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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陈豫闽:我的奶奶吴凤英

 当代文摘 2020-10-18




我的奶奶吴凤英



 / 陈豫闽(河南渑池)



“本刊特邀专栏”




   一、
学校老槐树上那口一截钢轨做成的钟刚刚敲响,我已经兔子般跑到学校大门楼廊洞下了。老天爷像老人般不紧不慢地撒着尿,地上像刚拉出的牛粪一般稀软,似乎还冒着热气。这会儿是周五下午,可以离校回家了。
 
教室屋檐下,学生宿舍里,学校大门楼廊洞下,同学们像蜂巢前的马蜂样一堆堆挤在那里。只有极个别沉得住气的女生,仍坐在教室座位上整理书包。
 
那个年代,没有家长会来学校接我们,放假了,自己结伴回家是常事,下雨下雪天也是如此,我们属于散养的那一代,每家都一群孩子,父母都在为温饱而奋斗,没时间照护我们。
 
在校住宿的都是农村来的同学,周末他们要回家去背粮食,来学校换一周的饭票,还要帮助家里干些农活和家务。他们的家都远,不在乎什么争取时间,他们在寝室里不走,是想等等看老天爷会不会停止撒尿。教室屋檐下的那一群,多是市民学生,虽然也急着回家,但到了教室门前,看到雨仍在下着,地上仍然泥泞,便有些犹豫不决。只有和我一样,头顶着书包兔子般跑到学校大门廊洞下的这几个,才是真急着回家。
 
周一上学时,奶奶从床上欠起身把我叫到跟前,往我书包里偷偷地塞了一块饼干,说,只剩下这一块了,别的都让你弟弟们偷去了。你听话,从不偷吃我的东西。这是上个月你爸出差时给我买的,我不舍得吃,一直藏着,但不论藏到哪儿,小三儿小四儿都能找到。等我发现时,只剩下两块了,你二弟我已经给他一块了,这一块是我藏到被窝里专门给你留的。接住!别不好意思,到学校后,馋得很了,吃一小口。奶奶知道这种上海饼干很好吃,又甜又香。
 
奶奶,你留下自己吃吧。我说。
 
奶奶今天脱鞋,不知道明天还穿不穿了。人老了,再好吃的东西,到了奶奶肚子里,除了攒粪,也没啥用了。你们吃了,还能有劲学习,将来肚子里书本多了,还能当官,当了官,就能让你爸妈过上好日子了。我连累了你爸妈几十年,——也该走了……奶奶说。
 
不会的,你才七十多,身体还好,等我会挣钱了,我会给你买很多很多的好吃的,会让你住进大医院里把病彻底治好。到那时候,你就又可以给我们讲瞎话唱曲儿,又可以给我们摊煎饼、烙油馍、漏“蛤蟆疙豆”了……我说。
 
唉——恐怕悬了,——我今年正好七十三——是个坎啊……奶奶说。
 
告别奶奶走到门外时,我才隐约听到奶奶最后这句话,当时也没太在意。等到了学校第二天,无意间听说了关于“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句完整的老话时,一直不迷信的我,开始心底犯嘀咕,开始胡思乱想。总想着赶紧熬到周五下午,赶紧回家去看看奶奶。迷信这种事情,我的看法是,信神有神在,不信是泥胎。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这不,当别人仍在大门楼廊洞下犹豫时,我已经把鞋脱了和书包一起紧紧地抱在怀里,头顶着一片蓖麻叶子,哈着腰冲出去了。
 
家里没有雨伞,人家农村的孩子,还有人下雨时把麻袋折叠起来戴在头上披在身上,我们家连麻袋也没有。幸好经过铁路边时,两边斜坡上种有很多蓖麻,我们管它叫“大麻子”。大麻子的叶子很大,看了电影《小兵张嘎》后,我们学着嘎子头顶荷叶的样子,学会了头顶大麻子叶。开始是觉得好玩,后来发现下小雨时也管用,也能抵挡一阵子,我们便把大麻子叶当成了宝贝,遇到连阴雨的季节,我们早早地就摘几片大麻子叶预备着。
 
脚上穿的是过生日时妈妈给做的新鞋,原来的那双鞋早就龇牙咧嘴了,缝了好几次再也缝不上了,才被妈妈扔了。周一上学时,老天爷就开始哭哭啼啼,等到了周五上午,老天爷开始真正伤心。家里没有雨鞋,爸妈也没有。看到有同学穿着雨鞋上学,我很是眼馋得慌,但知道家里的条件,从来也不敢张嘴给爸妈要。
 
遇到下雨天,我和几个同学一样,都是把裤腿挽起,把鞋脱了光脚走路,进了学校,在教室门口把脚上的泥巴在门槛上刮刮,在自己腿上来回蹭蹭,看差不多干净了,然后才会把鞋穿上进教室。我知道,不到明年再过生日,妈妈是不会再给自己做新鞋的,能省就省一些。
 
老天爷也是吃软怕硬,等我冲进雨幕中不久,雨便停了。我把大麻子叶扔掉,赤着脚跑得更快了。等我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家,一进家门便觉得家里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什么。
家里没有人,奶奶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那把放小尿盆的椅子和小尿盆一起不见了,就连已经习惯了的,家中常年有的那股子尿骚味也淡了许多。
我二返身到院子里找到正在玩耍的四弟,问他奶奶去哪儿了?才两岁多的四弟说,奶奶坐着木头火车,跟着舅舅走了……
 
闻听此言,我放声大哭起来……



    二、
我的奶奶其实不是我奶奶,应该叫外婆或者姥姥才对。舅舅家在农村,穷的叮当响,我出生后不久,外婆就跟着我们家一起生活,我兄弟四个,三个大的都是外婆屎一把尿一把拉扯长大的。
 
我没有奶奶,也没有爷爷,家里连张相片也没有,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早晚问起来,爸妈从来不说。爸妈一开始就让我们管外婆叫奶奶,我们兄弟几个也以为外婆就是奶奶。后来,虽然知道了是外婆不是奶奶,但叫习惯了,叫顺嘴了,反而不会叫外婆或者姥姥了。外婆也习惯了叫她奶奶,觉得奶奶比外婆更亲一些,她在和别人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也总自称是奶奶,从不把自己当外婆。在外人的眼里,他们也把我的外婆当成了我的奶奶,他们不知道我只有外婆没有奶奶。
 
三、
舅舅很少来家里,来了也是要几个钱,要几件旧衣服,吃顿饭就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我们家开小片荒地置办的铁锨头箩头勾担架子车,后来没多大用了,也都让舅舅拿走了。
舅舅每次来,都要被外婆骂一顿,舅舅总是闷着头不吭声。
外婆骂舅舅眼窝浅,耳根子软,怕老婆。
 
后来我才知道,舅舅是抗美援朝的复转军人,是汽车兵,复员转业之后,分配在新乡汽车运输公司开汽车,一九六三年受到妗子蛊惑,主动放弃工作回到了农村。妗子说,挣那点工资,养活不住一家人,不如回到农村老家借地种庄稼和开小片荒实惠,这样家里人才能吃饱,才有好日子过。妗子还举了身边的好多例子。
 
当时,外婆咋也阻拦不住,为此和舅舅翻了脸。
外婆就信一条,公家人啥时候都比戳牛沟子的农民强。
看妗子不听,看舅舅没主见,外婆撂下狠话:我这辈子养了四五个儿子,死的就剩下你一个了,你要是耳根子软听媳妇的,我就当这辈子没养儿子,我从此跟着你妹妹过,生不让你养,死不让你埋,你再也别来看我。
 
就这样,外婆跟着妈妈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
 
头几年,舅舅上门,每次都被外婆打了出去。最后几年,外婆才允许舅舅上门,但也没给过一个好脸。
看舅舅家越来越穷,舅舅身上穿的越来越破,外婆一见到舅舅就生气,吓得舅舅来我家就像做贼似的,要几个钱,要几件衣服,就赶紧走。像脚底下抹油似的。有时候外婆睡着了,妈妈连招呼都不让舅舅打,催着他赶紧走,别让外婆看到了生气。

 
四、
三弟出生后九年,妈妈太想要一件“贴身小棉袄”了,总觉得收养的女儿换来的女儿,说到底也不剩自己生的。妈妈曾经动过拿三弟与别人换女儿的打算,但最终没舍得。没想到七一年生的这个,仍是带把的。
别的同学母亲是不会生男孩发愁,我的妈妈是男孩多了发愁,愁和愁不一样。男孩穿得费吃得多,家里便更困难了,加上多外婆一张没有“免购点”的嘴吃饭,又常年累月要吃药,妈妈后来越来越烦舅舅,越来越烦外婆,几乎没给过舅舅和外婆一个好脸。
 
爸爸偷着摸着总要贴补舅舅家一些,每次出差,也不忘给外婆带些好吃的稀奇的食品。这让我很不理解。大了,懂事了之后我也会想,爸爸是把对自己母亲的爱给了外婆吧?但我的爷爷奶奶究竟是咋回事,他们还活着吗?他们是住在南方老家吗?我和二弟三弟说过这些疑问,三弟甚至说,奶奶不是就在咱家吗?从此之后我便不再说不再问了,弟弟们还小,还不懂这些事。大人不愿意说,自然有大人的道理,我只是对外婆更亲了,外婆也是奶奶。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后,街上整天闹哄哄的,爸妈的话也少了,俩人的脸整天都阴着。家里搬了新家需要打浮棚,妈妈让我去爸爸单位寻些旧报纸,我在爸爸单位院子里的一张大字报上,偶然看到了爸爸是地主成分,这才理解了爸妈为什么不让提爷爷奶奶了。
他们都是坏人,是阶级敌人,是黄世仁南霸天,爸爸妈妈不告诉我们爷爷奶奶在哪里,是要划清阶级阵线,是要与剥削阶级家庭彻底决裂。到了晚上躺下时,我的心里还是很想爷爷奶奶,别人都有爷爷奶奶,我也想有。
 
外婆死了,永远见不到了。再也没人会偷偷地给我塞好吃的了,再也没人疼自己了。我夜里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
妈妈骂我,身上扎枣刺了?咋像蛆一样鼓蠕过来,鼓蠕过去。
我自己知道为啥睡不着乱动的原因,但我不能给爸妈说。
 
五、
我家是里外两间房,这还是借了爸爸单位领导郑经堂的光,郑伯伯爱和爸爸一起吟诗写作,“臭味相投”之后,便把分给自己的房子让给了我们家至今我们全家都感恩不尽。
 
我们家此前只有一间房,租的,在解放大街边上,开开门就是大街,很不方便。倒个尿盆都要起很早,要做贼似的倒进门口大街上的下水道里。起的晚了,熏人的尿盆就要在家里放一整天。人们管那一片叫“察院门”。
 
不大的屋子里住五口人——那时候三弟还没有出生——也很窄狭。
 
现在的两间新房是爸爸单位的公房,虽说也要掏租金,但再也不担心房东撵了,爸妈睡梦里都能笑醒。妈妈亲自动手将每间房都隔成了两部分,这样才方便居住。
生活让妈妈几乎什么都会,木匠、瓦匠、泥水匠会干,电工、力工、缝纫工更不在话下。纺花、浆线、织布这些高难度技艺妈妈会,合绳、纳底、做鞋、织毛衣妈妈也会。缝缝连连、修修补补更是手到擒来。
爸爸是甩手掌柜,家里油瓶倒了也不扶。除了上班挣工资,别的啥也不会,会了也不干。有时候下了班,也会在单位下棋打扑克不按时回家。
 
爸妈睡在里头那间房的外间,搂着四弟一块睡,我和三弟睡在里间;外面那间房,里间二弟和外婆同腿睡,给外婆暖脚,外间算是客厅吧,放一张爸爸在农场下放劳动时闲着没事自己学着做的小圆桌,和几个大小高低不一的小凳子,客厅里最醒目的就是桌子上方墙上的那张毛主席画像了。这样的画像家家墙上都有,就像如今人们敬的财神。我们全家每天都要对着毛主席画像做“五首先”,是吃饭前的一道程序,一个规矩。
 
外婆死后,妈妈让二弟和三弟睡在外婆的床上,让我一个人睡在里间的里间。由于长大了,懂事了,夜里有时也会听到爸妈床上的响动睡不着。我吓唬二弟三弟说,外婆半夜会变成鬼出现,骗他们俩和自己换了床。
终于有了相对独立的空间,我心底里的那份高兴,像南涧河边上那汪泛水泉里的泉水,咕嘟咕嘟往外涌,开始是高兴地睡不着,后来是老想着外婆睡不着。


六、
一开始,我只知道爸爸是南方人,妈妈是当地人。
外婆死后我才知道,外婆和妈妈其实也不是当地人。追着妈妈问了多次,才把外婆的一生和为什么从外地来到当地落户搞明白。
 
外婆家是河南伊川的,究竟是哪个乡哪个村,由于一直没去过,妈妈就说过一次,我也没记住。好像是一个叫做白元的地方。
我外婆的样子,就是书上画上常见的那种老奶奶的样子,和所有人的奶奶外婆都差不多一个样子。
 
满脸皱褶,眼睛眯缝着,元宝头,灰白头发,个子不低不高,常年戴一顶帽子,一揸多长的小脚,尖尖地,满脚掌都是茧子,走路走不快,一戳一戳,一晃一晃,似乎风一吹就能吹倒。
 
外婆一生究竟生养了几个孩子,外婆自己说不清(或者是不愿说),妈妈更说不清。
外婆家里穷的叮当响,除了就是扔到大街上也没人捡拾的那两床被窝和做饭的那一套厨具,没一件值钱的东西。别说本来就没有大门,是用一捆枣刺堵着,就是把大门敞开着,也不会有贼进来,除非贼的眼瞎了。
 
外婆的几个兄弟也不靠谱,外婆结婚后,由于没地方住仍然住在娘家附近的一孔烂窑洞里,虽然各吃各饭,各干各活,富日子富过,穷日子穷过,谁也没碍着谁。但兄弟们总觉得嫁出去的闺女,仍住在娘家附近碍眼,常常用语言和行动欺负凌辱外婆和外爷,尤其是让自己的孩子们无缘无故上门骂外爷和外婆。实在是没办法了,外爷外婆商量着是不是离开家乡,哪怕出来拉棍逃荒要饭也行。
五舅爷上门要钱吵了一架之后,外婆便领着一家人走了,这一走,一辈子再也没回去过。
 
七、
外婆告诉我们的情况是这样的:逃荒要饭的头里,你们没见过面的大舅被你五舅爷骗着出门做生意,其实是身上绑着大烟土去西面贩卖。
你五舅爷坐火车在头里走,让你不到十二岁的大舅一个人沿着陇海铁路线走。约定好一天见一次面,看看身上的大烟土仍在,给你大舅几个黑馍就是一天的干粮,你五舅爷就又坐上火车头前走了。
就这样你大舅一直要走到兰州,等把大烟土卖了才让你大舅扒火车回来,此前怕被人发现将大烟土没收,你大舅想扒火车你五舅爷也不让。
 
头几回,你大舅每次回到家,不管你五舅爷挣了多少,你五舅爷或多或少都给些过粮食,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夏季给麦子,秋季给玉蜀黍。我一直以为你大舅也是坐火车去的,半大坷偻娃,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你大舅从没给我说过是贩大烟,还让娃自己走着去,我也不好问你五舅爷做的是啥生意。要是打根上就说清楚了,打死我也不会让娃去,估计是你五舅爷威胁过你大舅,回来也不许给我说。
虽然我也知道,大烟用大豆样一小疙瘩,签子扎着放在油灯上烧烧,抽几口很美。要是肚子疼了,用大烟熬点水喝下去能治肚疼,但我也知道贩大烟是犯法的。
 
最后一次,你大舅走到西安附近,人家看他身上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衣裳里头鼓鼓囊囊,便起了疑心,国民党兵拦住一检查,不但没收了大烟土,还将你大舅狠狠地揍了一顿,打得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死去活来。要不是看你大舅是个孩子,就要抓他去住监狱。那时候国民党检查贩卖大烟也是很严的。
你五舅爷得到消息后,怕把自己也抓了,扔下你大舅就跑没影了,也不管你大舅的死活。
 
你大舅没吃没喝,也没力气扒火车。沿着陇海铁路线走了一个多月,边要饭边问路,辗转回到伊川。进了家门就一头栽倒地上,家人都快要认不出他了。浑身稀巴烂,头摸上去像火炭,骨瘦如柴,几乎没人形了。身上的伤口已经化脓生蛆,我用盐水洗了半个月,才将你大舅救了过来。
 
万万没想到,你大舅刚刚救过来还躺在床上,你五舅爷这个时候竟然上门让我赔他的大烟土,我拼上老命和你五舅爷大闹了一场,你的其他几个舅爷竟然因为害怕你五舅爷,没有一个人帮我说话,伤透了我的心。
 
你外爷邢忠发一辈子是个老实疙瘩,推推动动,拨拨转转,只会出死力,干死活。遇到事上,往往憋气不吭,成了木嘴葫芦,一百棒槌也打不出个响屁。
 
从此,我和你外爷开始带着你大舅二舅外出逃荒要饭,当时我就发了毒誓这辈子不再回娘家,就当我娘家人都死光了。这就是你妈和你都没回过伊川的原因。
 
我和你外爷你大舅二舅一家四口,拉着棍拿着碗,沿着陇海铁路线,边要饭边往西走,心里也没啥目标。只是听说新安县张伯英在西安放舍饭,筷子搠进去都不倒,对河南人很照顾,因此就奔着西边一直走。
 
你大舅病没好体质太弱,没多长时间就死在路上,我娃既是病死的也是饿死的,临死都没吃过一顿饱饭,断气时手心仍然攥着我要来的一块黑馍。
 
我们一家人走走停停,哪里的饭好要了,就寻口烂窑洞住下来多待几天,饭不好要了,就继续往前走。这期间你二舅也死了,啥原因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晚上睡前好好地,早上起来发现身上已经凉了。
路上后来又生的你三舅和大姨也都死了。一个是刚出生就死了,说是“脐带风”,另一个没活过半岁也死了,得的是“糠花”,也就是后来说的“麻疹”。那时候也没啥疫苗打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穷人命贱,死了也就死了,就像你们现在踩死一只蚂蚁。
 
我生孩子就像屙泡屎,不费啥劲。只要生了孩子后,你外爷想法让我吃碗捞面就行了。

 
八、
在这儿住一阵儿,在哪儿住一阵儿,哪儿都是家,哪儿都不是家。临解放前几年,我带着你现在的舅舅大姨(其实是你二姨)和你妈逃到了如今的渑池县英豪村,遇到了好心人,这才停下来不走了。
 
村东头地主老韩,人家看我和你爷一家可怜,人也老实本分勤快,就让我们留下来不走了给他们家干活,你爷爷扛长工,你舅舅给人家放牛割草,我给人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
 
你大姨和你妈,先后没隔多长时间,都被我寻给人家当童养媳妇了。有人上门说媒,我也觉得闺女早晚都是人家的人,就把她们早早地就都给人家了。
都是生活逼迫的,闺女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咋会恁狠心?还不是想着给给别人家,总比跟着我一起受穷强。
 
我知道,就为了这事,到现在你妈还恨我。
 
人家老韩收留我们,还把一孔窑洞送给我们居住,一直待我们不赖,也从没刻薄过我们。人家吃啥咱吃啥,咱干啥人家也干啥,都在一块生活。我和你爷爷一直都忘不了地主老韩的恩情,一直到土改分了地,分了房。
分人家地主老韩家东西时,白天工作队分给咱,晚上我偷着叫你外爷又给人家送了回去。好多分了东西的人家也都是这样,不是咱一家。
人啥时候都不能闷良心,人家地主老韩是待咱家不错,人家也不是多富裕,就是有几十亩地,有两所院子,有两犋羝马(牲口)。那都是人家几辈人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咱平白无故拿人家东西,心里不安生。
 
火炼麦天,东家老韩和你爷爷一起在地里干活,早上起得比你爷爷还早,吃的还没你爷爷吃得好,你爷爷吃白馍油馍,喝鸡蛋汤,人家一家吃黑馍喝酸滚水。因为人家知道你外爷麦天干得活重,干得时间长,要是不抓紧把熟了的麦子收到家。万一一场大雨就把成熟的麦子打到地里了。老韩一家人身上穿的也和你外爷和我一样,补丁摞补丁。听人说,别看老韩整天嘴唇上油烘烘像刚吃肉一样,那都是每次出门前用肉皮擦的。
 
如今你舅舅家住的那三间房,就是人家地主老韩家的。
 
九、
妈妈告诉我,你奶奶这辈子真是受罪了,但也不亏她。
一辈子都是,这顿吃饱不想下顿。有了破死吃,没了死不吃。从不想着积攒些粮食置办些东西为以后长远做打算。你奶奶也从不考虑孩子们以后咋办?能活下来,是你命大,不能活下来,是你活该如此。
你前面三个舅舅死了,你还有一个大姨也死了,到底还有没有饿死的,病死的,送人的,你外婆从来不说。眼下活着的你舅舅你大姨和我,也没有一个是你奶奶养活大的。
 
我和你大姨,从小就被你奶奶卖给别人家当童养媳妇,换来的粮食没多长时间就吃完了。吃完了就腆着脸再去我婆家和你大姨的婆家要。一开始,人家还给一些,后来人家看她老没瓤水,就不给了。就因为这个,你奶奶每次要了东西,她前脚走,我和你大姨后脚就遭了秧,就要挨打受罚,就要不准睡觉纺棉花,一直纺到天亮后,接着再干活。你就剩下这一个舅舅,也被抓去当了兵,你奶奶连传宗接代的事也不考虑。
 
那时候上面说好了,是独子的可以不去当兵,可人家队长家不想让自己孩子去当兵,就出钱出粮找人替换,你奶奶贪图人家的二斗小麦,就把你存活下来的唯一的舅舅也给卖了。
 
你舅舅被押上车时,你奶奶还偷偷给你舅出“张士贵主意”,说,娃子,机灵些,半道上瞅准时机再跑回来,跑了就跑了,也不是啥大事。跑回来也没人认真追究,上曲老王头家娃就是这样,白白落下二斗麦子。
 
你舅舅也真听你奶奶的话,半道上真的逃跑一次,却又被抓了回去,当然少不了挨打。再往后,他就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了,汽车上四周都是拿着枪的兵看着。你舅舅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当了兵去了朝鲜,参加了抗美援朝。
 


十、
要不是解放了,要不是我同学韩玉珍的老公是大官帮我解除了童养媳关系,我咋能再重新回到你奶奶身边,我和你大姨就仍然是人家的童养媳妇,哪会认识你爸爸,哪会有你们啊。
 
你爸爸比我大七岁,当时让介绍人骗我说只大三岁,你奶奶是看中你爸是干部了,衣服上有四个兜,上衣口袋里还别着两支钢笔,肯定有文化,有钱,聘礼一到手,就把我嫁了。我图得是早日离开你奶奶,当时我才十八岁啥也不懂,啥也没多想,连你爸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都没看清,就稀里糊涂嫁给了你爸爸。
 
你们问我,大姨为啥大半辈子了,咋还一直住在观音堂大山里原来的童养媳那一家。那是你大姨心太软,工作队允许她回娘家不再当童养媳了,她看公公死了,婆婆一个人老是可怜,加上婆婆说,你要走了我就跳崖。你大姨她真怕婆婆跳崖死了,就自愿留了下来和你姨夫结了婚。
后来你姨夫死了,别人劝她改嫁,我也在曹窑矿上给她找了好人家,她却非要给仍健在的婆婆养老送终,所以才招赘了一个女婿,一直没有走出大山。你大姨的婆婆活到九十三岁死后,前年,你后来的姨夫也死了,你大姨这才走出大山,跟着嫁到山外的大女儿一起生活。
 
我和你大姨你舅舅这一辈子过成这个样子,都和你奶奶有很大关系。许多时候,我都想不再管你奶奶了,想撵你奶奶离开,让她跟着你舅舅生活。她不是说只有儿子是自己的,女儿都是别人的吗?
可你舅舅家实在是穷啊。再说了,一开始我连着生下你和你二弟三弟,身边也需要一个老人帮助照看,这才把你奶奶留了下来。
 
十一、
说了你也别生气。妈妈接着说。
你不到一岁时,你外爷已经在吃食堂饭时饿死了,还不到六十岁。我把你撇给你奶奶在英豪带,我在县城被服厂上班,没时间照看你。
后来娘家邻居们给我捎信说,当时,你连猫狗都不如,你奶奶只顾自己吃饱不饥,把你扔在一边不管不问。想起来了,高兴了,喂你吃一口,想不起来,就把你按在坐婆里,任凭你嗓子哭哑,任凭你被移动的夏天太阳晒着了,小脸都晒红了,晒疼了,她也不管,也不知道把坐婆往树荫下面挪挪。
 
我礼拜天回到英豪看你,邻居们不止一次偷偷地告诉我,那是你亲妈吗?她咋把你的孩子一点也不当回事,你赶紧把娃领走吧,时间长了,我们看你的娃娃难活命。
我问你奶奶咋回事?
你奶奶却说,要想娃娃安,三分饥和寒。娃们晒晒冻冻结实,饿了,哭两声也正常,吃饱了,才容易生病,饿了,下顿才吃啥都香甜。
你奶奶还说,娃们哪有那么娇气,我的孩儿,打小我都一个没管过。
 
我想说,你的孩儿?你生了几个,活了几个,养了几个,活下来的也都被你卖光了,你还好意思说。但那是我妈,我亲妈呀,我有啥法?
 
将你奶奶接到县城以后,由于在我身边,你奶奶这才收敛些,你二弟三弟这才没受多大罪。
为啥你四弟我找保姆带不让你奶奶带了,就是家里条件稍微好一点了,我怕孩子再受委屈,宁肯吃瞎点儿,穿烂点儿,也要花钱请保姆带孩子。
宁肯让你奶奶闲着,我也不敢再让她带了。

 
十二、
你想想——妈妈歇了一会接着说。
不屈说你吧?你的脏话,是不是跟着你奶奶学的?你的那些坏习惯,是不是跟着你奶奶学的?
 
妈妈给我说了之后,我夜里躺在床上,认真地反思了一晚上,妈妈说的一点儿都不差。
 
奶奶生前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馍掉地上了,拾起来手一布拉或者吹一下就吃了。在地上发现了药片,不管是啥药,也会拾起来就填到嘴里。就连我吃面条时面条掉到地上,她也会捡起来吃了。
奶奶的这个习惯我能理解,旧社会要饭出身,又经历过“年成”,习惯了,知道粮食金贵,不管家里条件啥样,都不能糟蹋东西。
 
我们家一窝男娃,都是正长身体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比爸妈吃得还多。每个月的“免购点”都不够吃,妈妈一直叨叨着节省着吃,少吃点,好赖扥正到月底。但妈妈说说算一遍,我们的肚子不答应啊。
 
家里的饭,经常是红薯汤红薯馍腌萝卜丝糊涂面,很少蒸馍,很少吃干的。偶尔蒸一次馍,尽管是黑馍,是白面黄面两掺的花卷馍(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家那几年,就没有蒸过纯粹的白馍),妈妈也会把馍装进竹篮里,挂到梁上,收拾到我们找不到的地方。高兴了才会让我们吃半个,不高兴了,把馍放干了,放坏了,也不让我们吃。
因此我们才会偷着把梁上的馍篮子用棍子捅下来。
因此,我们才会和奶奶结成同盟一起欺骗妈妈。
 
只要妈妈一上班离开家,有病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奶奶就会马上翻身下床,开始在锅屋里烙葱花油馍,除了她自己吃,只要被我们发现了,她也会让我们吃,但前提条件是绝不能让我妈知道。
有时候,奶奶正在吃着热油馍,妈妈半晌突然回来了,奶奶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油馍藏进被窝里,塞进枕头底下,人也开始躺在床上哼哼着装病。
 
因此,奶奶的被头永远是油乎乎的。
 
奶奶有几句名言,一句是“吃饱,饿死去球。死也不能当饿死鬼”。另一句是“今日有酒,今日醉,哪怕明个喝凉水。”
这些话我们学会以后,也经常会挂在嘴边和小伙伴们说。
 
十三、
妈妈听到我们说这些,看到奶奶刚拆洗不久的被头油乎乎的,发现油瓶里的油少了,面缸里的面少了,便起了疑心,最后终于把奶奶藏在枕头底下的油馍拽了出来。
 
妈妈为此大哭了一场,奶奶也因此收敛些,但过不了多长时间,奶奶的老毛病便会又犯了。
 
奶奶的理由是,人生在世就是为了吃喝,趁着还能吃得了咬得动,就要吃好的喝好的,免得死了后悔。奶奶还会说,老天爷饿不死家雀。社会主义不让饿死人。是人都有神仙刷。车到山前自有路。一套一套的,都是要饭路上学的。
 
记得有一次,因为爸爸想改善次生活吃一次白馍,和妈妈吵翻了,爸爸没吃饭就摔门起来走了。
跑到大街上,爸爸用私藏的稿费,花了二两粮票和六分钱买了个烧饼,还夹了两毛钱猪头肉。别人看见了,说,老陈今天咋舍得买肉夹火烧了?爸爸说,妈的,不过了!
 
这场事,让爸爸单位人当成笑话说了好几年,后来也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埋怨妈妈不该这样抠门,不该把我爸爸抠恁死,兜里几乎没有装过钱,高工资干部,吃个肉夹馍都当成奢侈。
妈妈说,不这样,咱们家能过下去?不这样,你们能一个个都长大?不这样,你能穿上的确良衬衫?不这样,咱家能盖起新房?
你问问你爸爸,买地盖房垒院墙,我让他出一分钱了吗,还不都是我省吃俭用和做衣服卖衣服挣得。
想想也真是,我们兄弟几个,穿衣戴帽一直都能在邻居们面前立起搠起,站在人头起不落后。有时候,甚至还能赶一把时髦,穿上绒领小大衣,穿上“尿素裤”,戴上棉猴帽子。我上高中时,甚至还穿过一双“回力鞋”。
 
妈妈对我们兄弟几个的学习很重视,加上她一直在被服行业工作,做衣服是妈妈的长项,因此妈妈经常拿做件新衣服这事,当成给我们好好学习的奖励。尽管有时候新衣服是用给别人做衣服剩下的布块拼接起来的,尽管有时候看着很像绸子的裤子,是用日本产的尿素包装袋染了色做成的,但看起来很拽,我们也很自豪。
 
我们兄弟几个也不含糊,为了能穿上新衣服,我们学习都很用功,经常比赛着熬眼写作业看书,经常把学习好的当成榜样在努力,最终也都考上了大学,毕业后都被国家分配了工作,没让父母做一点难。
 
我七七年恢复高考从插队的地方直接考上学走了以后,二弟晚上一个人住到爸爸单位宿舍里发奋看书学习,还发生过因为停电后点着蜡烛看书,看书时间长了困了睡着以后,倒了的蜡烛把被子烧了才醒过来的事情。二弟考学那一届应届生,当年考上大学的,只有我二弟一个人。
 


十四、
奶奶看我们学习太辛苦,就经常对我们说:人这一辈子,是吃一升的命,就别想吃一斗。是吃一合的命,就别想吃一升。别一看别人屙屎,自己个就屁股眼痒跟着学。啥事都要顺着来,别硬戗着。想学了就多学,不想学就少学。想看书了就看,不想看书就上床睡觉。东山日头一大堆,今个过去了,还有明天。别把自己个累个啥好歹,身体累坏了,眼睛看坏了,读再多书,识再多字有啥用?
睡在大街上的“雾气腾”不是考上黄埔军校,最后成了神经病了吗?
 
奶奶说的“雾气腾”是我县的一个“黄埔生”,神经病以后整天在大街上马路边写粉笔字,一句话也不说,饿了就要口饭吃,困了就睡在食堂门前的大火炉子旁边。据说,是因为蒋介石在台上讲话时,他不知道为啥在下面笑了,被开除后,气疯的。
 
如今想起来奶奶说的有些话,也有些道理。
 
奶奶一生不识几个字,除了会歪歪扭扭写自己的名字,还是上了几天“扫盲班”,为了填写《选民证》时学的,其他的一概不会写。但她只要看到带字的东西,就会捡起来,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枕头底下,积攒多了就会交给我们,说她敬字如神也不为过。
我们长大了,觉得那些东西没用不要了,奶奶就会不高兴。我们只好装作高兴地接过来,一转身,不是扔了,就是叠成飞机,叠成“元宝”。
 
五六岁时,不知道啥原因,又再次跟着奶奶在乡下生活过一段时间,由于乡下没有纸,我学会了用玉蜀黍包,用树叶,用棍子,用烂套子擦屁股。有时候啥也找不到时,就在茅厮墙上的拐角处上下蹭,蹭几下就完事了。
回到县城上学,条件好了,爸爸经常把用过的废稿纸和旧报纸拿回家让我们兄弟几个上厕所用,由于已经养成了坏的习惯,经常是解完手了,才想起来忘记带纸了,因此仍然会使用老办法解决问题。
 
爸妈为此没少打骂我,每次奶奶都会出面护着。她的理由是,在乡下,人老几辈都这样,也没见因此得过病死过人,值顾为了这些打孩子吗?由于有奶奶的迁就和保护,我的好多坏习惯,上了初中以后才慢慢改掉。
 
十五、
我们兄弟几个爱和奶奶在一起,是奶奶会讲“瞎话”,会唱儿歌,会用偏方治病。奶奶可能是常年要饭的缘故,肚子里的这些东西很多。我们在假期在晚上,经常会围在奶奶身边让她给我们讲瞎话唱儿歌。
 
王捣的故事就是其中的一个。
王捣逗地主的故事——“金银驹与火龙单”,“万里哼和千里马”。
王捣逗老师的故事——“小尿盆钻眼”,“讲台上屙屎撅”。
我们听了一遍又一遍,笑得前仰后合。听得多了,我们记住了,便到学校给同学们讲,大家听了也很开心。放假了,他们也会来到家里直接听奶奶讲故事。
 
外婆肚子里的儿歌也很多,下面写的是我如今仍然能回忆起来的,并不是全部:
 
锵!锵!锵锵器,逮住老蒋耍把戏;
老蒋听见不愿意,坐上火车去告你。
火车翻,老蒋窜,一下窜到黑石关;
黑石关,下冷子(冰雹),
把老蒋打成光秃子,
老蒋冒了一裤子。
 
嗷,嗷,娃瞌睡。
娃瞌睡,娘捣碓,
奶奶去地掐谷穗。
掐一篮,煮一锅,
娃娃吃吃不撒泼。
不撒泼呀,不撒泼。
 
两筒鼻,去赶集,
偷人二升荞麦皮。
他跑哩,人撵哩,
稀屎冒他一脸哩。
 
打我手,变花狗。
花狗吃屎,我喝酒。
 
麻野雀,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老娘撵到灶火里,
媳妇抱到热炕上。
媳妇吃的热汤饭,
老娘饭菜冰冰凉。
 
麻野雀,你想想,
做事太过丧天良。
将来你也做爹妈,
也会送你睡灶房。
 
 
月亮爷,明晃晃,开开后门洗衣裳;
洗里净,槌里光,打发哥哥上前方。
打美帝,捉老蒋,解放全国理应当;
红旗插到咱门上,你看排场不排场,
你看排场不排场!……
 
哏!哏!哏!,天明了,后院菊花开红了。
东一朵、西一朵,剩下一朵喂鹦哥。
鹦哥吃吃好奏啥?好犁地。
犁到哪?犁到南场。
 
南场有个卖糖娃。
卖的啥糖?芝麻酥糖。
黏住老爷牙,打死卖糖娃。
卖糖娃,你走吧,老爷出来木好话。
钩钩鞋,毛蛋花,一脚踢你仰绊叉。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叫小妮,逮猫来,
“扑通”一声掉下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说我好宝宝……
 
板凳板凳 摞摞,里面坐个大哥;
大哥出来 卖菜,里面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 烧香,里面坐个姑娘;
姑娘出来 挽花,里面坐个鸡娃;
鸡娃出来 喳喳,里面坐个蚂蚱;
蚂蚱出来 蹦蹦,里面坐个寿星;
——到此为止,都是出来一个进去一个,连着说,接下来便有些不一样了。
 
寿星出来射箭,一箭射到南院;
南院下雪,冻死老鳖;
老鳖告状,告给和尚;
和尚念经,念给先生;
先生听不懂,还得问学生;
学生捣蛋,气死老汉;
老汉发火,气死老婆;
老婆瞪瞪眼,老汉赶紧窜;
窜的有点急,一路直拉稀;
臭的不能闻,我们笑嘻嘻;
老婆要是问,看你咋办哩?
——后面这些都是我们瞎编的,编得不好的,很快就被我们忘记了,编得好的,我们会一直传唱下去,渐渐地就都记住了。下次再遇到一起唱时,就成了固定格式。
 
我们小的时候,经常吃不饱。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奶奶的儿歌中忍着饥饿睡着的。
这时候,奶奶往往会给我们说:乖,我娃睡吧。睡着了,我娃肚子就不饿了。
——这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女儿小的时候,每当我妻子追着给她喂饭她不吃时,我就会想起奶奶这句话。
看高满堂编写的长篇电视连续剧《老农民》时,里面有一个人物外号叫“吃不饱”,我经常想,我小的时候,也应该叫“吃不饱”,做梦就是下馆子能吃上一碗素面条,能吃上回民食堂里卖的“锅盔馍”。梦中如果真的吃上了,我在梦中都能笑出声。

 
十六、
前面说过,我奶奶不但会的儿歌多,会的偏方也多。
奶奶的偏方,有些有效,有些害人。但我们家当年穷,看不起病,有病了,妈妈和我们都会让奶奶给治,邻居们也是。
奶奶治病的偏方,绝大部分都不用花钱。
 
能记住的有下面这些,说了你们也别笑话,当年我们家就是这样治病的。
头疼了,在额头上用三四根大洋针给病人扎针放血,扎过之后再使劲挤,挤出来的血,往往不是红色的是黑色的。病越重,头疼得越厉害,挤出来的血越黑。
手脚不小心被挂烂了碰破了,外婆用火烧点棉花套子灰,捺上就好了,或者直接用新鲜的土面面敷上也行。
脚上生了脚气,发痒流水,外婆就让我们大夏天跑到公路上,脱了鞋光着脚在公路上的烫土窝里面踩踩,脚就不痒了。那时候公路都是土路,车碾压的多了,表面有很厚一层浮土,很细很细,像面粉一样,我们管它叫“烫土面”。或者用干的茄子竿放在锅里煮半个小时,用煮过的水泡泡脚,也能好。
流鼻血了,去地里挖些刺芥(小蓟,一味中药。凉性,止血。)捣碎塞进鼻子里,马上鼻血就不流了。
感冒发烧了,喝些姜汤或者喝些葱花酸滚水也行。
肚子疼了,到药店买几个大烟壳,熬水喝喝,肚子真的就不疼了。
该种牛痘了,奶奶会找块新鲜的碗碴,在我们的胳膊上用碗碴划一个“十”字或者“井”字,看见出血后,把别人家孩子胳膊上结的牛痘血痂,放一点点在血上,包起来就行了。胳膊五六天不让使劲,不让碰着。第二天开始,会发烧发痒,严格要求不许用手挠,说手上有风。要是不发烧不发痒,奶奶就会说,这次牛痘种失败了,得再来过。我们哭闹也不行。
奶奶使用的碗碴锋口很薄很利,划在胳膊的肉上,其实一点也不疼。
 
至于拔火罐,刮痧,更是奶奶的拿手好戏,动不动就给我们来一次。
由于家里人多,邻居们也来家里治病,我们家的那个黑瓷拔火罐就没闲过。
拔火罐时,先在火上点着一张废纸,放到火罐口上燎一下,然后迅速把火罐捺到背上,火罐便牢牢地抓在我们后背上了。奶奶还懂得穴位,不同的病,火罐拔的地方也不一样,效果挺好的。
 
我们家,经常会有人背上有圆圆的紫色印记,也有一片一片的印记。前者是拔火罐拔的,后者是刮痧刮的。
 
十七、
我打小就有些崇拜奶奶,觉得她啥都会。她说,这都是逃荒要饭时,跟上其他的要饭的学的。
我们说奶奶是社会大学毕业的,是自学成才。奶奶呲咧着几乎没牙的嘴,眯缝着眼睛,笑了,笑得很开心。
 
奶奶还有一个不好的习惯。
路过不管是谁家的地边,看到萝卜,无论是白萝卜还是红萝卜,拔几个出来,用手一布拉就吃开了。就是看到地里的菠菜,她也会挖几棵在水里洗洗,然后再薅人家两棵葱,把葱卷进菠菜里就吃开了,还津津有味。
我们也试过,是吃着不错。有时候只有葱没有菠菜,她也会薅几颗葱,把皮去掉就直接吃葱,问她辣不辣,她说,有点。有时候,她也会偷人家地里的蒜煮煮吃。
她说,遇到年成,能饿死卖姜的,饿不死卖蒜的。姜不能煮煮吃。
 
我们说过奶奶,你这不是偷人家东西吗?奶奶说,习惯了,过去都是这样做的。菜毛尾也不值几个钱,就是被主家看到了,我这个年纪了,一般人也不会说啥。大不了下次我不偷了,他还能把我咋着?
 
 


十八、
有一年放学的路上,我捡到四五个“哑炮”,就是那种没了捻儿的鞭炮。
我用锥子剜了半天,也没把火药剜出来。现在想想真悬,要是在剜的过程中爆炸了,我的手和眼睛,搞不好就残了。
 
冬天的下午,我们兄弟几个围着铁火炉一圈听奶奶讲故事。当年那种生铁铸造的铁火炉很时兴,顶部和中间各有一圈盘子,上面的小一些,用来放锅,下面的大一些,人坐一圈,脚正好都能踩在上面,很舒服,冬天被雪濡湿了的鞋也能烤干。
奶奶见到我手里拿的“哑炮”,便让我扔进了炉子里算了。我扔进去之后,没过一会儿,便发生了爆炸,把火炉子上面的一个大钢精锅底儿上崩开了一个洞,漏出的水把火炉子都熄灭了。
奶奶和我们都吓坏了。
 
后来才知道,我扔进炉子里的不是鞭炮中的“哑炮”,而是纸雷管。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把它扔在大路上,多危险啊!
 
爆炸之后过了几天,奶奶不好意思地对我们说,雷管这东西是洋玩意,我过去没见过,我也以为是鞭炮了。要是知道这玩意有这么大劲,打死我,我也不会让你扔进火里。
这事可别叫你妈知道,要是你妈问起来,你们就说是我不小心把锅摔破了。
 
其实妈妈也不憨,知道钢精锅摔不成那样,但由于奶奶再次来到我们家之后,有空了还纺棉花,还缝缝补补,妈妈就原谅了奶奶。只是叮嘱我们,再也不敢耍悬了,弄不好就会把小命丢了。
 
没过多久,邻居小孩被弓箭射中眼睛了,妈妈以为是弟弟们干的,吓坏了。人家眼睛瞎了,这该咋赔偿,赔多少啊?
事后才知道,是那个小孩自己射中自己的,他把弓箭拿反了,直接把箭头对着眼睛瞄准。那个小孩姓卢,如今看上去,眼睛里仍像开了一朵花,估计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十九、
奶奶是那种“三寸金莲”式的小脚,我长大一些之后,也给奶奶洗过脚。
看到奶奶的脚前面只有一根大拇指,其余的都折着蜷曲在脚掌处,和我们的都不一样,也觉得很奇怪。
奶奶的整个脚呈锐角三角形,脚背高高弓起,除了大拇指外的另外四个脚趾头被压在脚底,脚掌的形状就像我们折叠的纸飞机那样。脚后跟上面有厚厚的一层茧子,奶奶每次洗完脚都会用刀子刮削。
 
我们看奶奶五根脚趾头有四根都骨折蜷曲了,问奶奶当年裹脚时疼不疼,也问奶奶当年是咋裹的脚?
奶奶说,把脚趾头生生裹断了,咋会不疼?那也得忍着。
 
裹脚时,是使用丈八长的生白布(土布),一般七八岁、八九岁就开始裹脚。
那时候裹脚受多少罪啊,疼的晚上睡不着觉,为了疼的轻点,冬天多么冷都把脚伸到被窝外边冻着。
夏天脚烂,冬天流脓。硬生生用裹脚布把每只脚,除了大拇指之外的四个脚趾头都一天天慢慢折断叠到脚心底下,那能不疼吗?
 
裹了脚的女人,走起路来就如同在地上画圈,走路只能靠脚后跟着地,东倒西歪,站立不稳,难受死了。但当年就兴这样,兴啥啥不丑。
 
这就和你们男娃如今也留长头发一样,你们觉得美,觉得好看,我觉得不美,不好看,男不男,女不女,像个“二尾子”。
我们这里说的“二尾子”,是指那种打扮的长的很像女人的男人,这种人一般不会生育。
 
奶奶接着说,我妈给我裹了两天后,我嫌疼不裹了,后来我妈气得把我送到我姥姥家,到了姥姥家姥姥骂我说,你个死丫头片子,将来成了大脚,想说个婆家也没人愿意要,你赶紧听你妈话把脚裹了吧。
 
一开始,姥姥给我裹上之后,我疼得睡不着觉,半夜里就偷偷地松开了,姥姥知道我会弄下来之后,就开始每天慢慢地给我裹,每天裹两三次,不是一直都裹着,让我有一个适应过程。开始裹着脚,又疼又难受,我就一直哭,走路也不敢走,得扶着墙溜着墙根走,我哭,俺姥姥也哭,姥姥边哭边说,你妈知道收拾不了你,下不去手,让我当恶人,弄得我心里也难受。
 
人常说:“小脚一双,眼泪两缸”。你奶奶我当年流的眼泪,真能有两缸。当年我也哭过,我也闹过,我也逃跑过,就连死的念头都有。多亏我妈看我看得紧,我才没死成。
 
我的脚被裹成小脚基本定型后,我就不愿意再缠裹脚布了,我妈妈不同意,她怕松开了脚再放大,仍然逼着我继续裹脚。我妈每次监督我裹脚时,她也哭,但那时候就兴这个,别人家的姑娘都缠脚,你想不缠脚也不行。不缠脚,就说不下婆家,嫁不出去,这可是大事,是天大的事。
那时候媒婆上门提亲,头一件事就是先看脚大小,脚大了,人家扭头就走。
 
那时候的小脚标准是,脚越小越好,令人羡慕的是那种“三寸金莲”。你看我的脚,现在起码有四五寸,所以就不能叫“三寸金莲”,“三寸金莲”的那种要求,一般人做不到。但也有人做到的,我们村子里的一个闺女就做到了,当然受的罪更大。
 
那时候女人的小脚,比屁股还金贵,看都不让人看,别说摸了。屁股被人摸一下不要紧,谁要是摸了人家的小脚,那可成大事了,除非赶紧娶了人家,要不人家非上吊你门上不可。
 
解放了,妇女不兴缠脚了,你妈你姨他们多幸福啊!新社会别的啥好不好,把妇女们的脚解放了真好。奶奶我就因为是小脚,想出个远门都不行,要不是你妈接我来县,我连县城也没来过。
哪像现在,你妈她们想去哪儿,抬脚就走,北京南京上海杭州,想去哪儿去哪儿,多好。
我说,奶奶,你知道的地方还不少哩。
奶奶说,这也是逃荒要饭时听人家说的,那些都是大地方。北京的毛主席,还坐着金銮殿哩,天天吃油馍,喝香油。真得法!
 
 


二十、
有一次,妈妈无意中说了奶奶的一件大事,说了之后,又说不让我们对外人说。我们想,奶奶这个小脚老太婆,原来也干过双枪老太婆的事情,不简单。
 
大概是一九四五年吧,日本人打到了渑池,打到了英豪街。英豪街的大闺女小媳妇提前闻讯后,都吓跑了。有的跑到陕县观音堂大山里,有的跑到西村熊耳山上,也有人钻进附近的沟沟里。就是没有跑的那些女人,也在脸上抹一些锅底灰,把自己弄得不像人样。人们听说,日本人都是畜生,见了女的就高喊“花姑娘,花姑娘”,追着到处跑。
 
奶奶不但没跑,脸上也没有抹锅底灰。该干嘛干嘛,日子照样过。
有人问起,她说,我老了,我女儿还很小没成人,我家都不用跑。跑到大山里,缺这少那,咋吃咋喝?活受罪。我就不信日本人敢给我咋的?
说是这样说,奶奶其实还在怀里藏了把剪刀,他说,日本人要是敢祸害我,我让他断子绝孙。
 
日本人来了,真的是见了女人爱喊“花姑娘”,真的是到处追着媳妇姑娘们跑。按说,人家追的也不是我奶奶,我奶奶却看不下去了,直接找到日本小队长告状,嘴里骂了许多很难听的话,也不知道那个日本小队长听懂没有。
 
奶奶说,我告了状的当天,就看到十几个日本人整整齐齐排一队,那个小队长抽了那个追花姑娘的日本兵好几个很响亮的耳光,还对着围观的群众,鞠了一个九十度躬。
 
这以后,日本人见了小孩,经常会给小孩一两个糖果,妈妈和大姨一开始不敢要,奶奶说,孙子们孝敬咱的,有啥不敢要的,接住,让奶奶先尝尝,没有毒药你们再吃也不晚。
奶奶用舌头舔了一下,说,咦!这龟孙日本糖,还怪甜哩。孩们吃吧。再有小鬼子给你们糖吃,你们还接住。记住,这叫“吃鳖喝鳖不谢鳖”,别指望老娘说他们好话,他们以为老娘不知道他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很好奇日本人来渑池这事,没人时追着奶奶仔细问过,奶奶偷偷小声告诉了我。
 
奶奶说:日本人打到渑池时,已经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他们不敢来硬的,更不敢烧杀掠抢。他们实行的是哄骗的办法。
 
那些日本人当中,我发现有一些也不是真的日本人,是朝鲜人,是东北人,是假洋鬼子。
他们在咱这儿的人太少,也知道咱们渑池是刀客窝,好多人家里都有枪,那是国民党兵从咱县逃跑时,被抢过来的,或者用馍和炒面换的。
 
奶奶还说了一件事。
有一回日本人正开饭,你爷爷没出息站在一边看,嘴里流着含水。日本人拿起一把军号,说,谁能吹响,就让谁吃白米饭,大多数人吹不响,有人吹响了,日本人真的把大米饭给那人盛了一碗。
你爷爷看眼馋了,也拿起军号吹响了,然后刚端起碗要把大米饭往嘴里送,被我看见了,我上去一棍把碗打掉地上,然后开始追着你爷爷打,一开始日本人看着笑着,后来队长来了,都不笑了。队长看我的眼神,都能把人吃了。
我根本不怕他,我打我男人,管他屁事。
 
你爷爷这辈子,太没出息了。日本人像喂狗一样,你汪汪两声,就赏你碗米饭,你也敢接过来吃,我不打他打谁?你爷爷边跑边说,那你为啥让孩子们接日本人的糖?我说,你几十了,你也是吃屎娃?
你爷爷不敢再吭声了。
 
二十一、
说起日本人在英豪的具体事情,奶奶还说:
日本人讲卫生,经常要洗澡。
那时候,英豪街从东到西没有一所澡堂。这些小鬼子就开始想法了,他们把老百姓家里的水缸都抢走,逼迫老百姓烧热水倒进水缸里,然后他们就站在水缸里洗澡。洗着澡,还呲咧着嘴笑着。洗完澡,不管附近有没有女人,他们就光着上身站在地上,裤裆那一块,只系个白色的“骑马布”,窄窄一绺。和光屁股差不多。
我掂起棍子走到跟前,把水缸使劲一敲,骂他们不是人,是畜生。日本人就赶紧把衣服穿上走了。
从此以后,他们才把水缸抬进他们驻扎的院子里洗澡,再也没有在大街上洗过澡。
 
那些日本兵娃们都怕我,见了我就绕道走,一般都不敢和我打照面。
我还听人说,那个日本小队长说我是女土匪。
咱们家没枪,有枪了我或许真敢上山当土匪。
 
奶奶歇了会儿,又说。
说他们讲卫生吧,他们有时候又不讲卫生。
他们刚来那阵儿,吃饭时没有碗,有的就把钢盔当碗用,有的不舍得钢盔,就到老百姓家里找碗,那时候碗金贵,谁家也不多,知道日本人要来家里找碗,就都把碗藏了起来。有一些日本人四处寻找不见碗,就把老百姓放在茅厕外面的小尿盆拿去刷刷当碗用了,也不嫌骚。
 
我说,我不相信这话。奶奶说,她的一个小尿盆就被拿走了,她亲眼看着那个拿走她小尿盆的日本兵,在她的小尿盆里吃大米饭,还吃的很香甜。奶奶说,我的小尿盆缺一个小豁,有记号。这还会有假?
 
我问奶奶,日本人是哪一天走的?
奶奶说,忽然有一天,早起起来半天了,不听日本人上操,我胆子大,过去他们住的地方一看,不见人了,一个也不见了。谁知道他们是啥时候走的?
 
反正他们走后没多长时间,八路军就来了,就解放了。后来国民党又来了,八路军又走了。国民党走了,八路军又来了。反反复复解放了三次,老百姓这才安生。这才开始土改,开始分地,你妈才又回到我身边。
后来,土匪也被打死了,打跑了,人们这才过上安生日子,吃好吃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二十二、
奶奶的故事很多,有的我时间长记不得了。仔细算算,奶奶去世已经四十多年了。听不到奶奶的叨叨,吃不到奶奶偷偷地塞给我的油馍饼干,我也会时常想起她。
如今,我惭愧我连奶奶的坟墓在哪儿,都不知道。明年我一定要抽空去奶奶墓地一趟,给她老人家磕个头,往她的坟墓上培点土,聊做一种纪念。
 
忘记告诉大家了,我的外婆奶奶叫吴凤英,估计是找村子里秀才给起的名字,挺时尚的。
奶奶这辈子,古董、任性、随性,甚至有几分刁蛮,但她敬重文化人,敬重读书识字的人,这也是她一直和我爸爸相处很好的原因。
这一点,了不起。
我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写下此文,祭奠我喊了一辈子奶奶的外婆。

初稿于2016年11月29日

修改于2020年10月13日

本刊特邀专栏

原 创 首 发

❀作家风采简介❀

☆☆陈豫闽,男,六十三岁,供职于河南省渑池县公安局,现已退休。有数十篇小说、散文,百余篇通讯、消息散见于各级报刊杂志。本刊特邀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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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摘》编辑部

主编:黄山松 吴顺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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