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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佩荣:我终身感恩的一位老师,愿你由他的人生智慧,找到那个更好的自己

 傅佩荣 2020-10-20

方东美先生(1899-1977)逝世至今,匆匆已逾40年。

在我心中,他的音容笑貌依然鲜明亲切,而他的学问更让我每一思及,便有“高山仰止”之叹。

作为念书人,能有像方先生这样的老师,是值得终身感恩与自我鞭策的。

方东美先生

01

初识方先生

初次听到方东美先生的大名,是在大学二年级的一堂课上,系主任钱志纯教授郑重推荐方东美先生的一本书,名为《科学哲学与人生》。

钱教授介绍方先生时,说他是与胡适之、冯友兰同一辈的学者,这听在我们年轻学生的耳中,有些遥不可及的感觉。

顿时想到“今之古人”一词,虽有孺慕之心,也不敢想象会有亲炙(直接受到教导)的机会。

1972年毕业时,我选择去念台大哲研所硕士班,由于这个选择,我赶上了方东美先生在台大最后一年的课,课名是《中国大乘佛学》。

方先生的课,排在星期五早上9点到12点。

开学第一周上课时,文学院十七教室连外面的走廊都站满了人,一看就知道有许多社会人士慕名而来。

只见方先生手拎一个大型公事包,由学生开道挤进教室,站上讲坛之后,神闲气定地说:

“有人说要换更大的教室,我看不必了。在讲述哲学的课堂上,开始时人很多,然后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讲者一人在独白。”

他说得没错,学生一次次减少,最后剩下大约30人,其中正式选课的与旁听的各占一半。

记得上课时,有一位出家的比丘穿着袈裟来旁听,年约四十。

方先生看到这位出家人如此好学,就嘱咐他每周三下午去方府,由老师亲自指点他哲学入门的基本工夫。

这位法师不是别人,正是***。

四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如今被佛教界推崇为大师,这里面也有方先生的一番心血吧!

***,中年时由方先生领入哲学大门

我是哲学系毕业的,听方先生的课依然吃力,因为在辅大没有念过佛学,只有在中国哲学史的课堂上,得知一些基本概念。

先生上课,可以用八个字形容,就是“天马行空”与“画龙点睛”。

你若是偶然经过他的教室,在外面聆听10分钟,你会以为他在介绍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到黑格尔,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你隔了1小时再度经过他的教室,所听到的可能是儒家与道家;

但是,你若是有耐心听完3小时的课,就会知道这一切都与大乘佛学有关。

听方先生讲课,你会感叹人类探求智慧的心路历程与心得结晶,经由对照比较之后,就像钻石的每一个切面,都将散发既独特又一致的光彩。

02

得缘亲炙方先生

方先生于1973年自台大退休。辅大哲学系的系主任张振东教授,是方先生早期的学生,他亲赴方先生府上送上讲座聘书,邀请先生到辅大授课。

当时从台北到辅大,交通不太方便,必须搭计程车,但是方先生年事已高(是年七十四),最好有学生陪同搭车。

在这样的机缘下,台大哲研所的学长游祥洲带我去方先生府上拜访,算是正式引见,比一般在课堂上听课的师生关系要深了一层。

这真是因缘巧合。我自1973年暑假之后,就于每周四早上陪同方老师来回辅大,并且负责上课录音,以便将来整理出版。

直到1976年暑假我去服兵役,这项工作才转手他人,而方先生于1976年年底因病住院就不再上课了。

这段亲炙方先生的机缘,成为我治学的转折点。

2014年,纪念方东美先生诞辰115周年暨方东美哲学思想研讨会

03

爱书如命的方先生

方先生靠一份教授薪水养家,生活简朴,最大的嗜好是买书。

彼时方先生住在牯岭街六十巷四号的台大宿舍,一出门就是著名的牯岭街旧书摊,他自然很容易在那儿流连忘返了。

方师母说,她每次听到方老师自外归来,满脸惭愧说:“我又做了坏事!”就知道他又买了不少旧书。

60年代初台北牯岭街繁华的旧书摊

过了这一关,方先生就一头钻进书房,专心赏玩他的收藏品,不到再三催促吃饭是不肯露面的。

先生的藏书有多稀有珍贵呢?有一则趣事。

方先生曾说:“林语堂宣称谁若是保存有辜鸿铭所英译的《论语》,愿意借他一阅的,他愿意磕头感谢。我这里就有此书,可以让他磕头来借。”

辜鸿铭(1857-1928),学者,翻译家

后来经过我们再三恳求,方先生答应让先知出版社影印出版辜鸿铭所译的《论语》与《中庸》二书。

04

一代“诗哲”身藏数艺

方先生是现代思想史上享誉世界的“诗哲”。

他曾经说过:中国一切伟大哲学系统的建立者都必须一身而兼“诗人”“圣哲”“先知”的三重身份,才能宣泄他们的哲学睿见。

先生他自己正是在忠实地履行这一点。

自古诗人多忧愤,更何况寄身于战火年代的方先生。

国仇家恨,生活多蹇,满腔忧愤化作数百首诗词,构成了《坚白精舍诗集》的主体部分。

世人也许知道方先生业余之暇喜欢游山玩水,摄影照相;但很少知道,他真正做到“游于艺”——精诗词、好书画、兼及金石篆刻,但绝少示人。

方先生精于书法和金石篆刻,他的很多印鉴图章都是自刻平生近千首精美诗词,皆身后发表。

05

不失赤子之心

郭文夫、游祥洲等人,是我在台大哲研所的学长,也是方先生较为亲近的弟子。

我们有时安排到郊外踏青,邀请方先生同行。

方先生出门,照例在脖子上挂了有大有小的照相机,我们请教方先生为何要带三个相机?

他的回答是:“我在外头看到好的风景想要拍照时,如果只带一个相机,这时坏了怎么办?第二个相机如果又坏怎么办?所以要带第三个。”

我们接口打趣说:“老师,如果第三个相机也坏了,该怎么办?”他老人家这时慢条斯理地说:“这种或然率不太高。”

在外游憩时,方先生拍照最多的不是风景,而是到处见得到的可爱的小孩子。

郊游时的方东美先生(左)和学生孙智燊先生

同样的道理,方先生家里摆着三台老旧的录音机,因为当他想要聆听音乐时,万一只有一台,坏了要怎么办?

这种思维模式属于童心未泯,正如孟子所说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

方先生的同辈朋友谈起他时,有的说他学问好,有的说他弟子多,但是他自己最喜欢的却是:“此人简朴幼稚,可资遣送幼儿园。

06

“人就是要像神一样”

经历了大时代的动荡与迁移,方先生好像不受干扰,始终专心于他的教学与研究。

方先生面对外国学者的询问,曾经如此描述自己:“我是儒家的家庭传统,道家的生命情调,佛教的宗教信仰,以及西方的学术训练。

就一位学者来说,“西方的学术训练”具有普遍的意义,它允许学者进入学术界,发表论述,参加研讨会,提出个人的创见。

方先生以儒家为其“家庭传统”,这在念书人身上是十分自然的。

他固然熟读《论语》,但是更喜欢由《易传》去理解儒家的生命精神,并且提出“生生之理”、“爱之理”、“旁通之理”、“化育之理”等极为正面的语词,去描述孔子的思想。

由此可见,方先生以儒家为其家庭传统,并不表示他忽略儒家哲学的高明之处。

至于他以道家作为“生命情调”,则是就其面对人生的各种遭遇而言。

不论处境如何,总要做到“安时处顺”、“乐天知命”,保持愉悦的心情,觉悟通达的智慧。

最后也最难理解的是他的宗教信仰。

方先生在抗战期间,避居重庆,就近购取寺庙所印的《华严经》阅读。每次空袭警报响起,他就随手带一本佛经躲警报,坐在防空洞靠门还有光亮的地方,专心思索经文中的道理。

方先生讲学留下的笔记著作中,有《中国大乘佛学》(上下册)与《华严宗哲学》(上下册),简直像是一位佛学大师了。

正如他所强调的,“佛教是亦宗教、亦哲学”,而他所接受的主要是“作为哲学的佛教”,可以启发觉悟的智慧,看出旁通统贯而圆融一体的大千世界。

晚年的方东美先生

像方先生这样的学者,才可说是具体实现了他的传统与他的时代所提供的一切善缘,为我们芸芸众生树立了一个值得向往并且充满前景的典型。

方先生晚年上课时,喜欢强调:“做为人,就是要成为像神一样。”

人间向来就不是完美的,但是人可以经由爱智而觉悟,进而启动内在的力量,从自己开始追求完美。

方先生的终身志业在于说明此理,值得我们认真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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