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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格利大道 (上)
2020-10-22 | 阅:  转:  |  分享 
  
我的格利大道(上)文/刘荒田2011年08月01日,星期一我跨上38號巴士時,是午後一點多。今天是2010年最後一天。有好幾年,我在今天都
愛捨棄自駕而乘搭公交車。說到目的,那和陸游的「細雨騎驢出劍門」近似,他是去尋詩,我是去搜刮寫作素材。但今天沒這份閑心,目的單純:
上班去,此前和一位老朋友喝咖啡。捨慣常所搭的19路和71路而搭這一路,則是為了到下城的「蘋果」專門店,去修理出現小故障的3G手機
。在巴士站等車。對面的五金店,通體漆成和四十年前故國「紅海洋」時期一模一樣的大紅,十分刺眼。再看,紅色門面一側的門,通向二樓,
那是故友老南二十年前的居處,我去那裡吃飯、聊天的次數難以計數。隨即,他家走廊裡放大的全家福黑白照,臥室裡貼滿三面牆壁的敘事長詩《
梅菊姐》,那些帶嫩綠格子的文稿紙,彷彿直立的稻田,栽著漢字的秧苗,一一映現,教我泛起「故朋雲散盡」的悲涼。十八年前,老南家的客廳
,坐過紀弦和顧城這兩位詩名相近但年紀相差四十歲的詩人,我是旁觀者,他們天真爛漫地議論:「世界上所有的人,分為兩類:詩人和非詩人。
」高個子紀弦得意地公開獨得之祕。「對透了!我們是能夠傲視另一類的詩人!」顧城點頭呼應,從牛仔褲筒裁出來的高帽巍巍然。巴士開動,
風景流轉。我忽然想到,這座我足足住了三十寒暑的城市,今晚照例舉行跨年度狂歡。可是,對於我這樣行將成為歸人的移民而言,懷舊比前瞻有
意思。在22街站,一位背著吉他的青年男子笨拙地轉過龐大的身體時,我想到一個嚴峻的問題:「故鄉」的定義為何?王鼎鈞先生說,它是祖先流
浪的最後一站。具體到我的家族,百年後我也算金山這一支系的「祖先」。但那只是籍貫上的、家世上的。至於心理上,我們不能不服膺「此處安
心是吾家」說。何謂安心?這是大題目。我這一生命個體——它的平凡,使得我一次次地設想「舊金山的芸芸眾生,在總體上說,會不會因為我的
出現而有所不同」時,哪怕發揮了最大膽的想像,都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不會。政治版圖不因我而改變,人文狀態不因我在報上登了十多年專欄
而轉向,歷史不因我而改寫任何細節——故鄉的資格,主要地依賴於記憶,如果這裡的每一處都首先被你的腳印覆蓋爾後被你的記憶涵蓋,那麼,
它就有資格被稱為「家鄉」。同樣的結論,可移用到故園。設若你沒有在田峒拿手電筒逮長著師爺式八字鬍的泥鰍,在水庫裡挑泥,在山崗上按著
杜鵑啼聲的節奏對祖宗墳塋跪拜,在冬日黃昏的風聲裡告別親人、踏上花尾渡顫巍巍的跳板,河裡倒映過你跳水的少年裸體,與友人邊散步邊談車
氏長篇《怎麼辦》的手勢,如何有資格把它當作心靈皈依之地?那麼,我坐在巴士所經、東起下城最繁華的市場街,西至太平洋之濱著名景點「懸
崖屋」酒吧,在八○年代被一本雜誌稱為「全美國最繁忙」的通衢大道——GearyBLVD,恰恰是記憶最密集之所在。「恰似飛鴻踏雪泥
」的人生,在這裡,差不多沒有漏掉一個重要部位。「格利」只有一條,然而,一百萬名經過它的人,個個在記憶裡擁有揉合自身人生以及時間、
地點、內容千差萬別的偶然因素,而製造的獨家「大道」。我也有我的。心田湧動著酸楚與欣慰交混的情愫,播下的腳印,今天該收集了。哪裡是
移民以後第一排的生命之痕?不是靠近第25街的老南故居,而是和第7街接壤的路德教堂。三十年前,我抵達這裡的第一個星期,便來這裡上英
語課,靠當知青時自學的底子,不必從ABC起步,讀中級的300班。同窗中,有稱我為「紅衛兵」的台灣老兵,還有伊朗來的老紳士(據說在
巴勒維王朝當高官時,被狂熱的教主何梅尼通緝,狼狽逃出),西裝筆挺,開課第三天起,公開聲明追求女教師瑪格麗特,每天一早,站在教堂門
口,等候進門的夢中情人,為她提文件箱。從那個時空起算,「我的」格利大道鐫刻著我的眾多卑微到連自己也懶於保存的「第一」:第一次把在
金門公園拍的全家福彩照寄給家鄉親友,第一次駕駛8缸、10年車齡的雪佛蘭老爺車,第一次在後院的冬青樹下種下白菜,第一次隔著籬笆看到鄰
居明黃的中國菊,第一次在異國的書桌上寫下馬雅可夫斯基體樓梯式抒情詩〈我驕傲,悲哀地驕傲〉,第一次投稿,第一次接到紐約一位副刊編輯
熱情洋溢的退稿信,第一次把彩色電視機搬進家;第一次送女兒上幼兒園,第一次在異國吃家鄉湯圓,第一次在深夜街頭對著星星想念彼岸親人,
用帶油膩的夾克袖口抹眼淚。時間有序,而記憶雜亂,意識流沒有確定的方向。我從第7街的課室,凝視自己三十二歲的背影,十一時,我便提前
溜出,到相鄰的卡拉緬街一家叫「海運」的中餐館當雜工去。患了輕度坐骨神經痛,走路有點瘸,一天天咬著牙剝蝦切胡蘿蔔,直到夜晚十一時。
招牌、路燈、霓虹燈、聖誕樹的燈飾……只會後退不會回頭的燈流。滄桑一輪又半,沿街的房產和生意易手的極多,尤其是餐館。百貨店、理髮店、
修甲店、鏡架店、眼鏡店、時裝店、租賃自行車或者工具的店子,難得看到三十年不變的招牌、主人和夥計。門臉奇小的鎖店雖在,但老板肯定不
是二十八年前我因把鑰匙遺落在家裡,請上門來開鎖的俄國佬,他的長筒皮靴橐橐地敲著水泥路,一路操地道的東北話,教我驚訝之至,原來是在
哈爾濱長大的白俄。巴士駛過第16街,我拚命扭頭,要看532號,那是我移民後第一個住處。依稀看到門口堆著三輛破舊的保時捷,房東的兒
子囤積這類名貴舊車,異想天開,修好了賣好價錢,卻從來不動手,這熱情似乎三十年來沒有改變,儘管婚姻變了不止一次。在那裡住了五年,全
家大小進出家門,要把大半張乒乓球桌般的車庫門拉開。我現在才納悶起來:當時才七歲的兒子和四歲的女兒,如果獨自動手,是怎樣拉開的?
巴士在越過普拉斯迪奧大道前停站,這裡留下極美好的記憶——迄今唯一一次接受金錢施捨。那是傍晚,我趕去上班,跑步追上巴士,掏錢買車票那
一刻才知道,錢包沒帶,口袋裡也沒硬幣。我低聲說:「糟糕……」黑人司機毫無表情地掃了我一眼,意思是:還要我趕呀?下車去。我倉皇四顧,沒辦法了。舉步下車的剎那,兩位中國尼姑從座位上起來,微笑著走近,將兩個25分硬幣放進投幣口,把司機遞來的車票放到我手上。我眼睛含淚,望著黃色袈裟的背影,沒來得及道謝,只在腦際刻下這一鏡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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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四叔1962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