自于一种「不对称性」,而且这种不对称是永远无法找齐的。




是什么东西不对称?我们需要援引一些符号学和语言学里的知识,符号学中有一个著名的理论叫「符号互动论」,专门研究社会互动中的符号活动,代表人物之一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在他的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中点出:我们的表达行为中包括着两种根本不同的符号活动,一种是给予(gives)的表达,一种是流露(give off)的表达。




给予和流露的区别很好理解,给予是主动的,流露是被动的,你给朋友做了一道菜,他吃完点头称赞,这是给予,同时他的神情告诉你,并不是真的好吃,这是流露。你向老板汇报方案,他说“还不错”是给予,眉头一皱是流露。


反馈怪圈


在语言活动中,前者是容易操纵的,后者则不太容易控制。有句老话叫察言观色,观色似乎比察言更能获得有效信息。这就造成了第一重不对称——发送者与接收者之间的信息不对称,接收者永远处于优势地位,在两种符号活动中,发送者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前者身上,而接收者则同时注意两者,甚至天然地更关注后者。

不过,这种不对称会被迅速拉平,原因很简单——「发送者知道接收者知道」。我知道你知道观色重要,我便能利用这点,制造虚假流露,一旦我如此操作、我也一定会如此操作,咱俩便开启了一场无比复杂的信息游戏——用戈夫曼的话说:「我们为一种可能的隐匿、发现、虚假显示、再发现的无限循环设置了舞台」

你知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理论上,这个游戏的无限复杂的,复杂到任何交流都无法展开,一开口,双方便会被卷入一个无尽的猜疑链。但这只是理论上,大部分时候,我们的交流是很高效的,因为接收者优势永远存在——操纵自己虚假流露的难度和代价总是高于识别一个虚假信息的难度和代价。这就使得人们在博弈层面达成了默契。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是接收者的永恒优势使沟通成了可能。

注意,这里有了一个开脑洞的答案——说话者之所以紧张,最基本、最普遍、最抽象的原因是因为说话者觉察到了自己的永恒劣势。

最粗糙的“紧张模型”是这样的:说话者在说话,也意识到了他在流露,更意识到了接收者接收到了他的流露,于是他刻意减少这种流露,减少这种流露的表现成为了另一种流露,说话者意识到了这种流露,也意识到了接收者意识到了这种流露,于是他刻意减少这种流露,减少这种流露的表现成为了另一种流露……



说话者身为被观察者,感知到了这种令人绝望的永恒劣势,却怎么也逃离不了游戏机制设置的反馈怪圈,他无法用理智澄清这种状况,只能感到恐慌和紧张。

这显示了一切符号活动的根本性悖论——自我指涉循环。“自指循环”(Self-reference loop)是一个极富深意的概念,是符号活动复杂性的重要来源之一,后面的节目会多次涉及。



我们自我感知、发明自我并被锁入一场叫作“我”的幻景,是自我指涉的小小奇迹

侯世达《我是个怪圈》


这个悖论是导致生活中诸多诡异现象的根本肇因,比如,世俗智慧倡导我们察言观色,意图简化交往行为,获得掌控感,结果却背道而驰,你观色时,也正在被当成色来观,你意识到你观色的行为被观色,露出了新色……游戏难度陡然增加,这是这个信息游戏最有意思也最令人绝望的地方。

一个陌生的社交场合,萌新总是喜欢察言观色,结果把自己观得很紧张。如果你是内向型性格,这种紧张会被无限放大,因为你更加敏感于自身与他人关系的内在复杂性,敏感于这种反馈怪圈带来的张力。

更令人绝望的是,我们敏感于这种张力,却缺乏理解它们的知识,最终只能将这种结构性紧张贬低为说话者的某种熟练度乃至心理素质问题,这种偏狭的归因会导致更多的心理问题。殊不知,内向者敏感于复杂,可以是一种优势,外向者顿感于复杂,也是一个需要补全的短板。若要将这其中的诸多庞杂细节探讨清楚,需要我们要对语言活动的根本逻辑有更深刻的理解。


直面硬核


这正是直面硬核的抽象理论的优势,由于足够抽象,可演绎空间足够大,可解释的面也足够广。

而且你应该注意到了一件事——当我们把这些潜意识中拧成一团的「紧张感」在语言世界中掰开揉碎,平铺在思想界面上仔细检视时,你的紧张感就已经消散大半了。「喏,就这些东西,是绳子,不是蛇」。

我把这种现象叫「理论慰藉效应」,你很难在汗牛充栋的“说话之道”里找到这些慰藉,因为它们太不抽象了,太具体、太工具主义了,手把手教你在什么场合该怎么说话,用一套话术让你和任何人都聊的来,生活这么简单枯燥的吗?




啰嗦这段内容,想和你建立一个基本共识——接下来的内容,只会更抽象,麻烦你暂时搁置「这特么有什么用」的功利判断,努力跟上来,保证有收获。

后面的话题,会分成两个部分来处理,可能需要三到四期的篇幅。

第一部分是「核心原理」,第二部分是「应用场景」,一种老掉牙的说法是分成「说话之道」与「说话之术」,更好的说法是关于语言活动的「通识知识」和「专门知识」。

前者帮我们理解「作为在社会中活动的符号动物所面临根本规定性」,它是不分场景的,关乎符号活动的底层逻辑,前面我们对「说话者劣势」与「语言活动伴随的紧张感」之间的关系澄清,就属于这类知识,我们会从认知语言学、符号学、沟通学中汲取营养。

第二部分,我们用专门型知识来理解各种说话场景,这些知识是高度专业化、拿来就能用的,但如果我们想要有一个整合性的理解,就必须结合第一部分的原理来认识,说服也好,助人沟通也好,它们首先是「人在说话」,然后才是区分场景、对象、目的的类型化表达。

我们正式进入第一部分。


你到底啥意思?




我把一些重要的概念关系在这张图上做了一个澄清,它有三个历史版本,我将为你还原它的推演过程,在并在这个过程中揭示出语言活动的三重复杂性,希望通过澄清这种复杂性,获得对日常语言活动的深刻理解。

让我们把桌面清空,从基本的常识性假设开始。

一切的开始,必然有一个说话者在,说话者生产出语言符号,给接收者。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有“东西”要传达,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们暂不细究,姑且用「意义」来指代它。按照教科书的定义:说话,本质上是使语言符号产生意义的行为。
我们知道,这种传达是不平滑的,受很多因素影响,在单向传递的过程中,同一个符号至少有三种意义上的意义,即:说话者的意图意义,文本自身的文本意义,接受者加工出来的解释意义。





少数情况下,三种意义接近同一,多数情况下,三种意义之间有巨大分歧。这个最简单的交流模型,便暴露了说话活动的第一重复杂:「无限衍义下的意义漂移」

举个例子,当我在视频里说「请在弹幕里给出你的答案」时,你作为接收者解释出何种意义?

A、汤质想让我们参与互动,增加带入感。
B、汤质想骗我们多发点弹幕,弹幕越多,视频被推上首页的几率越大。
C、为说明解释意义的困难,提前埋下伏笔。
D、纯粹是为了做调查




「请在弹幕中给出你的答案」这个文本意义背后到底有何种意图意义呢?请在弹幕中给出你的答案。

美国著名的哲学家、符号学家皮尔士说过一句极富哲理的话:(符号的)解释项变成一个新的符号,以至无穷,符号就是我们为了了解别的东西才了解的东西。

我们希望通过说话来使意义固着在词语句子里,但意义本身却滑不溜手,在意图、文本和解释之间飘忽,学者把这种特性叫做符号的「无限衍义性」(Unlimited  Semiosis)。


皮尔士将语言符号分为符号文本、对象以及解释项。苹果的意义不来自于「苹果」这个词,也不天然地存在于“这颗苹果”上,而在我们的它的解释之中。而这种解释,总是需要通过别的语言符号才能得到解释。

苹果好歹是个物理实体,我们总能在基础学科中找到某些基本物理事实来锚定它的属性,比如红色的波长,甜味的化学定义。如果这个词是爱情呢?是理想呢?是「意义」呢?它们连指称对象都不确定,你拿什么来解释?





无限衍义使得文学诗歌以及脱口秀大会等文艺创作成为可能,也使我们的人生陷入荒谬,交流成了世界上最艰难的任务,我们也总是在意义飘忽的语言游戏中虚掷人生——什么是爱情?生命有什么意义?汤质到底为什么要让我们发弹幕?

为了克服种困境,说话者会使用一些类似的语句,来使意图、文本和解释三者同一:

说实话
我是认真的
这真的是为了你好
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

这些是沟通中出现的「元沟通话语」(Matecommuication),关于「沟通话语的沟通」,它们的出现往往是无意识的。有趣的是,因为前面讲过的悖论,这些语句一旦说出,情况马上变得更复杂了。

比如,你认为「说实话」是在发出信号说——「请注意,我的意图和文本是同一的」;「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在强调「你的解释跑偏了」。




但你要记得,元话语依然是待解释的话语,一旦这些信号、强调成为了待解释的新意图,令人崩溃的情况就出现了——我们在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体会:「说实话」的真实意图很可能是「我要开始扯谎了」,「你不会要误会我的意思」意思往往「你居然猜中了我一部分鬼心思」,「我真的是为了你好」则是在说「真的是为了你好,因为你不好这件事影响到我了」。


我当真在和你开玩笑


中文世界里有两句话特别能说明你我在无限衍义游戏中的机智表现,一句是: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另一句是它的镜像反转: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说话者认为他的意图被过少过轻地解释了,用「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来强行纠正解释;说话者认为他的意图被过多过重地解释了,依然可以用「你怎么还当真了呢?」来找补。你作为接收者,觉得自己太难了,问:「那你到底啥意思嘛?」




我告诉你到底啥意思:对方既希望你对某些意义当真,又希望你对某些意义一笑置之,这取决于何种情况对他更有利。至于为什么我们能掌握如此高超的语言艺术?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一件在根本意义上无法表达的意义,只能在游戏中来回试探、摩擦摩擦。

为什么人们和孩子互动会觉得非常放松?孩子总是在常识意义上解释你的意图,该当真的时候真的会当真,不会使游戏变复杂。即便一个学前期的孩子说出学着大人模样「说实话」,「你怎么还当真了呢」,你只会觉得非常逗趣,他并没有在元话语的意义使用这句话。不过,随着年纪增长,他会被迫成为信息游戏的高端玩家。按照发展心理学的说法,进入儿童中期(6-12岁)之后,孩子的语用能力和元语言意识会逐渐提高。那之后,他们可能会一脸严肃地、在大人的意义上说出「说实话」、「你怎么还当真了呢?」,成了招人烦的“坏小孩”。

这里也要提醒电视机前的家长朋友,一旦你的孩子过了6岁,你得很审慎地对他说:「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看,明明是对复杂性的克服,却增加了复杂性,“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的结果是越来越说不清楚。

好在,我们总有说清楚的时候,当时发生了什么呢?我们需要回到那张图,为其加入新的元素。


语境-语用-语义


常识告诉我们,沟通环境中肯定不只有沟通双方,“背景环境”先于双方在场。沟通渠道、交往场所、双方的认知背景和所处的集体文化形态,都对意义表达有重要影响。




意义在双向交流过程中不断飘移,“环境”则提供了某种约束力,力图将意义吸附在特定区间,创造我们常说的「语境」。意大利著名学者安伯托·艾柯就认为,虽然符号有无限衍义特征,但那是一种潜在特性,我们不必追究,生活中的表意行为是一种封闭漂流(Hermetic Drift)。这个“封闭漂流空间”也被称为「语义场」,意义在这个场所停留之处,也被称为「意图定点」。

简单来说,在合适的语境中,我们开口说话,以达到我们的企图,这些带着企图的话语,则在合适的语境中被解出意义。这正是语言学中语境语用语义三要素的基本关系。




在示意图上,我们可以发现三条基本线索:

1)语境无处不在,却隐而不显。
2)语义侧重于接收者那一侧。
3)接受者并不解读字面意义,而是在说话者的潜在意图中寻找线索。整个理解过程,都逃不出语境的框定。

在交往活动中,一个成熟的接收者往往会执行一个基本理解策略——「根据语用推断语义,根据语境臆测语用」。

比如,生活中「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这两句话只有在被理解为:「你到底想干嘛?你背后的用意是什么」时,符号的无限衍义活动才会暂停,沟通才会被推进,这是因为听者在直接追究说者的「语用」。

更聪明的接收者会更进一步追究:思考对方是在何种处境下,基于何种假设/信念产生的这些目的和用意,从而说出这些话?这是在追究背后“语境”。当真还是玩笑,我们把握意义的分寸感,往往来自于对语境的理解。

不在语义层面纠结,关注语用和语境,这个理解思路无论是对抗性辩论和助人式沟通中都很常见。前一种情况,接收者通过这个路径发现并攻击对方的前提假设,后一种情况,接收者通过这路径揭示对方的限制信念,改变他的固有观点。




但这里有个问题,你怎么能确保自己找准这些假设和信念,推断出真正的意图?答案是,你经常找不准。有时八九不离,有时却谬以千里,想一件事就够了:我们在误解他人时,用的不也是这个思路吗,我们总是不自觉地揣测对方的企图,然后寻找背后基本假设。

「你说的我都懂」、「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可以用来表示理解,但也常常是误解、甚至是争吵开始的信号。我们往往觉得争吵和误解属于非理性的无效沟通,很少给予关注,其实误解和争吵的过程最能暴露我们的底层思维倾向。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一个常见的情境,丈夫抱怨了一句“这菜我都吃腻了”,妻子突然暴怒,丈夫一脸懵逼地问:

“怎么为这点小事发这么大的火?”

“我为什么发这么大火?你心理没数吗?”

“我心里有什么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么想的吗?”

“我怎么想的?”

“你怎么想的你最心里清楚!”

…………

你根本不是吃菜吃腻了,你是看我看我腻了!不是菜没有新鲜感了,是我没有新鲜感了!

…………

你又开始了,每次你都能把屁大点的事升级成我们的关系问题,你已经被自己的思维模式给困住了!

这场争吵中,双方充分用到了前面提到的“理解策略”,各自穿透了彼此的语言,抵达了背后的意图。

注意,这里我们不关心心理学层面的意义,男方是不是真的没有新鲜感了,也不关心女方是不是被自己的思维模式给困住了,只关心沟通层面一个事实:新的冲突语境被建构起来,亲密关系语境被破坏。

无论“真实情况”是怎样,揣测的话语一旦被说出,怀疑、敌对的语境就不由分说地展开了,意义的漂流空间会被新的语境逐渐锁死,我们一定会朝着特定的方向解释的接收到的一切。这时,揣测准确与否已经不重要了,「真实情况」就在这些交互中结结实实地生成了。




很多时候,我们区分不了某个意图是被我们的理解活动探究出来的,还是在我们探究过程中被建构起来的。

复杂性魔咒再次出现。这是我想揭示的第二重复杂,「共构语境下的解义困境」。

第一重复杂是基础性的,反应了语言活动中的表意困难,第二重复杂是衍生的,我们试图克服这种表意困难的解义策略恰恰反而制造了各种冲突龃龉。前一种情况,意义居无定所,后一种情况,意义有了居所,但这个居所建在法外之地。




穹顶之下的集体共识


人们终于意识到,我们需要的不是居所,而是穹顶

我们需要一个覆盖面更大的语境,在更广泛地规定意义的可漂移空间,降低我们的理解成本,使生产生活有序进行。换句话说,我们需要达成某种集体共识,来克服表义与解义的双重困难。




搞笑的情景出现了,你会发现,西方人经常用左手摁着一本印刷物念念有词,国人经常围着一个圆形的家具,捧着一些易燃液体流露真情,我们东边的老邻居则喜欢在语言中加入大量头部、腰部动作来补充强调他们的意图,这些围绕着主文本意义的文本,也叫做“伴随文本”。在符号学的意义上,你的口音、语速、肤色长相、举止和着装都是伴随文本,服装就是一段无声有形的自我介绍,口音是则是一张有声无形的人生履历表,它们都有待解释意义,是集体共识提供了它们的解释项。

英国人的阶级烙印是打在舌头上的
乔治·奥威尔

在实用意义上,交流活动确实被这些共识简化了,但硬币的另一面,在根本意义上,语言活动不可避免的变得更加复杂了。

我是在最朴素的意义上这么说的——比如在不相信新教伦理/不认同酒文化的后浪眼中,前者的行为几乎是不可理解的。我们来演绎一段父子间争论,来说明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刚刚看完《汤质看本质》的儿子,自以为真理在握:

“你们这些老家伙搞出来的饭局文化真是蠢到家了,以为饭局能让人从假装流露的虚伪状态进入真实流露的率真状态?其实不过是从一种假装流露进入了一种更精致的假装流露而已,那些酒过三巡有真言要吐的叔叔伯伯,其实是在追求一种忘了自己在说谎的状态而已。你们成年人的真诚,根本是一种Double虚伪。”

老爷子当然不是吃素的:

“知道为什么咱爷俩关系越来越差了吗?就是你这种自以为高明的理性分析,知道为什么从前温情脉脉熟人社会如今会变成淡漠无情的陌生人社会吗?因为你们总是在用现代理性话语对传统伦理价值进行消解。我倒想顺着你的逻辑反问:你在我面前做这番分析,背后的意图意义是什么?是为了说清楚一个道理?还是为了说明你比我强?请你用年轻人的“真诚”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想通过这段对话揭示一个基本认识:文化中的沟通的可能,建立在文化间的沟壑之上。在文化中寻求对意义的确定性,会遭遇另一重更庞大而隐秘障碍——我们认为的理解,很多时候是大误解之下的小理解,整体误解之中的部分理解。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属于某种群体、某种文化的交流规范有什么根本合理性,哪怕它是现代文明最认可的。




其次,很多人会觉得这场对话中父亲占了理据优势,这是为什么呢?我请你特别注意父亲的发言中的「指向人际关系的话语」,以及话语背后权力流动的声响,这是我们理解说话行为的钥匙,后面我们会提到。

你发现了吗,我们今天讨论的内容,看似层层递进,但本质上同一逻辑的重复展开:符号特性导致交流障碍,对障碍克服失败迫使我们建构新规则,新的交流规则却进一步导致交流障碍,迫使我们构建集体规范……复杂性层层叠加。




这就是无限游戏的特征,规则动态生成,边界无限延展,克服规则的行为本身制造新的规则,对边界的试探导致新的边界出现。

我猜你听到这里已经绝望了,先是符号层面的意义漂移,又是话语层面的语境不可控,最后到文化层面也不可通约,本来还能好好说话,现在彻底不会了,费了半天劲,得到一个如此复杂、阴暗、甚至消极的沟通观,你就这么慰藉我的?


张嘴就来的神话


有句话叫宁繁勿简,宁拙勿巧。

那些一厢情愿的简化,反而使我们陷入了难以理解的复杂。直面复杂我们才能删繁就简。

慰藉恰恰在于,这样的沟通观能为我们破除那些完美沟通的神话——认为有人能在所有场合说出合适的言谈,能和所有人都聊得来,能通过三言两语改变人心,掌握了这些技能的人,能收获幸福的生活。抱着这些期待去理解说话,学习说话,常常使我们感到挫败。

破除它,我们就能还原各种神话现象的本来面目,思路反而会更加开阔。比如:为了达到“真正的”的交流目标,我们可能需要减少“实际的”交流行为。

如何理解?

你我都有这样的经验,某个场合,某君说起某个观点头头是道,旁征博引,对听众的疑问对答如流,条理清晰,旁听者纷纷拜服,中国人有一个词,专门形容这种语言奇观,叫“张嘴就来”。很多时候,这是避免交流的结果,我管这叫:基于充足准备的自说自话。之所以旁征博引,是因为烂熟于心,之所以对答如流,是因为“都在射程内”。




那些精彩的演讲、辩论、脱口秀乃至饭局上的惊奇表现,都是强准备的结果,但语言活动非常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即时性错觉”,让我们把强准备的表演误认为高天赋的即兴能力,说话者不介意给听众有这种误会,大众传媒亦致力于构建这种文化景观。如此,关于说话能力的神话故事就诞生了——我现在特别不希望你觉得我背稿子,可我真是在背稿子啊。

真的给这些人一个完全开放的命题和自由交流的氛围,这种奇观就很难出现了,反倒是很容易出现另外一语境中的“张嘴就来”。这个时候,狡猾的说话者会想办法让话题进入他优势射程范围,高明的说话者会开始有策略地倾听,巧妙地提问,以完成各自的游戏目标。


根本动机与终极目标


这里引出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我们玩语言游戏的「根本动机」和「终极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传递某个资讯吗?人与机器,机器与机器之间的符号活动是信息来往,人与人之间符号活动,才成了信息游戏。驱动我们玩这个游戏的绝不是什么资讯的传递,而是欲望的实现和权力的流动。

要破除前面这个模型的复杂性,我们必须再次回到最初的逻辑起点,并在更基本的层次上重新发问。

主体存在于世,他最原初的欲望是什么?——是「成为主体」,而成为主体的唯一途径就是与另一个主体建立关系,让其成为你的对象,主体总是相对于对象存在的。萨特说两人相互注视的过程就是彼此争夺主体性的过程,我通过注视你,把你变成对象,你通过注视我,把我变成对象,因此人与人的关系总是存在着张力,让你渴求,又使你痛苦。




有一种东西可以打破这种充满张力的平衡,制造一种明确的不对称性,使主体获得认可,在这种不对称性中,张力被释放或抑制,关系趋于稳定,更多的关系得以建立,这种神奇的“东西”后来被人命名为「权力」(Power)。

安东尼·吉登斯说:

「权力的运用是所有行动的普遍特征,权力反映出行动者之间的自主与依附关系。」

福柯则将权力看成一种关系策略,他说:

「权力施展不仅仅构成伙伴之间、个体之间和集体之间的关系,它还是一些行为作用于另一些行为的方式。

权力通过一种类似网络的组织被使用和被实行。并且,个人不仅在权力的脉络之间流转,而且他们永远处于这样一种状况,即体验到权力支配同时,又实行着权力。」

权力有点像是一种心理世界的“基本作用力”,它广泛存在于人类的意义活动之中,支持着意义世界的运行。

准确地说,对关系需要、在关系中对权力运用的需要,是我们展开语言活动原初动力,我们必须非常坦诚地面对这个事实,才能发现「最基本的生存活动」和「最复杂的信息游戏」之间的深刻关联。




最终解释Power


奇葩说团队的作品《好好说话》卖到脱销,但豆瓣风评不佳,大部分章节都有失抽象,太过具体,落入了工具主义的窠臼,但开篇那章《每句话,都是权力的游戏》却是亮点。其中展示了一个五维话术的模型,来说明语言游戏中的权力流动规律,是非常简练的归纳,很有启示意义。




前面那个狡猾的说话者,他的目标是通过语言活动来形成某种权力认同,使自己获得主体自觉,那个高明的倾听者,则是希望通过巧妙的提问,让对方的形成权力的活动得以展开,使对方获得主体自觉。

只有在这一层理解中,他的才会提出巧妙的问题,比如那个几乎被所有沟通技巧书籍推荐过的黄金马屁提问句式:「您是如何取得今天的成就的?」当然,这个问题已经成了陈词滥调,现在流行的是它的精致升级版:「你最难的时候想过放弃吗?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像物理学家发现了基本作用力才能透彻理解物理世界的物理活动一样,理解权力运行的逻辑,我们才能看懂社会生活中各种奇奇怪怪的意义活动。

我们前面花了三十分钟描述的那个语言活动的复杂性,在权力活动的框架下会被彻底降维,变得结构清晰。原因很简单,权力既是展开语言活动的原动力,也是终止语言活动的“制动力”——「运用权力」才是对意义漂移和语境不可控的终极克服,权力能凭空构建出一个话语情境,能强制扭转我们对意义的解释,使其服务于权力所有者的欲望。


语言学家魏因赖希说:语言就是拥有陆军和海军的方言(A language is a dialect with an army and navy),哲学家齐泽克则打趣道:如果我们想观察语言的起源,不必回到苏格拉底时代,只需有《联共党史》,就足够了。

今天所有的内容一言蔽之——说话是使语言符号产生意义的活动,但一句言语到底有什么意义,取决于谁拥有“最终解释权”。

基本的生存活动与复杂的信息游戏之间的深层纽结点,就在这里。

在今天的论述框架下,权力活动和语言活动纽结纠缠的终极产物,就是前面讲到的各种「集体共识」,或者,我们可以用一个更具指向性的名词来指代——意识形态。





英国社会学者约翰·B·汤普森在他的《意识形态与现代文化》中说:「意识形态的概念可以用来指特殊情况下意义服务于建立并支持系统地不对称的权力关系的方式——这种权力关系我称之为“统治关系”。就广义而言,意识形态就是服务于权力的意义


“爱情”


在权力关系的逻辑下回顾这期节目,能有很多有趣的发现:

比如,说话的场景类型往往是错位叠加的。我们想去和某人进行“沟通”,结果却是我们在进行充足准备的自说自话,正是沟通的名义下进行“演讲”,昭示着权力的归属;




我们认为前面那位父亲“更占理”,是因为我们在辩论的框架中对其进行了第三方视角的评价,他提及了语言活动的关系-权力属性,抽掉了儿子话语的虚假的理性根基。若回到沟通的框架下,父亲则完成了一次破坏性的沟通。




在沟通中直接谈及权力关系是非常危险的,这会直接取消语言游戏的暧昧性。赤裸裸地暴露出利害关系结构,而虚掩这种权力结构,使其在一种不言自明安全氛围中有效运行,正是人们参与语言游戏的重要目标,运用之妙,在「当真」和「玩笑」之间。

那位妻子暴怒,是为了直接扯掉虚掩在不对等关系之上的暧昧话语(菜不好吃),将她理解中的深层关系事实暴露出来,这是一种试图摆脱话语干扰的暴力夺权行为。但是,话语的暧昧性被取消之后,那个通过制造不平等来维持稳定关系的空符号——「爱情」,这个本就没有所指对象的漂浮之物,也就彻底失去了再衍义的可能。




幻觉之为幻觉,在于人们对幻觉的忽视,而这样的幻觉正在结构我们与现实之间的真实、有效的联系。
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

下期我们将刺入硬核最深处,直面语言活动的终极复杂性,我为它取了一个很飒的名字:幽灵剧场中的意义之舞。

敬请期待那份令人绝望的慰藉。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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