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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实现财务自由了吗？  作者：孟来 本文为2020年3月22日孟来博士讲座《文学名著中的经济世界》的答问部分，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购买该期讲座录音~ 本周六（10月24日）晚，孟来将为我们带来线上讲座《闲来画幅青山卖：艺术品经济与金融》，欢迎去文末扫二维码报名~ 1 问：在18、19世纪的欧洲，上流社会和半上流社会的分界线是什么？一个人要被普遍承认为上流社会的人，除了有钱还有哪些条件要满足？ 孟来：其实半上流社会、上流社会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分野。我们今天讲的是基于文学作品的讨论，但是现实当中就复杂多了，这真是历史学家术业有专攻了。实际上，你如果在英国或者法国，你要是想踏足上流社会的话，你必须跟宫廷有联系。你跟贵族有联系可以说是入门了，但是真正要踏入上流社会，你一定要觐见国王。比如说像萨克雷《名利场》，它的女主人公为什么能够被视为攀缘富贵的climber，就是因为她在宫廷中有了立足的地位，这才算真正的踏入了上流社会。法国也是一样，即使是在后来拿破仑复辟时期，你也要跟宫廷有足够扎实的联系，才能真正被视为上流社会圈子的人。 钱也很重要，资本主义越发达的地方，钱越能买到你所需要的一切的联系。通常来说，小贵族、欧洲小宫廷，特别是1848年革命之后的那些已经颓废掉的小贵族是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能量的，流亡贵族顶多是自带异域色彩，很少真能混到主流的上流社会地位上去。 2 问：达西先生和基督山伯爵的地位和财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平？ 孟来：达西先生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我跟高林君还研究过这个，觉得小说里是有一点问题的。因为达西先生的收入实在是太多了，他的年收入达到了3万英镑，这跟19世纪上半期的有钱人的基础水平还是不太相称的，让一个乡绅拥有这个收入水平是不那么搭的。一个原因可能就是拿破仑战争带来了通货膨胀。拿破仑战争之后，通货膨胀这个问题就会使他的财富多少有点水。 基督山伯爵就纯粹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想象中的异国伯爵了。我记得原著中人家查他是哪个国家的伯爵，好像是西班牙的，当时就很容易冒充的这么一个国家的伯爵，谁都没有听说过他这个谱系。另外这种财富大家就别追究了，它是浪漫主义传奇小说中的财富，就像山洞中的财宝、尼伯龙根的黄金，它可以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基督山伯爵多少跟这个拿破仑复辟有点关系，当时扶持拿破仑复辟的金主或者财富能力，作者可能把它浪漫化了，成了一个基督山伯爵的宝藏。 3 问：老师您好，请问为什么英国的小说中更多描写工厂主，是在英国工厂主比金融更赚钱吗，还是其它国家工业更薄弱，或者英国金融家只是单纯喜欢工厂主的头衔。 孟来：为什么英国的小说多写工厂主，因为你要写小说，你肯定要写在一个矛盾冲突最集中，最容易让这个地方的精英关注的话题和背景之下嘛。那么在法国小说来说，在巴黎，就是王室、宫廷、金融街。在英国来说，英国当然也有宫廷，但是英国各个郡在文化还是有一定独立性的，而且英国的工业革命是比较典型的工业革命，我们就是拿英国的工业革命来命名全世界范围的工业革命的，所以它的工业家才是英雄。 英国的工业家才是英雄，才是让人觉得是新时代的风云人物。像《南方与北方》里面的男主人公，还有夏洛蒂·勃朗特写过的小说叫《雪莉》，那也是一个工厂主作为主人公的。我想这是因为英国是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吧，它的英雄是真的要是有为的英雄。 4 问：老师怎么看所谓经济学帝国主义的说法？ 孟来：经济学帝国主义，我不太清楚这个所指是什么。一般来说，经济学帝国主义的意思就是说你解释什么问题都拿经济学的方法论去解释。实际上有一种说法叫经济学是一切社会科学的方法论，就是说经济学那一套——成本、收益、供给、需求那种方式在很多社会学科中都可以用。主要是边际方法发明出来之后，它能够很好解释人们的行为动机，所以就被很多学科所借鉴。我觉得这也谈不上帝国主义，就是你用的对还是不对的问题，你分析一个动机，你分析这个人为什么做这件事情，从成本收益的角度来分析的话，是一个非常合理的思路。但是也不能所有的这种东西都往上套，比如说情绪因素、心理因素，还有各种复杂因素，不是一个简单的线性回归的问题，那就不适合套经济学的模型。 5 问：请问十八、十九世纪英法的大家对对方的致富观有没有一些点评或看法？ 孟来：十八、十九世纪英法大家的致富观，那就要看亚当斯密、法国重农学派、还有路易十六时候那些财政大臣，他们对于致富的各种评价。其实这超出我们的范围了，我们说的是文学作品中的金钱观和致富观。不过无论是英国还是法国，还是其他的国家，十八、十九世纪之后，我们可以看到小说当中的人物很认真地赚钱成了一个常见的现象，而过去的小说当中还是认真解决一些形而上的问题，有的是爱情，有的是更加形而上。大家看莎士比亚其实在《雅典的泰门》当中有段对金钱非常精辟的论述，但论述完了就完了。 《威尼斯商人》里谈金钱也是蛮深刻的，但是它真的主题不是纠结在这上面。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有着那种更为宏大的主题，纠结的是人性和神性的一个初步的和解，还没有关注金钱的问题、贫富的问题、社会的问题，没有把个人从整个社会中摘出来，而是以一种集中的人、放大的人为基础。十八、十九世纪之后，对于钱的事情，大家开始觉得这个有意思了，写起来有意思了。
6 问：博士姐姐您好，我是阿加莎的粉丝。好奇一下，波洛和福尔摩斯所处的时代虽然不同，您是否可以简单比较一下他们的经济状况？波洛从比利时警察局退休后靠当私人侦探挣钱，经济水平能否划入上流社会，大概就是书中描绘的样子？黑斯廷斯上尉退役后先去政府部门工作，后来在南非投资农场还常常破产，还要养活无收入的前演员妻子，他的生活水平如何，是否需要波洛接济？ 孟来：第六个问题很好，因为我也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粉丝。刚才我聊过了福尔摩斯的经济状况，当然也可以再说说波洛。实际上阿加莎的黄金时代，她的推理已经相当专业化了。福尔摩斯时代的推理小说还是从社会奇情小说中演化出来的。你可以看到福尔摩斯早期的几篇，《血字的研究》、《四签名》，都是有相当社会背景的，《血字的研究》有美国盐湖城的摩门教徒垦荒的背景，《四签名》有印度的背景，这是因为英国作为拥有广阔殖民地的世界帝国，可以让全世界的有意思的情节来给我服务。福尔摩斯小说的主题固然还是解谜，但它有一定的这样的社会性，这也是福尔摩斯小说的价值所在，它不是那么纯，不是纯的侦探小说，它有社会性。 阿加莎的小说细节就不可靠得多。她主要还是写安乐椅侦探，突出波洛作为一个侦探的形象。当然，他为了塑造波洛的性格，给了他一些鲜明的特点，比如喜欢巧克力，喜欢夸张的风格，他的俄国公爵夫人好朋友，诸如此类。但是波洛靠什么生活呢？如果真像阿加莎描绘那样的话，波洛绝对过不上他在书中过的生活。因为他本来就是一战之后跑到英国的比利时难民。他在比利时已经退休了，实际上，那个时候的警察的退休金是非常微薄的，波洛是靠自己的私人侦探业务才过上他这种上等中产阶级的生活的。对黑斯廷斯，阿加莎让他出去开矿、开垦，纯粹是因为她不想重复福尔摩斯的模式，不想让这两个人成天在一起，不想再分出精力塑造华生了。所以她就用这种方式把他打发走，她也不管合理不合理，就让他去南美开垦农场。但是我们把话说在这儿，凡是那时候去南美开垦农场的，最后回来都是灰溜溜的，因为他们的产业基本上都在拉丁美洲爆发革命的时候被革掉了，这就不是什么很有前途的一项事业。
7 问：奥威尔(好像是)评价狄更斯说，“他的富人一直做的事就是给别人发钱，在现实中肯定是没法发财的”(大意)，个人感觉狄更斯对经济的理解也不是很对路，请问一下您的看法。 孟来：说的很对，奥威尔是一个嘴非常毒的人，他对狄更斯的评语堪称的评。狄更斯是这样的，你抱有非常善良的愿望跟他共情的时候就会觉得他非常有趣，但你只要稍微现实一点，你就会觉得他特别的黏糊。狄更斯其实是很有幽默感，嘴很刁的。而且他塑造阶级和解是一绝，基本上你只要想看傻白甜，他总能满足你所有的傻白甜的愿望。但是呢，狄更斯的夫人就知道分钱，这确实是个问题，狄更斯本身没有经营管理的任何经验，但是他却有早年做童工这种悲惨的底层生活经验。他心中渴望的富人，他认可的富人就是那种基督再临的、能够折节为穷人洗脚、促进社会和解的富人。这也是他的一种白日梦，所以列宁特别讨厌狄更斯，讨厌《炉边蟋蟀》。我刚才讲座中说错了，他不是最讨厌这个《圣诞颂歌》，是最讨厌《炉边蟋蟀》。他看到一半忍无可忍，拂袖而去。就是讲一个工人和妻子，互相以为对方嫌弃贫穷的生活，然后又和解了，这样一个歌颂家庭幸福，很小清新、很岁月静好的故事。
所以狄更斯以这种发钱的方式，肯定是不能有钱的，狄更斯是因为他写书出了名才有钱的。他其实已经有了一定的资产阶级性格。但是狄更斯也是才大如海的，他在小处的观察力无与伦比。但是呢，他对经济这方面没有很大兴趣，他不像巴尔扎克，天生对经济本质的关系很有兴趣，在里面找出英雄感。狄更斯没有，狄更斯的爽点就是让我原谅你，就是在这，狄更斯的爽点是在这。 我不能强求一个作家去做他不擅长的事情。我们就只能欣赏他优良的地方，所以狄更斯塑造的女性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无腿天使嘛，腿部以下，腰部以下就不予描写了。他塑造的有钱人都是最后良心发现了这样的一个模式，或者坏蛋就是恶有恶报，那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改良风气的理想的社会画卷。
小鲜肉时期的狄更斯 8 问：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请问您有没有相关的书推荐？谢谢。 孟来：这话题的书有啊。我之前曾经给《经济观察报》写过书评，推荐过一本书，叫做《过去的钱值多少钱》。书名很平易，但是非常有趣，考据也很扎实，我今天很多资料也是从上面找的。还有一个就是2007年的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的一本法国人写的，菲利普·贝尔杰写的叫做《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生活》。 9 问：既然说文艺复兴文学中将人抬高到神的地位，那十日谈这种“通俗文学”的广泛传播算不算市井生活文学的雏形呢？然后特别想知道福尔摩斯曾经私吞了一颗黑珍珠，据说特别贵，不知道在当时能不能供他几年吃喝不愁地过上“体面人”的生活。 孟来：《十日谈》是意大利的，其实它那种文艺复兴和英国的还是不一样的，它不是从弥尔顿那种神学观点里产生的。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其实有一种轻喜剧的特点，意大利有一种专门的喜剧，就是轻喜剧。我曾经看过专门演出，和英国的剧是不一样的。《十日谈》是意大利民间故事和轻喜剧融合之后的一些段子，它不是一个像莎士比亚那样的作家的专门创作。虽然都是意大利的，但它和搞美术的那些人，和米开朗基罗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十日谈》当然已经被研究得很透了，它也是一个新的肇始，很多后面的故事都是跟着《十日谈》的。但是《十日谈》本身我觉得并没有要把人抬高到神的层次或者别的什么含义，它本身就不是这一路的，它本质上就是一些喜闻乐见的乡村故事。另外，讽刺宗教一贯是意大利的特点。教皇、天主教是特别招人嘲弄。在背后开玩笑，找教会的乐子，一向是意大利民间的一个欢乐的项目，基本上是没有人追究的。你看意大利还专门有一个节日，是专门来化妆成教士来嘲讽的。这和新教那么严肃的宗教思想是两回事。
福尔摩斯私吞了一颗黑珍珠，你看的还很细，对。那个故事其实是福尔摩斯用五镑钱把第六个拿破仑半身像买了以后，展示了一下，把这个像给砸了，然后把珍珠拿起来，我觉得他是暂时收藏这个物证，然后做了一番表演，他并没私吞这个珍珠。我觉得福尔摩斯在这方面还是良好的。他买的是这个画像，这个珍珠是有主的，他应该是暂时保存物证。 在从国外回来以后，他其实就应该差不多过上体面的生活了，因为他有几个案子是收入特别丰厚的。其中有一个是外郡的一个公爵，公爵的私生子把他的亲儿子藏起来，这个案子，公爵按6000镑一个人，给他和华生每人出了6000镑的封口费，这个钱在正常的情况下其实够他过很多年了，而且福尔摩斯本身是单身汉，没什么花钱的地方。那么对他来说，并不存在财务能不能自由的问题，他花钱本身就是很少的。这个人非常不羁和落拓，对于权贵也毫无攀附之心。他跟很多权贵关系很好，也帮了很多忙，但实际上他在这个圈子里一定是边缘人，用的时候想起你，不用的时候我干嘛要看你的脸色。他本身就是一个专业人士，他说他是世界上第一个顾问侦探嘛，这本身就是一种专业人士的一个雏形，专业人士当中的精英人物。所以我觉得大家不用为福尔摩斯经济状况担心，我倒是觉得他年纪大了以后可能会有孤独感，特别是华生离开他以后。
10 问：我想问孟来老师，如果作为一个镀金时代的美国暴发户要怎样以一种优雅的方式打入老欧洲的贵族阶级生活呢？ 孟来：美国的暴发户如何打入了欧洲的优美生活，现成的例子有一个嘛，丘吉尔他妈。丘吉尔的妈妈从美国嫁到英国来，一个美国的暴发户和英国的老贵族进行联姻。但是这个机会也不多了，倒不是英国的贵族不够，关键是美国的有钱人不够。这是一个方式。再有一个，美国很快就创造出了自己的游戏规则，它就不跟这种欧洲大陆来玩这套了，特别是当投资银行出现之后，也是美国这种大基建的开始——原来是从欧洲来融资嘛，后来美国也出现了非常发达的金融阶层。它也有了自己的上流社会，很快就变成自己跟自己玩儿的状态。
跨国婚姻的典型——温斯顿·丘吉尔的父母 还有一点，实际上本来美国是清教徒社会，虽然有装逼的需求，但不是那么大，还是有一定刚健质朴的能力的。你想当年王尔德去美国，王尔德是英国的那种软熟的俏皮话文化和知识分子文化的代表，去趟美国就是见见粉丝，去赚点钱。我觉得美国的文学从爱伦坡之后有了质的突破，美国的路子就和欧洲有了分野了。美国整个从这种新教徒的市侩气当中拔脱出来。之后它已经不需要去效仿欧洲的文化生活的那一套了，它有自己的这样的一个刚健质朴的底色。 而且即使在早期，在华盛顿将军那个时候，欧洲的外交官到美国来，通常都是愿意写一下美国故事的。巴尔扎克笔下也有个将军，把印第安的传奇故事拿到欧洲去做谈资，所以说文化也是双方的，美国那种蛮荒的西部开垦文化对欧洲也有一定吸引力。
“征服美国”期间王尔德拍摄的写真 11 问：请问老师，文学作品中有没有因为作者阶级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对比他更上流的阶级描写很不符合现实的状况。 孟来：对，这就是“皇上用金锄头，娘娘用金擀面杖”了。这种情况是一直存在的，而且在通俗文学中已经非常普遍，甚至它已经强大到我们可以接受它了。这几年电视工业的发展，竟然要求布景非常精美，比如说像《甄嬛传》、《延禧攻略》，有一些我觉得应该是难以容忍的错误，因为在通俗文学中非常流行，已经不计较了，就接受吧。比如说皇后和妃子之间怎么能称姐妹呢，这简直是开玩笑。而且他们不可能有那种宫廷生活，但是因为通俗文学接受它，也就不需要去计较这么多了。对上流社会的想象也是这样。我们把上流社会的人想象得特别与众不同、特别的目光深邃。镶金带玉的宫廷剧，就是人家曾经嘲笑过的穷措大想象的贵族生活。 那什么样子是真正的贵族生活？是《红楼梦》那样的，用着半新不旧的垫子，而且那个贵族还哭穷，成天说：哎呀，我有这么大的庄园要花多少钱呐。我要维持这样一个打猎会，这样一个游园会，要跟人借多少钱啊。这反映出贵族生活其实是非常难以维持的，因为贵族有产业，但是没有现金。这是一直以来困扰各种贵族的问题。
我们当今这样一个扁平的社会，我想最上流的社会和我们的平常的衣食住行都是差不多的。他们比我们、上层社会或者精英社会比中产阶级社会更优越的地方在于它的自由度，这种特权是隐形的。不是说他吃穿用度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就算是名牌名表名包，这些东西都很难拉开真正的距离。你打眼一看，高仿总是能够仿出来的。所以说社会分层是刚需，社会分层的show off也是刚需，但不会再像社会生产还不发达的时候那样，在衣食住行当中看出来，我们已经过了那个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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