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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城日记 2020-10-22

“瞎饺娃” 和他的顺化堡村(上)


文/雷成        


        题记:离甘肃省民乐县城西不足十公里的顺化堡村,是一个数千人口的老村子,这个村子里出了一个传奇人物,名叫李多才。他一没权,二没钱,三没头衔,甚至没有眼睛,村里人叫他“瞎饺娃”。他去世了,人们念念不忘,还有不少人在写他的传奇故事。他的传奇,真的令人感慨……

1


顺化堡村,是我的家乡。据说原名叫凤凰村,因村里的高台子上落过凤凰而得名。村子里有一个盲人,比我大十几岁,名叫李多才。村里有八个生产队,李多才在五队,我家在四队。五队有几百口子人,除了几个同学,我最熟悉的还要算李多才。

      在外地工作几十年, 偶尔回到村子,我像个外乡人,认得的村里人越来越少。有时候,街上碰到老人,竟然认不出是谁家的长辈,有时候,碰到马路边玩耍的孩子,也不知晓是哪家的后代。

      前几年,有一次回家,我在村里路边的树坛子里,一眼就认出了李多才——

      “我是谁?你还能听出来吗?”

      “是雷老师回来了啊,您还给我写过信呢!”他记性超好,对村里大大小小都很尊重,即便你的年龄比他小,他也一样尊重,仿佛我这个小他十几岁的人是个长辈似的。

      他是我们村里的瞎子,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年年都听说村子里不少去世的人,有些还是年轻人、学生娃。我以为他也早不在了。

      李多才在树坛子里拾柴火,精精神神,还是理着个寸头,身后跟着一个白净的中年女子。

      在走进老家之前,总算碰到了一个村里的熟人。这个熟人却是童年时代熟悉的瞎子。多少年了,活得没走样的竟然是这个瞎子。

      回到家里,吃了最想吃的珍子稠饭,躺在热炕上想事情。想想过去,羡慕过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羡慕过有钱的人,也敬慕过名人。还当过一阵子追星族,狂热到恨不能立刻买一张火车票到日本亲眼见见山口百惠。可是现在,这些忽然地都淡下去了,好像是似曾相识,却早已被丢弃在田地里,像日渐朽蚀的一截绳头,或是半块锄头。

      倒是这个瞎子,我们村里的这个瞎子李多才,越来越频繁地占据思绪。回忆和品味关于他的往事,竟成为一种内心的愉悦。

      名字是一个人一生的寄托。瞎子小名叫饺娃。村子里有不少饺娃、仓娃,都是与吃有关的名字。瞎子大名叫李多才,许多人都起他这样美好的名字。村子里的人,当着他面的时候,都叫他大名,人们之间说道他,大都叫他“瞎饺娃”。

      用“瞎”来称呼一个人,本来有些失当,可因为他,这个“瞎”,却有了一些特别的味道,同情爱怜的味道,聪慧善良的味道,还有点亲切的味道。

      “瞎饺娃!”村子里的人叫它,甚至会觉得比李多才这个名字更亲昵。是的,“多才”也好,“多财”也罢,离他的生命都相去太远。

      一个“瞎”字,本来是一个可悲的字眼,却因为一个人而改变,真是耐人寻味。

 瞎饺娃其实已经不小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二十几的大小伙子了。现在应该是七十左右的人了。在我的记忆里,他只有一个老母亲,一个弟弟。他的母亲敦实的个头,一位憨憨实实的农村妇女,好像她家并不为有个“瞎子”而愁眉苦脸,即便是再苦再累,脸上也带着些笑意,在邻居的帮助下种些庄家养活家里。他的弟弟五大三粗四肢健全,却愚昧无能不务正业,村里人都叫他“囊胞”。据说坐了几次牢,好多年已杳无音讯,不知死活。

      瞎饺娃很是孝敬自己的母亲,他母亲也很疼爱这瞎儿子。弟弟长期游荡在外,瞎饺娃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挑水,拾柴,拉风匣,剥豆子,摸摸索索,帮着和母亲过日子。

 

2


从我记事起,瞎饺娃就有很好的人缘。尽管也偶或有人欺负他是个瞎子,但他却是我们小娃子的头。我们最佩服的是他有超乎寻常的记忆,村里所有人的名字,他几乎都记得,只要听到说话声,他就知道你是谁。听过的秦腔大戏、革命样板戏、电影台词,毛主席语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小时候我们经常四处跑着看电影,十里左右七八个村子一个接着一个地看,瞎饺娃也不例外。尽管是一部电影,我们也百看不厌。“《侦察兵》,跑断娃子的筋”——说的是一部好电影要跑到附近的村子看无数遍。“白跑送路的雪花飘”——说的是误传了消息,兴冲冲跑到一个村子却没有电影。这些都是当时看电影的常用语。那时候,一部电影里许多场景和对话,我们都记得滚瓜烂熟。有时候,我们会为里面的一句台词争得不可开交,这时我们就去找瞎饺娃,他会确切说出正确的台词,而且前来后到地演示一番,立刻毫无争议地解决问题。

每次去邻村看电影,我们都走得非常起劲,满怀美好,像是去赴一次盛大的宴会。瞎饺娃也是,面带笑容,紧随人群,亦步亦趋,走得很是欢实。有一次到油坊寨子看电影,看完电影回家,我们和瞎饺娃说着《奇袭》里“抓舌头”的情节——“不是我们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笑得前仰后合忘乎所以,没想到已经到了分水闸前,我一脚踩空掉下,一时撞晕过去。因为天很黑,旁边和后面的人竟然没发现。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连人的说话声,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吓得赶紧往村子里跑。奇怪的是多少次看电影,我们几乎都摔过跟头,或者滑进水沟里了,或者跌进土坑了,有的甚至走丢了,要叫家里人半夜去找,他却没有。

瞎饺娃走路全凭的听。他能从车辆和行人发出的声响里感觉出目标的方位和距离的远近,能从旁边人的脚步声里听出行走的步幅、速度,轻重和鞋底与路面的摩擦声,从而判断出是土路草路还是石子路,是平坦的路还是崎岖的路,能从跳跃时脚掌或脚尖落地声音判断出前面沟渠或水坑的宽度,以及对面承接脚步的质地。他往往在一个地方停住,是在等待一辆车或一个人过去,倒往往不是一个有眼睛的人停住,让一个没眼睛的人过去。有时候,在走路的问题上,一些有眼睛的人总是显得有理霸道自以为是些。多少有眼睛的人都碰过人,或者被人碰,有的甚至送了命。瞎饺娃一辈子了,碰过人吗?叫车碰过吗?真倒是没听说过。

瞎饺娃看电影实话就是听电影。每次他都全神贯注,出神地在那里听。电影一开头的音乐、画外音、飞机声,枪炮声,他都记得。电影里每一个人,这个人接下去是谁,说的是啥,再下去又是谁,干的啥,说的啥,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我们都为他的神奇和准确无误而折服。有时候有人遗憾没能看到某部电影,或者对某个情节记得不够清晰,就会找到瞎饺娃,叫他给讲上一遍。讲电影,是瞎饺娃在村子里的一个别无旁贷的角色。大人们都说,瞎饺娃虽然没眼睛,可是心灵得很。

聆听,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也许最贴切。他总是出神地听着人们谈论的话题。尽管那些话与他毫无关系。他说“红旗”、“绿油油的麦苗”、“蓝盈盈的天”,那语气好像真的看到过这些新鲜生动的颜色一样。

3


瞎饺娃成为“娃子王”,似乎不单是因为记性好,能讲电影。

欺大压小,欺贫爱富,尽管在一个古朴的村庄里也是存在的。瞎饺娃都很大了,却从来不欺负我们那些小娃子。

有一次,我跟几个大娃子到一个人家去玩耍,不小心把人家院子里盛水的大木桶扒倒,里面的水全倒掉了,于是受到责骂,有的还吓唬说,看人家大人回来咋办!我又惊又怕,就哭了起来。瞎饺娃说,水倒了就再抬走,吓小娃子干啥?后来,瞎饺娃就和我去涝池里抬水。

涝池是用黄胶泥筑底的大池塘,每年夏秋,引祁连山的山泉及冰雪融水灌满,供村里人蓄饮水。顺化堡村有三个涝池,南涝池和北涝池没有围墙,是用来饮牲口使泥活的。村子中间的叫大涝池,里面的水是供人吃的。外村人都叫“顺化大涝池”。大涝池有围墙,正南是一条专门引水灌涝池的渠道,直通祁连山海潮坝口。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共开四个涝池门子,恰似一个向南面对祁连雪峰的寿龟,吞財纳福,好不吉祥。大涝池四周围绕井字形四条大道,整个村子的布局也是以大涝池为中心,西南侧是大队部和古老的戏台,东南侧是公社驻地,北面东西设置的是供销社和村小学,一文一武,好不周全。八个生产队也是东西南北紧围一圈,似是八卦一样。不知是先人布局,还是恰好如此。瞎饺娃家就在供销社后面,挑水和我家一样,进的是西北角的涝池门子。涝池门子底下掏空,安着脚踏栅栏,阻拦牲畜猪狗进入。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到大涝池里抬过水,每天早晚,几乎是生活的一部分。但除了大概的,具体的细节都模糊了,这次却很清晰。记得当时到涝池里,瞎饺娃舀满了水桶,把杆子摸着熟练地穿在桶绳里,然后把桶绳尽量地捋到自己肩膀那一头。偌大的一桶水,我却感到抬着格外地轻松,几乎只起个在前面牵路的作用。几次回头看,瞎饺娃几乎把水桶拉在自己怀里,双手紧提桶绳,尽可能地减轻水桶对杆子的压力,面带不愁前路的满足和某种惬意。

我们村子北边有一棵巨松,几个人合抱,高入云霄,十里之外可见。要是走在野地里迷路了,只要朝着它,必定能找到回家的路。也不知是哪辈子先人栽下的这棵松,早就成为村子的一个圣物,像是顺化堡的定海神针,可以镇灾僻邪。有个口口相传的规矩,不能攀其杆,不能折其枝,村里的小孩子有时也相约在这棵巨松下玩耍。   有一天中午,天空没有一丝风,“瞎饺娃”要带我们去“听松声”。我们将信将疑地跟他去。老远,就看到高大的松树静静地立在那里。再走一阵,还未到松树下,就已经看不到松树顶了。等到那棵巨松下,伙伴们抬起头,只看到巨松“腰里”的松枝丝纹不动,根本听不到什么“松声”,于是七嘴八舌吵吵起来。瞎饺娃不慌不忙,让我们静下心来,闭上眼睛静静地听。我们慢慢安静下来,闭目屏息地听起来。渐渐地,一种浩浩渺渺的声音从树的高处传下来,好像高空刮着一股浩荡的风,那种美妙的“松声”至今令我难忘。后来我仔细观察,才知其原为,原来是这棵树很高,有时候下面一点风也没有,而高空则有微风吹拂,所以会有树顶端发出的浩渺的松涛声传下来。

说起来,哪个村庄没丢失过孩子呢?不单是看电影丢失过孩子。有一天,村子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莫名其妙地就丢了,刚才孩子还在家门前的路上玩耍,突然就不见了,从此再找不到了。

于是,大人们不会随便把自家的孩子托付给一个人陌生人,一个不可靠的人,哪怕是同村的人。

而我们村子里的大人们却喜欢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瞎饺娃。一个小媳妇,一个老奶奶,家里的猪拱出圈门跑了,自家的鸡在人家的草房里下蛋了,家里拉麦子的车翻了,情急之下,孩子没处交代,就想起瞎饺娃,说一声,就塞在瞎饺娃的怀里。瞎饺娃不管抱着谁家的孩子,都可心得很。哪里接到的,就一直抱着等在那里,抱孩子的姿势那么妥帖,哄孩子的声音像模像样,跟谁学的,咋学下的,真说不清楚。


4


      有人会说,瞎子是靠人养活的。谁养活谁,真还说不上呢。

      一段时间,瞎饺娃是我们村里下窑的。窑是在和青海交接的山沟里。我一直以为,瞎饺娃一生好像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后来一想,他不仅走出过这个村子,还经过县城,到过另外一个省的地界,一个有着好煤,叫做二道沟的地方。不过,仅仅是因为下窑。

      下窑就是背煤。背煤其实就是拖煤。下窑的人,嘴上叼一盏油灯,双肩勒两道草绳,脊背后拖一个芨芨草编的圆筐,弓腰马趴,一趟一趟地把煤从几百米上千米的巷道里一步一爬拖拽出来,倒在煤窑前的煤堆上。

      下窑最苦,下窑最险,下窑的人都是迫于无奈。

      瞎饺娃下窑是为了养活他的家。养活老母亲,还有来去无踪的兄弟。

      瞎饺娃下窑不点灯,不费油。他跟着别人几天,就记下路数。哪里需要手趴,哪里需要脚蹬,哪里需要拐角,哪里需要低头,哪里必须撑劲,哪里可以喘息,他都记得清楚。睁着眼睛的人,点着灯爬上几个月也跌跌撞撞,也比不了他。后来,他成为带班的,别人跟在他后面,扶着他的煤筐,走得更顺畅。

      瞎饺娃下窑,比别人都干得多。下窑,一天分早窑、午窑、晚窑,十几趟算一个窑。别的人一个窑,他有时要几个窑。别的人,挖煤的挖煤,背煤的背煤,要么背煤,要么挖煤,瞎饺娃啥都干。他要多挣钱,乘着机会。人人都明白,窑里不是一直有煤的,人也不是一辈子下窑的。

 

      下着窑,瞎饺娃成了家里、乃至村里一个招人喜爱的得力男劳力。

      村子里拉煤的人来了,瞎饺娃老远就能听出是谁,热情地招呼。瞎饺娃往麻袋里、车子里上煤,总给拉煤的多丢上一铁锨。村子里拉煤的人,总是记得给瞎饺娃带上点吃头,几个果子,几根葱,一颗白菜或一块干粮。

“李多才!李多才!”“瞎饺娃呢?瞎饺娃呢?”村里拉煤的人来了,先找他,生怕拿来的几个果子让有眼睛的人先给抢了去了。

      瞎饺娃给家里掙去了可观的钱,比生产队三个壮劳力在庄稼地里干一年的活还要挣得多。有人甚至羡慕他母亲有这么个瞎儿子。他那四处游荡的弟弟也奇迹般安守在家里过日子,眼看着要娶一房媳妇,生几个孩子,为这个家繁衍生息了。

                                       

      可是,啥事情都有料想不到的变数,尽管那不是你的错。

      终于有一天,窑下不成了。不是因为窑里没煤了,也不是因为人得了肺病了。先是两个地方争草场,打起来了,打得不可开交,还死人了,政府把这个山沟判给了另一个地方,我们村子的人也就不能在那里挖煤了。再后来,政府干脆不让开小煤窑了,村里的人再没有煤窑可以下了。

      没有窑下了,瞎子劳动的最大优势也就散失了!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担心。但事情未必是想的那样。有一天早上,我突然碰到他背着一捆青草,走进村口,晨光洒在他流淌汗珠的额头,偌大的青草捆下,是一个稳实的身体。我惊讶于他还有这样的能力。

其实,据说很早以前,他就能承担除草这样复杂的劳动。

      除草在我们这里叫薅草,单从这个字的复杂程度,就可以想见这种劳作的难度,一些年轻的后生最怕的就是薅草。

      薅草要顶着烈日,蹲在地上,这些身体上承受的苦楚都是小事,难得是辨认庄稼和杂草。时常会有人把庄家拔掉,杂草留下,这不是传说。有些草一目了然,容易区分,有些草,比如燕麦,看上去和小麦、青稞一模一样,在没有出穗之前,有的人一辈子也不能清楚地分辨。

      瞎饺娃能分辨某些杂草,靠的是摸。他只能是用心摸揣,摸出草们的粗细、柔软、节距,叶片的纹路,摸出叶片包裹里面的看不到的内涵,也该能摸出某些杂草紧贴苗根,蒙混肉眼的心计来。而这些是一个庄家老把式才能得到的东西。

      不过,庄稼地里毕竟是刨食糊口的苦营生,瞎饺娃的弟弟,那个“囊包”,当然挨不住这个苦,忽然地有一天又不见了,不知道游荡到哪里混日子去了。

      村子里的人时常地谈论瞎子,奇怪一个没有眼睛的人,却一直地自食其力,养活老母。而有的四肢健全的人,游手好闲的“囊胞”,养活不了自己,还成了家里的累赘,祸害。

 

 5


        在我的印象里,瞎饺娃一生里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寻找柴火,我们这里叫行柴。作为一个冬季漫长的村子,后秋、冬季、甚至整个春季的取暖是最大的生计。瞎饺娃虽然是下窑的能手,却很少烧到煤,更多的时候,他都是靠行柴来取暖做饭。

      从夏天的某一天开始,瞎饺娃就要开始行柴。哪一天呢?似乎没有规定的日子,在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也许是母亲提醒他的那一天。不知哪一年,他母亲去世了,之后,开始行柴的日子,也就是他想到要开始行柴的那一天吧。

      四十多年前,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叫韩正卿的县委书记,干了老百姓称赞的三件大事:修水库,平田整地,道路两旁栽树。三件事,都与我们村子有关,带来的好处现在还看得见,摸得着。平整土地,扩大了耕地,便于耕种和浇灌;修建的水库,控制了水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流淌,更多的土地成为水浇地,北滩里荒了千百年的沙地变成了果园和田野,那里出现了许多新的村庄;道路两旁的树木渐渐使乡间的条条道路成为林荫大道,不仅挡风护路成为一种难得的风景,而且为村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对于瞎饺娃来说,更是至关重要。我真是很难想象,要是没有这些树,他要到哪里去行柴呢?要到十几里以南的山里去吗?退耕还林,封山育林,山早已封了,政府不让在山里行柴了。

      路两旁的白杨树一年年长大了,人们便一次次享用它们的馈赠。先是修剪下的枝条,作为烧柴,这比以往烧麦草和牛马羊粪好多了。后来树长粗了,有人就看到了它们的用场,不再满足于享用枝条,因为这些树有的已经是很好的檩子,大部分都是好的椽子了。

      有了钱要修房子,一遍一遍地翻修,这是村里人的习惯。当然,随便砍树是不容许的,而且砍树的时候,树会发出“嘎嘎嘎”的呼救。个别人就在夜幕下,在离村庄远的地方下手。渐渐地,白查查的树桩开始出现。渐渐地,一些人对树的感情淡漠了,不再那样爱惜,就算是行柴,也举着长长的钩刀,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乱钩,把个树钩得剃头林乱,垂头丧气。

     瞎饺娃没砍过树,我敢肯定。他没有修过房子,房子漏雨了,村里或队里的人帮着他上一层长草泥就好了。但他却是行柴的人,是行柴最多的人。别的人家烧饭取暖还有煤,而他只能烧行来的柴。瞎饺娃行柴不用钩子,也不拿斧头,他用的是两只脚两只手。

      我曾经任教的那所乡村中学到我家要走过一段林荫路,这条路是瞎饺娃时常行柴的地段。我曾无数次观察过,他行柴就是摸,用脚摸,摸索地下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柴棍;用手摸,摸索树干上的枯枝,经过仔细抚摸确认是干的枝条了,才“卡擦”一声搬下来,插在腋下,脸上时而露出一丝惬意的笑。我曾经告诉他,树干下面扎出的枝条是无用的,可以摘了晾干当烧柴。他说人家说了,活活的树枝不能折,人家活活地,你咋能折了?

      有时候,他抱着满满一抱干柴走过村庄,老人们就会比着他对一些年轻人现身说法:你看看,一个没眼睛的人都能拾到干柴,都知道疼爱树木,你们眼睛吃得贼溜圆,就拾不到柴?就知道砍!砍!我看砍完了你们还砍啥?!砍自己的干腿子吗?!

      是的,“前人栽树,后人纳凉”。这句话忘了行柴的人

      有一次我给学生上课,讲到人的德性问题,就问学生们:你们谁?更比他需要烧柴?你们谁?又更比他爱护树木?学生们沉默了,即便是最调皮饶舌的那个学生,也无言以对。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背后有一个无可辩驳的实事。

       瞎饺娃家在生产队办公室的旁边,早些年是生产队的两间屋子。屋里炕沿根盘个土炉子,既可烧炕取暖又可烧水做饭。在别人看来, 一日三餐对瞎饺娃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事。村里的热心人,或是学校里好奇的学生娃时不时地到他家里看他做饭。人们惊奇地看到,他会做多种饭菜,像汤面条这样需要和面,揉面,擀面,切面,下面的饭,许多村里男人做不来,他却可以有条不紊地做出来。锅里的水开没开,下的面熟没熟,他都全凭听觉和感觉,真是令人感慨。

      后来我带学生给瞎饺娃行过一次柴。送柴的时候,学生们看到瞎饺娃住的地方和他的生活,他们很难想象瞎饺娃是怎么料理这个家,又怎么生火,做饭,洗衣,度过漫长的冬天。

      我对学生们发感慨:要说贫穷,要说难,谁能比得过他?可他似乎从来就是一个爱好的人,没有过毡片似的头发,时常理一个精神的寸头;没有过污头垢面,有的,也多是一天的劳作里蒙在脸上的灰尘和汗珠子走下的印迹。

      学生们也从他身上认识到,贫穷,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品格,也不能左右一个人的快乐。因为这,一些不知晓情况的学生,曾经取笑过瞎饺娃的学生,感到了自己的内疚。


  (瞎饺娃曾经的住房,远处是五队新修的居民楼:此路还在,此门犹开,此屋尚存,然斯人已去,徒留些柴草……看到这,顿生一阵心酸,这是人去屋空的孤寂,还是告别昨日的愁肠?)

6


        天生下你,必给你一条道。

       村子里的那条道,往南走是山,往北走是川。山里有树有水,但种不成庄稼,川里能种庄稼,却难得等下一趟水来。村子里修房子,对树来说是个坏消息,对瞎饺娃来说,可是个好事情。瞎饺娃又有了一个无人能比的手艺,那就是打窖。那时候,村里几乎家家是有窖的,主要是储存洋芋和萝卜。好好的洋芋,放在太阳下会绿掉,放在走风处会涩掉,放在冷处会冻掉,温度高了会长芽,只有放在一两米深的土窖里,才能保存得长久。秋天下窖,到了次年新洋芋即将下来的时候,还不会长芽。

      修房子要重整地基,新设布局,原来的地窖大都用不上了。但新挖一个地窖,是又脏又累又难的苦差事。口要小,径要直,窖要深,底部还要打偏窑。打窖的人卷曲身体,卧憋在狭小的空间里挖土、撂土。有些人,吃得了这个苦,却做不了这个事,闹不好把窖挖成个鼻塌嘴歪四不像,不可补救。有些人,能做这个事,却受不了这个苦。你想想,在土窖有限的空间里爬起跪倒,满身尘土,汗流浃背,有多少人吃得消呢?

      瞎饺娃心灵手巧,又能吃苦,又不怕脏,受人指点挖了几个窖,马上就成了挖窖的能手。村子里的人家修房子挖窖,再不愁苦找不到挖窖的人了。

      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些微妙,因为这是个苦差事,修房子的人家,自己挖吧,要么怕挖不好,要么怕吃这个苦,请别人挖吧,心里会有些顾忌,倒是请瞎饺娃,看起来顺理成章,甚至可以理解为的对瞎饺娃的某种友好和善待。“窖留着,等瞎饺娃挖!”不会有人说你自己怕吃苦。

      其实,在这件事上,真正让村子里的人感到舒畅的是瞎饺娃的品行。瞎饺娃给人家干活一不谈工价,二不讲吃喝,三不胡乱说。你说有活,我就高兴地给你干,一天只要管吃三顿饭,三顿饭吃啥也不计较,钱不钱地多少不说,不给也无妨,给些吃的穿的用的也一概高兴。即便是不给工钱,即便是自家人吃好的,给瞎子吃赖的,瞎饺娃也不在人前言传。

      村里人大都喜欢让瞎饺娃干这个营生,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缘由,那就是乘此恰当地表达一下自己对瞎饺娃的喜爱和关照。一般的情况,工价可能要比别的人给的多一些,或者工价之外再给些实物。人们似乎都不约而同的想着,乘此多给些,总比等他吃的不够了再去村子里乞讨要好。

      这样一来,瞎饺娃忙得不可开交,村子里修房子人家多的时候,只得排起队。而瞎饺娃却不慌不忙,带着笑意,一家一家地接着干。当然也有德行差的人家,欺他是个瞎子,挖了窖,还要让干些别的什么,吃的给的扣扣掐掐哄哄骗骗。其实瞎子心理明朗得很,只是不会在人前说起。不过,村子里这样的人家极个别,每当到这样的人家,就会有“好事者”前往,一天几次到这家“窜门”,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地问,吃的供的啥,给的多少钱,如此等等,倒是刺得这些人家不得不装大方。是啊,如果你真的偷着少给工钱,连一个瞎子都使骗,你说你还能算村子里的好人家吗?如果你真是这样一户人家,试试看,浇水拦坝谁给你抬门板撂石头?拉麦子的车翻到了谁帮你抬起来?平时不修行,到时候摸天爷的沟子也是冰凉滴!

 

      村子里几百户人家,窖总有打完的时候。以前,村子里的人有了钱就要比着修房子,你家修了,我家还要修得更好,似乎是个循环往复不可休止的事。现在,上大学的学生再不会来了,南方或新疆打工的,有的把房子买在外面,把孩子生在他乡,村子里的人渐渐地稀落了。况且,村里多的人家都上了楼房了,一些老院子一年四季没人进去,都长满了草,瞎饺娃打下的一眼眼窖,多的也没了用场。

       就这样,打窖的营生又成了瞎饺娃一生的一段历史。

7


      无论村庄怎么变幻,留在村庄里的人依旧淡然地生活着。

      有一天,我正在上课,讲的也许是《小桔灯》,也许是《天上的街市》。这时候一个外班的学生慌慌张张跑进教室来,说是瞎饺娃在找我。我愣了一下,觉得真是意外。瞎饺娃几乎很少找人。似乎都是人找他,找他看孩子,找他讲电影,找他打菜窖。

      我示意一下学生,立刻出去看。只见瞎饺娃洗得一身净,穿着一件新衣服,头发也是刚理过的,寸头,毕恭毕敬站在教室门外,像是有重大的事情。

      “老师,能不能麻烦您一下”他压低声音说,似乎很清楚正站在上课的教室门前。“等下课了帮我写一封信。”

我说如果急,现在就可以。他说:“不能耽误学生娃的课,我去您宿舍门前等着下课”。

      我上完课就去宿舍,老远就看到他依然毕恭毕敬,站在我宿舍门口。听到我脚步声,脸上露出歉意的微笑,两个步子微微侧移,身体频频地前倾,既在让路,又在致意。

      我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想,这次该是发挥特长大显身手为瞎饺娃做件事情的时候了。一进门,我就说,你先说说要给谁写信,要说什么事情。意思是先听个大概,然后再组织成一封信,念给他听。不想,接下来的情况很意外。

      他说,你拿好纸笔,我说,你写:“弟弟,你好!最近一切都好吧?那里的生活都适应吧?……这次写信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告诉你一下,我和妈妈过得都很好。……今年的雨水壮,庄家长得也好,吃的不用愁。……你在那里要好好听政府的话,好好做人,好好改造,早点出来回家。我和妈妈都很想你,等着你回家。……”最后还有“此致敬礼”“哥哥李多才”等等。

      他一口气说出了完整一封信,甚至连最后的年月日都一字不少。这真没想到。不知道这封信在他的心里默了多少遍,以至于开头到结尾,每一个字,每一个语气,意思之简明,语气之恳切,仿佛他的弟弟就坐在他对面,该说的,不该说的,不多一字,不少一字。这可能是我所听到的最逼真最感人的一封信了。

    一个没有眼睛的人,写一封信,鼓励劝说一个四肢健全的人。

 

8


写过这封信,我似乎觉得和他成为了好朋友。只要路上碰到,总是要打上几声招呼,而瞎饺娃每次都会充满愉悦地响亮回应,像是共同完做过一件心照不宣的美好事情。

一天早晨,我下早自习回家,经过街上的大涝池,正好瞎饺娃挑着水从涝池坡子上摸索地走下来。这天刚刚下过雨,我有点为瞎饺娃担心。担心滑倒,或者不小心插进路边水坑里。

其实,这种担心大可不必。挑水抬水是村里每个人生活的一部分,对于瞎饺娃尤其如此。别的人家,可以两个人去抬,或者每天轮流去挑,可瞎饺娃必须自己天天去挑。挑水最难的是冬天,涝池陡峭的坡子上,水桶里溅出来的水花子会把一条又窄又陡的羊肠小路冻的很滑。即便是强壮的男劳力,挑上两桶水走在上面,也都是小心翼翼。稍有马虎,就会滑个四脚朝天,而跟着掉下的两个水桶,会一股脑儿滚下长长的涝池坡子,一路上叮叮咣咣,把桶里的水撒个净光。有些小媳妇因为过度紧张,两条腿战战兢兢,水桶左摇右摆,甚至会搞得腿肚子抽筋,不得不在涝池坡子上坐下来等人帮忙。

夏天怕的就是下雨,涝池坡子变得湿滑,再加上两脚的泥,走起来也不是随便的事情。不过,瞎饺娃似乎没有滑倒过。他的谨慎和细心足以克服这里的滑,只不过,他用的时间要比别人多得多。至于下了涝池坡子回家的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记得每一个地方的沟沟坎坎,即便是下过雨,也大可不必担心。

不过这一次,瞎饺娃插进了水里。不是因为路上有水坑,而是因为路边站着两个有眼却缺德的人。

当我看着瞎饺娃小心谨慎走下涝池坡子的时候,也看到两个衣冠楚楚在路边等车的过路人。他们看着瞎饺娃慢慢摸索着下涝池坡子,相互传递不怀好意的眼神,有着等待发生些什么后来却没有发生以至于使他们有些失望的神情。我看到瞎饺娃走到了大路上,就放心地走了。谁知不一会儿身后就传来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声。回过头,看见瞎饺娃走在路边的水坑里,正举步为难,而那两个还在乐此不彼地喊叫:往这边,往那边,故意使瞎饺娃无所适从,举足无措。

一种强烈的厌恶和愤怒顿使我莫名地冲动。也就这时,村里一位挑水的姑娘站住,声音重重地说:不要听他们瞎指唤!这边走!按你记下的走。瞎饺娃循着她的声音,走出了水坑。

那两个人干张着嘴,愣在那里。

这时又听“呸!”地一声,一位拉驴去饮水的白胡子老汉走上前,对着那两个人脚下的大石头狠狠地、十分响亮地吐了一口吐沫,骂道:没良性的东西!牲口都不如!

瞎饺娃表情平静,挑着水,沿着他熟悉的路慢慢地走了。那两个人,赶紧转过身子,背对着马路。

是啊,一件事可以改变一个人看法,一个看法又在左右一些事情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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