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露是指措词直率而不委婉、含蓄。当代诗词大家林从龙先生在《诗词讲义》中提出了诗词鉴赏三大标准:情真、味厚、格高。诗词作品要使味者之无极,使闻者之心动,使情者之委婉曲折。如果语意直露、平白浅陋,给读者提供的想象空间就越少,反而对诗意有损无益。宋·胡仔《笤溪渔隐丛话前集·杜少陵一》有句话说的好:“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其大意是说,古人写诗,贵在含蓄,意不外现,使人涵泳品味,才能理解它的深刻含义。 诗贵含蓄不尚浅露,是我国古代传统的诗歌主张。刘知几《史通·叙事》:“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曾巩《元丰类稿》:“诗当使一览无遗,语尽而意不穷。”,严羽《沧浪诗话》:“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袁枚《随园诗话》卷四:“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无一例外都重视诗之含蓄,并反对作诗浅露。的确,诗词浅露,一览无余,严重损害了读者的再创造空间,可以说,诗之大忌也。 所谓藏,就是将诗人想要表达的情感、意旨、讽刺等,蕴藏在优美的文字之中,不可明说出来。明代诗评家胡震亨在《李杜诗通》:“中唐人(刘济)诗‘死是战士死,功是将军功’,视此(‘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便觉太尽。”的确刘济太过平白,情意浅露,而李白的诗则有典,含蓄有加,诗味厚。又比如清代冒春荣《葚原诗说》中举例:“贯休之‘故国在何处?多年未得归’,不若司马扎‘芳草失归路,故乡空暮云’。两相比较,浅薄深婉自见。”你看,贯休之说自己多年未回乡,都不知道家乡在何处?虽情深,但过于直露。而司马扎不说自己,而说芳草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同时思乡之情,司马扎因含蓄而情更加深沉,更具艺术感染力。 清代袁枚《随园诗话》中记有一事:“有妓与人赠别云:‘临歧几点相思泪,滴向秋阶发海棠。’情语也。而庄荪服太史《赠妓》云:‘凭君莫拭相思泪,留着明朝更送人。’说破,转觉嚼蜡。佟法海《吊琵琶亭》云:‘司马青衫何必湿,留将泪眼哭苍生。’一般杀风景语。”“凭君莫拭相思泪,留着明朝更送人。”虽然将意说破,也并非不是佳诗,而“司马青衫何必湿,留将泪眼哭苍生。” ”句是佟法海由兵部尚书谪贬至西北军营辅佐允禵西征,无所事事时所写。其诗另有所指,也是不俗之作。沈德潜说:这是“大臣心事”的借题发挥,读之,“令人肃然起敬”。而袁枚说佟法海之诗大杀风景,我是有不同看法的。但就这三首诗而言,“临歧几点相思泪,滴向秋阶发海棠。”句更有余味,我亦认同。 诗词创作要求含蓄委婉,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美学传统,这是有共识的。如果了角子诗词中的“藏”与“露”,我们针对同一体裁同一内容的两首诗做比较,便会有一个明白的答案。试看杜甫《解闷十二首》:
侧生野岸及江蒲,不熟丹宫满玉壶。 云壑布衣骀背死,劳生重马翠眉须。
再看,杜牧《过华清宫绝句》: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新唐书·杨贵妃传》有载:“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这两首诗都是写此事的。两首诗比较起来,杜甫诗是从实着笔,荔枝生于远僻,不植宫中,而偏满玉壶,引出“劳人害马,供翠眉之一笑”的感慨,远德而好色,此所以成天宝之乱欤?也算言之有物。而杜牧之诗着墨,先从骊山楼台花木之美引出“一骑红尘”,进而“妃子笑”“荔枝来”点题,别有深意。尤其“妃子笑”,三字颇有深意。春秋时周幽王为博妃子一笑,点燃烽火,导致国破身亡。杜牧这首诗的艺术魅力就在于含蓄、精深,诗不明白说出唐玄宗的荒淫好色,贵妃的恃宠而骄,而形象地用“一骑红尘”与“妃子笑”构成鲜明的对比,就收到了比直抒己见而强烈的艺术效果。不用讳言,前者直陈其事,直抒己见,缺乏余韵远致,一览便尽。后者深婉曲折,内蕴深邃,意味悠长。吴乔在《围炉诗话》说:“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著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从这一点来看,小杜胜老杜也。 正好说到杜牧,我们再看他另外一首《赠别》: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本诗着重写惜别,描绘诗人与歌妓在筵席上难分难舍的情怀。宋代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批评此诗道:“杜牧之云:‘多情却似总无情……’意非不佳,然而词意浅露,略无馀蕴。元、白、张籍,其病正在此: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尽则又浅露也。”果真如此也,非也,此诗最后两句移情于烛,赋予其人的丰富感情,表达了悱恻缠绵的情思,风流蕴藉,意境深远,余韵不尽。怎么会“浅露”呢?清代邹弢在《精选评注五朝诗学津梁》中对此诗的评价却很高:“不言人而言烛,衬笔绝佳。”与我心有戚戚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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