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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九迪​:奇石的癖好丨《十面灵壁图卷》海外研讨专场 NO.6

 脩姱 2020-10-20

按:“以神以形,别是大观”——吴彬《十面灵壁图卷》海外研讨专场近期举办,张洪、江文苇、蔡九迪、林霄、冰逸、利特尔六位国际学者就《十面灵壁图卷》展开主题讲演,就此画卷的流传、吴彬的成就在西方学者中广泛认知的形成,山水自然奇石文化的关系,创造力的根本结构,米万钟的生平和吴彬的关系,以及晚明奇石文化的重要性等各方面来阐释大师杰作的历史意义。

在艺App特别编译与会学者、专家的发言内容,以飨读者。

作者:蔡九迪(Judith T.Zeitlin)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中国文学教授、美国汉学家、著名聊斋研究专家。

视频:吴彬《十面灵壁图卷》海外研讨专场蔡九迪发言

第一部分:导言

我与吴彬所作《十面灵璧图卷》以及石主人米万钟留下的题跋宝库,其友人圈包括所有明代重要学者、画家、书法家和作家在内的题词渊源颇深。1989年这件作品在苏富比拍卖时,我第一次看到了手卷画面和题跋的全套黑白照片。那时,我就开始了对这方奇石的研究工作。

十面灵璧图卷

吴彬(16-17世纪)

纸本手卷  约1610年作

引首一| 26×112.5cm

引首二| 47.5×143cm

画心| 55.5×1150cm

题跋| 55.5×1132cm

但直到1999年,在斯蒂芬·利特尔(Stephen Little)策划的芝加哥艺术学院的展览上,我才有幸目睹手卷的真容。之后我又在2018年洛杉矶郡博物馆举办的《十面灵璧图卷》特展上再次邂逅了这幅画。那次展览还是由斯蒂芬·利特尔(Stephen Little)策展。今夜在此重访故友,我甚觉美妙。但这件非凡的手卷总是让人探索无尽,所以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在今晚的座谈会上聆听我们小组成员的分享。

我本次的演讲旨在将手卷置于晚明赏石热的文学文化中,以及它在清初持续的影响和活力,特别体现在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一则奇幻故事中。

这件手卷描绘了米万钟所藏一方灵璧石的十幅“肖像”。每一幅都从不同的角度给予描绘,旁侧配有米万钟的题跋。

十面灵璧图卷米万钟题跋

米万钟的描述真实且细致,记录了奇石在每个视图中的尺寸、形状、姿态和纹理,以诗意悠长和充满典故的文学语言加以修饰。我们最好把这幅手卷看作是一件图文相融,兼备书法的综合性作品。米万钟是其重要的创造者,地位不亚于吴彬。所以,从现在起我将它称之为“吴米手卷”。

在第十幅也是最后一幅“肖像”(从底部看石的背面)之后,米万钟附加了一长段自传式的题跋。表达了他自出生就有爱石之趣,天生对石头有一种神秘的理解力,他最终成了一位著名的藏石家。但当获得这块非非石,他的庞大藏石群然黯淡无光。米万钟对这块灵璧石是五体投地的痴爱,于是委托吴彬来为它作肖像。

这个题跋自觉地将画中石明确变成了人类学家珍妮特·霍斯金斯(Janet Hoskins)所说的“传记对象”。在她的用法中,这是一个双向的概念,表达了主人的特定生活史和指定的特殊事物是如何同时交织在一起的。正如她解释道:“可以说物是有“传记”的,因为它们经历了从礼物到商品,再到不可剥夺的私人财产的一系列转变。也可以人们说把自身经历的各个方面倾注于物。”(霍斯金斯,“代理、传记和物品”,《物质文化手册》,克里斯·泰利(Chris Tilley)等编辑(赛奇出版社,第78页)。

这对于理解中国文人及其对“物”强烈的癖好尤为受用。明清文人擅长提出具有创造性且精心设计的文学和视觉展示形式,以表达他们与传记对象的个人关系,利用这种展示将个人和社会网络联系在一起,并与整个文化遗产建立联系。米万钟用他对整幅手卷的编排,来纪念他与灵璧岩的缘分,在这方面可谓典范。

时万历庚戌中秋,书于展园之石丈斋,石隐菴居士米万钟 钤印:米万钟字仲诏(第一枚印)、石癖(第二枚印)

十面灵璧图卷米万钟题跋局部

这段题跋的日期是万历庚戌年的中秋节,即1610年10月1日。今夜与410年前的中秋佳节真是天缘巧合!米万钟的题跋是“书于湛园之石丈斋,石隐菴居士”。在他的自称中对石头的痴迷最终凝结成第二款钤印“石癖”。

朱耷(八大山人)在1659-1666年间创作了一张水墨册页,其中也有“石癖”字样。“石癖”二字(大概是画题)不再像米万钟那样只作为印章,已被移至画心,用来填补石头中心的空白。我欣赏这件写意画卷中视觉和文字的极简品质,将整条长幅“米吴手卷”归结为一个简单的图像和短语。

第二部分:晚明癖之风气

如何理解明末清初的“癖”?

我在个人著作《Historian of the Strange: Pu Songling and the Chinese Classical Tale》(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93年)中广泛地论述了这一主题。该书将于明年出版任增强先生翻译的中文版本,标题为“异史氏:蒲松龄与中国文言小说”(江苏人民出版社,2021年)。

总结晚明“癖”的诠释:

1)“癖”描述了对某一对象或活动的习惯性固恋,尤其与收集和鉴赏有关

2)这一定是过分和专一的

3)这是一种故意而为非常规的古怪行为

4)它被理解或体现为自我表达和自我实现的一种方式

它与其他理想化的晚明美德有关:情、痴、狂、真。

为了一瞥其中的奥义,以下是三个晚明在主题上的特色声明:

汤宾尹“《癖史》小引”:“凡人有所偏好,斯谓之癖。癖之象若痴若狂…士患无癖耳。”

袁宏道:“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

张岱:“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交,以其无真气也。”

“癖”的概念并非从明末才开始,这个概念在中国文化中有着悠久的历史。但在明末,这一概念才变得理想化和美化,特别是以最夸张的形式发展成为一种狂热。它不是出现在极少数人的身上,而是成为文人不可或缺的要素。所以,当人人都蜂拥追赶着这股潮流,“癖”成为了消费和消费文化重要的助推剂。这导致了针对收藏家的图文辅助工具的海量出现,例如手册和图谱。在市场上获得最好的样本还要经过激烈的竞争。

在中国的历史上,“癖”的发端包括了各类奇怪的偏好,就像有人喜欢食痂,因其味似鱼片。无论是引人成癖的物件类型,还是一件物所关联的标准美德和历史人物,在明代变得越来越标准化。

石头是最“常见”的癖好之一。

当物与某些品质和历史人物联系在一起时,“癖”的标的就被这些品质和人物所支配。通过爱恋一个特定的对象,痴迷者会极力地表现钟于这种品质或模仿这个人物。一旦一件物成为某些美德的一种固定象征,很容易将这些美德和代表归结于对象本身。这导致了痴迷对象的拟人化。它不仅象征着美德,还拥有了这种美德并相应地表现出来。而这种想法也导致了这种幻像,即对象选择了收藏者,而非收藏者选择对象。

因此,如果一个人珍视与石头有关的道德品质,如仁爱、宁静、长寿、忠诚,特别是友谊,或者如果他想模仿著名的宋代爱石文人米芾或米颠的怪癖,像米万钟那样效仿先人(可能是无稽之谈),那他可能会钟爱石头。无论如何,在“吴米手卷”上的题跋中,米芾多次被称为米万钟的祖先。米芾“拜石”的故事脍炙人口,他恭敬地将奇石称为“石丈”。

并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石丈斋”。与米万钟同时代的人评价他有米芾的“石癖”,但非他的癫痴。米万钟以“友石”称之,取自众所周知的石与友谊的联系。“友石”倒过来是“石友”(一位石头般的友人,如金属或石头一样坚固的友谊)。友谊实际上是“吴米手卷”的伟大主题之一,不仅是米万钟和他超凡脱俗的奇石之间,也是米万钟和吴彬之间,以及米万钟和他的朋友圈之间的友谊。友人们纷纷献作题跋,不乏戏谑和调侃之词,见证了他们之间温暖的情谊。

第三部分

现在我们谈谈蒲松龄“石清虚”的故事。其主题是一种超越友谊的美的,讲述了一位藏石家与一方奇石的痴恋情缘。(《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张友鹤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十一卷,1575-1579页。)

在接下来的内容中,我会比较“吴米手卷”和这个故事之间的相似之处,因为两者都是从十七世纪的“石癖”文化中生发的。

我提出两个主要论点:1)米万钟最有可能是这个故事中爱石人最主要的灵感来源

2)这个故事让我们能从各方面深入了解手卷,同时手卷也帮助我们读懂这个故事。因此,故事可作为手卷之指南,而手卷即为故事的地图

我想强调的是,我没有提出蒲松龄曾经看过吴彬画中所绘石头,或看过“吴米手卷”的观点。但蒲松龄本人是一位爱石的雅士,熟知石癖之人尤其是米芾的故事。蒲松龄只是个秀才,一生未能考取功名,从未取得过世俗或经济上的成功。因此与米万钟不同,他没有资金购买价格不菲的奇石,但写了三首石为主题的诗,其中一首诗题“石丈”,他甚至编纂了一部石谱。但他对奇石的痴迷和藏石喜好的最佳证据就在于“石清虚”的故事本身。它讲述了一位爱石痴人和他收藏中的一方惊人奇石之间的友谊和互相奉献的故事。

蒲松龄的天才在于描述收藏家对“传记对象”的痴迷,不是通过文学或视觉描述(如“吴米手卷”),而是通过故事本身反复的叙事情节来展现。

这部传奇小说模糊了人与石之间的界限。收藏家的名字叫邢云飞(听起来像一块石头的名字,“行”与“邢”双关),他心爱的石头叫“石清虚”(听起来像人的名字,“石”是一个普通的姓)。故事体现了不只是收藏家痴迷于奇石,这块石头也对收藏家至死不渝。

下面是故事概述:

邢云飞偶然发现一块石头缠在了他的渔网上。这是一块神奇的石头,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它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每当下雨的时候,就会喷出细小的云。当奇石的消息传开时,一个有权势的土豪在光天化日之下命令他的仆人抢手了奇石,但石头从仆人的手指滑落,掉进了河里。土豪重金悬赏打捞奇石,但没有结果。邢云飞伤心欲绝。但有一天,当他走过河边,突然看到石头躺在清澈的一汪水中。他携奇石还家,倍加珍惜。同样的事情不断发生,同样的情节也不断重复。奇石被称作为旁人所有,被窃贼偷走,被贪官没收,邢云飞也因此下狱等等。但每次奇石都能巧妙地回到邢云飞身边,正如俗话所说:“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最后邢云飞去世了,按照他的遗嘱,石头与他共同埋葬。但故事还没有结束。盗墓贼闯入他的坟墓偷走了奇石。邢云飞的鬼魂就缠着这些人,另其交出奇石。同样的故事在循环发生,又有一位贪官决定将奇石没收,寄存在官库中,有心据为己有。这时,奇石从他的手中落下,把自己砸成了碎片。邢云飞的儿子把这些碎片埋在他父亲的坟墓里。

 以下是支持米万钟是蒲松龄所虚构石痴主人公灵感这一论点的主要证据。

1. 米万钟是明末华北地区最著名的藏石家。在他的手卷题跋上,米万钟自己甚至吹嘘他作为藏石家的名声。虽然蒲松龄出生于在米万钟死后,但蒲松龄肯定听说了他的事迹。

2. 在故事的开篇,蒲松龄将邢云飞设定为顺天府人(现在的北京)。这里正是米万钟的的家乡和他著名园林宅邸的所在地。蒲松龄很可能暗示了米万钟的形象。

3. 有许多丰富多彩的轶事描述了米万钟作为藏石家浮夸、古怪的行为,仍在清初笔记中流传。

这些清初轶事的一个重要宝库便是王士祯的《池北偶谈》(《池北偶谈》;1691年作者序言,但经历了多年的收集整理)。由于据王士祯透露,其友人米万钟之孙是他故事的来源。王士祯在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县)期间作《池北偶谈》时住在正在创作《聊斋志异》的蒲松龄附近。《池北偶谈》与《聊斋志异》有一些相同的故事。蒲松龄和王士祯彼此有通信。我们知道,王士祯读了一些早期的聊斋故事,因为他对其作过评论。我们不清楚蒲松龄是否读过《池北偶谈》的篇章。但可以肯定的是,关于米万钟美轮美奂的藏石和鉴赏能力的轶事在山东文人圈中流传。如果没有亲读,蒲松龄很可能听过。

4. 陈继儒、董其昌等名人在“吴米手卷”上的一些题跋,也发表在这些人收藏的作品中。所以蒲松龄很有可能读过一些这种形式的题跋。

5. 诚然,关于米万钟在《池北偶谈》中的轶事是自北宋以来爱石人中的典型。部分原因是米万钟有意识地模仿米芾,但与“石清虚”中的情节和主题仍有一些惊人的相似之处。(要了解它们的全部相似之处,请参阅我的文章“石之秘事:遐想中的明清物与藏家”(《美成在久》1999年5月,第46页)。

石清虚和米万钟的石头有一个具体的共同点是关于尺寸。对于蒲松龄的故事来说,便携性是至关重要的,寻找、失去和复得奇石的情节得以不断地重复。当邢云飞第一次在渔网中发现这块奇石时,我们得到了外表的唯一描述:“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雕紫檀为做座,供诸案头。“陈继儒在米万钟手卷上的题跋,引用米万钟的话表达这块灵璧石是多么理想的尺寸,不大不小恰到好处:“惟此石,可几可案,可置咫尺,可随千里。”

故事中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是需要描述石头的微小特征来证明所有权。有一次,一位老人出现在邢云飞的书斋,声称这块石头是他的传家宝,但邢云飞执意不给。老人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它属于你?”邢说不出来。老人说出了孔洞的数量(92),并指出了五字微型铭文“清虚天石供”,其中包括了奇石的名字“石清虚”。在老人将奇石转交给邢氏之后,这个信息在后面的一个篇章中被证明是不可或缺的。奇石在邢云飞的府上再次被盗。当他看到这块石头在寺庙市场上出售时,便认出这块石头是他的,但卖方拒绝承认。所以两人把这块石头交给了当地衙门。官问:何所质验?卖方可以说出孔洞的数量,但不能说出铭文。当邢云飞背诵铭文时,他被证明是真正的主人,官府将这块石头授予了他。

从这个角度来看,手卷无与伦比,令人痴迷的细节,可以被理解为有史以来记录个人藏石最广泛和最具条理的尝试。通过对石头各面的视觉描绘,每个角度的文本描述,以及讲述米万钟是如何获得奇石和它的价值的相关题跋,来明确宣誓主权。除了“巗壑奇姿”“五岳片云”,所有者的书法和钤印中的文字增强了这幅画的意义。达官贵人们在卷轴上的题跋证词,证明了这枚奇石的真实存在,而且它确实是米万钟独有。

米万钟和蒲松龄故事中的收藏家的一个明显区别是,一个是有权势的富人,而另一个不是。虽然据说邢云飞从不乞求付出高昂的代价来增加他的收藏,但他的资源相当有限(不像米万钟那样无限),甚至后来他不得以抵押房产和土地来赎回他的心头爱石。蒲松龄使得米万钟炫耀性的消费(以吴彬画石为缩影)和邢云飞忍受自我牺牲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故事中的老人只有在邢云飞放弃三年生命作为回报的条件下才肯出让石清虚。邢云飞同意了。老人显然并非凡人,他用手捏合了92个孔洞中的3个(石窍在他神奇的手指下变得柔软如粘土),并告诉他:“石上窍数,即君寿也。”在故事的结尾,石清虚自碎殉主,以永远陪伴知己。一块象征永恒和长寿的无生命之石只有通过“毁灭”,才能完全成为人。

让我以这个故事和手卷之间的平行比照来结尾。

十七世纪涌现了众多以石为主题的精彩册页和集图片和描述性文本为一体的石谱。一部石谱或图册的目的通常是记录一些不同寻常的例子。我们发现“吴米手卷”实质上是一种石谱,但只关注了一个例子。对这块单一的石头的著述好似描述了多个对象。

在他自传式的题跋中,米万中提到,他花了三十年收集奇石,并以鉴赏家的身份赢得了声誉。但手卷的主题,这块非非石,是他毕生寻觅的稀世珍石。他告诉我们:“石至,出三十年所藏,莫不辟易退舍。”因此,这块美石远不止是他收藏中的冠冕珠宝。

这是“吴米手卷”和蒲松龄故事的最大共同点之一。在石清虚故事的开篇,邢云飞的人设是一位会不惜一切代价增加收藏的人。但从石清虚被他的渔网缠住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提到其他石头。就像米万钟题跋中告诉我们“此石渡江向余矣”。这块是石头是自愿来到他的身边。邢云飞一旦放弃了这块奇石,他的石之收藏就不复存在了。他的收藏只是消失在文本中,就像米万钟的奇石收藏没有在绘画中出现一样。邢云飞和米万钟都对一块石头痴迷不已,这就是“友石”的真实含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米万钟的灵璧石没有幸存留传后世,就像石清虚在故事中被摧毁一样。剩下的只是绘画和文字,给这些奇石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构的,在纸上得以延续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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