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感谢生命中那些空虚无助的时刻

感谢生命中那些空虚无助的时刻

——在绍兴UP青年聚上的讲稿

文/蔡朝阳

那些不曾摧毀你的東西，必將使你更堅強。

——尼采

这几天读欧文亚隆，然后昨晚在kindle上浏览，看到一本《永生之书》，一看标题就克制不住地买了，晚上翻看了几页，发现是个小说，于是兴趣又淡了一点。为什么要读欧文亚隆，为什么一看到永生就手痒，因为欧文亚隆在著作中所讨论的话题，正是我最近在经历的。所以就这点而言，我们的阅读，无非就是为了呼应内心深处最迫切的呼唤。

大家今天来这里，每人还花了一点钱，还有好几个朋友特意去买了我的书。很感谢大家赏脸。所以我也在想，大家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一定有自己不同的想法，甚至怀有一定的目的。不管你怀着怎么样不同的目的，我想我们可以先讨论一下我们的处境，我们今天在座的，肯定会有处于比较接近的心理状态的时候，至少一种，就是：很多时候，我们很茫然。

这个时候，我们拼命要去追问我们的内心。可是，出现了一种情况，我们发现，这个内心，找不到了。然后这个时候，你就很痛苦，面对痛苦，有很多消解的方式。比如：喝酒，写诗，听音乐，跑马拉松，还有，信宗教。我觉得以上的方式都可以，不存在哪一个高于哪一个的问题。写诗和听音乐是一样重要的。关键是什么，关键是痛苦。

这种类似的情绪，有各种表达方式：迷茫、忧伤、空虚、无聊、焦虑、痛苦……

比如我自己，我就一直觉得我处在巨大的焦虑之中。你们也许不一样。但只有一个，就是要正视以上所述的这些东西，我们需要真诚面对自己的心灵。哦，刚才说了，有人发现，没心。那就把它找回来，每个人都有的。儒家说过，要求其“放心”，也可以理解为这个意思。

我以上说的，很像心灵鸡汤吧。我好像最反对心灵鸡汤了，还写过一个文，论什么是心灵鸡汤。但今天所要讲的，真的有点像心灵鸡汤。不过心灵鸡汤和我要说的有一点区别，就是，心灵鸡汤会让你受用，而真心话大冒险会让你如坐针毡。

把话题收回来，我为什么最近要读欧文亚隆，因为欧文亚隆在讲的一个主题，叫做“死亡焦虑”。这个概念非常重要，不单单是以显意识的方式在你心里，而且还会以隐晦曲折的方式，存在于你身上。

比如，我近一段时间非常焦虑。其实已经焦虑了好几年了。人家就问，你这个大叔你焦虑什么呢，你看，大多数老师都不像你这么有名，大多数老师不会像你这样写书。你的状态，相当于有点功成名就的意思。你还焦虑个毛。

可是焦虑就在这里，明明白白的。有好几个原因，第一，因为一个人不是为了跟大多数人比较而活着的啊。也就是说，大多数人过得怎么样，跟你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你要较劲的，是你自己。

第二，对于一个时常要追问人生意义的人来说，过去的任何一点小成就，都已经是过去式了，过去的东西是无法抚慰于你现在的。所以，过去的成就，不但不会成为你的向上的台阶，相反恰恰会成为你的负累。因为你要写的更好，才能享受到写完之后的成就感。

第三，对于这样一个人而言，也可能享受被献花，被掌声，被赞誉，诸如此类的，外在的世俗的荣耀，这些当然也重要。我有一次去一个地方演讲，一下火车，就被献了一大捧鲜花，那是非常惊喜，非常开心的事情。我感激的是朋友的细心和耐心。但我们一生不是为了追求这些被献花的瞬间的感动而来的。尤其是，除了有限的几个朋友，大多数是跟你距离稍远的人，甚至路人，他们的赞誉毫无意义。所以什么鲜花啊掌声啊，这些归根到底都很空虚。你苦心经营，殚精竭虑，在你看重的领域的些微进步，这才是最重要的。但这有多难。

而且生活总是面向未来的，你不能以过去的所有，来确认你未来的意义。所以我们永远处于面向未来的旅程之中。之所以是旅程，就是说啊，有一点冒险的意思在里面，你都无法确定，有一天，你遭遇怎么样的困境。

我觉得张国荣等这些人自杀是很正常的，抑郁症为何容易发生在这些人身上，我觉得我现在有点理解了。比如因为孤单，因为无法超越自己。这都很痛苦。

第一个，归根到底人是很孤独的，所谓的理解啊，知音啊，都是有限的。再好的朋友，跟你意气相投，但也无法替代你，所以孤独才是真的。爱情可能是最深的抚慰，但是我们往往找不到那个所爱的人，你爱极了一个人，但是你发现你所爱的那个人并不能如你所想般理解你，与你形成一种心灵的契合，和谐共振。甚至，你发现，你所爱的人，并不能做出呼应，来匹配你的爱。这都会让人更加空虚寂寞冷。

前几天晚上我去看了《刺客聂隐娘》，回来之后想了半天，睡午觉的时候，梦境里还是《聂隐娘》的场面。现在我倾向于认为，这个电影讲的就是爱情的不可能的意思，归根到底就是讲人的孤独的命运。这是存在主义层面的那种孤独，但是被侯孝贤用中国式的抒情方式表达了。聂隐娘爱极了田季安，这一点我们是从田季安的叙述，和聂隐娘的表现里看出来的。但是关键是，这种爱已经无能了。可能对方都只是爱10岁的时候的对方，而到如今，这种爱已是无可奈何。所以找到一个在灵魂上与你相匹配的爱人，又能彼此相爱，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我也不看好刺客聂隐娘跟日本人离开的结局，但这个结局是开放的，至少聂隐娘去寻找别处的生活了，这很重要。

所以这个电影里一直讲一个青鸾舞镜的故事，顾影自怜嘛，就是孤独与破碎的隐喻。因而这个片子节奏慢的要死，你要理解，这就是这种爱情故事的中国式表达。侯孝贤还是很牛逼的，自己的审美不到这个层面，就不要取笑。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自我超越。你永远不能躺在既有的成绩上。当然，你如果只是为了将你的知识和想法，仅仅用来换取衣食住行，那也无妨。关键是有这么一些人，不断尝试要超越自我，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特质。痛苦就来自这里。

也就在这后两者的意义上，我们必须承认，必须正视，必须感谢，在我们生命中那些空虚无聊的时候。因为你是有心的，你了解到了生命的空虚与无聊，这个时候正是你寻找的时候，因为空虚，所以要填补这些空虚，阅读、音乐、诗歌、电影，就来了。所以一切的文艺，无非都是为了知道这个悲剧的真相之后，义无反顾地，用崇高的乐观主义，去填补这些空虚。好悲壮。

关键是你有痛苦。痛苦是人生常态。就像鲁迅在不朽的名作《过客》一样，过客是很痛苦的，痛苦在于，他听到前面有一个声音在叫，老者就不一样了，以前也有人叫，我不去理他，他就不叫了。这就是这个故事象征意义。我们不会获得一个极乐世界，在这个极乐世界里只有快乐，没有痛苦——对，也有，就是永恒涅槃。

但只要是此在的生活，就永远会像白岩松那样说的，痛并快乐着。正是这些空虚、痛苦，容你去追问，最后，你有建树了。但是要命的是，建树是很可怕的。因为只有创造更大的建树，你才可能填补此前的建树之后形成的巨大的空虚。如此类推，就像吸毒。

好可怕是不是？恩，不要怕，因为你获得的创造之后的巨大的成就感，比你做任何事情都能安慰你。所以我写过一个文，叫做《一日长于百年》，有价值的事情，哪怕只做过一件，那也胜于被安排的一生。

我这里还想说一个西绪弗斯的故事，推石上山。这个故事永远被用来对人生悲剧性存在的隐喻。你看我们不是这样的嘛，做毫无意义的事情，日复一日，因为推上去之后，又掉下来了。我现在觉得我们可以超越这个象征。因为我们已经堪破了这个悲剧的命运，因而，我们用创造来赋予自我命运以价值。这个创造是什么呢，就是去寻找你内心最深处最原初的冲动，聆听自我，去实现自我。就是我最近一直跟人说的一句话：这个世界的唯一真相，就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心里的声音是写作，我喜欢写作，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成为一个不写作的人。这是我自小到大的一个声音，追问我了40多年的声音，并且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写作。我还没有完全做到，因为我现在写的文，还没有达到我理想中的状态，我还在努力，我还有很多痛苦。但我感谢这些痛苦，痛苦让我去追问。

所以我今天这个讲稿的标题，令我想起我最喜欢的诗人里尔克的一首诗，是这样的：

我爱我生命中的晦冥时刻

里尔克

我爱我生命中的晦冥时刻，

它们使我的知觉更加深沉；

像批阅旧日的信札，

我发现我那平庸的生活已然逝去，

已如传说一样久远，无形。

我从中得到省悟，

有了新的空间，

去实践第二次永恒的生命。

有时，我像坟头上的一棵树，

枝繁叶茂，在风中沙沙作响，

用温暖的根须拥抱那逝去的少年；

他曾在悲哀和歌声中将梦失落，

如今我正完成着他的梦想。

你看，里尔克仅用了一句话，便胜却我无数的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