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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满子散文||我眼中的何曦

 新用户06174j8E 2020-10-23

何曦是名儒何振岱的女儿,据说名噪一时的“福州十才女”,其初衷不过是这位心怀宠溺的父亲,为免他的爱女香闺寂寞,帮她物色的同性陪读。却不料这些女子,个个兰心蕙质,笔底明珠字字生光,颇有清初钱塘七才女“蕉园吟秋”的遗风,其名不胫而走,成为当时福州诗坛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也是意料中的事。何曦幼承家学,又得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女友长年为伴,其吟风咏月之才思,炼字锻句之精警,自非常人能及。我与她在半个世纪里,有过十数次交往,不能谓多,亦无可言深,却终生难忘。她的日志和古体诗词前两年结集出版,我有幸得蒙其后人赠送一套,珍若至宝。看着封面上那张饱满如月,端雅如琴的脸,我又一次感到时光其实未曾走远,总在需要寻觅的时候,与你在岁月最深的红尘里重逢,清晰如许,生动如许、以至忘了自己是在回眸······

五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春天,而立之年的我,做为冶金工业部下属建设公司的一名工程技术人员,随着轰鸣北上的列车,在人生地不熟的河南郑州落了脚。当时那个系统外派的福州人就我一个,独在异乡为异客,生来好古的我,把在唐诗宋词中寻找共鸣当成了最能熨帖自己心灵的温暖。每天下班后,走在单位门前那条热闹的商业街上,我都有一种从掠过耳边的南腔北调中抓住一缕熟悉乡音的饥渴。没想到天遂人愿有时候居然说来就来,那天在人群中竟然真的听到了梦萦魂牵的天籁,询声望去,一眼就看见了她,年轻、短发、身材薄得象一张纸,文静并且亲和,让我深信与她相交必是人生一大快事。

她就是何曦的女儿何宜生,让我欣喜的是,她居然与我同在一个单位,只是部门不同而已,也是工程技术人员。我们从此认识,怀乡的共同情结,让我们的友谊如同春日暖阳草长莺飞,迅速升温到无话不谈。

何宜生工作恋爱两不误,一年之内,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搞定,带着新婚夫婿回乡省亲。重温一个人怀乡的孤寂,我把对她的思念和祝福全都凝聚笔端,信写了洋洋数纸,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淋漓,急急投了出去,只想让自己的心意早日被她知晓。

不久就收到了何宜生的回信,看得出,她相当惊喜,告诉我她母亲也看过来信,连赞年轻人能有这么好的古文功底,实属难得。一时间,我心中顿生得遇知己之感,想她必是行家里手,或许还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女子,不然何具如此慧眼,又何来这般风雅。我在心里暗暗为她勾勒了一幅画像:梳在脑后的圆髻,斜插一枝暗香浮动的紫檀木簪子,她女儿那样的瘦比黄花,被素色旗袍裹出最是一低头的温柔,一卷在手,欹石独坐,落红满衣,人淡如菊,那是易安风鬟霜鬓前口角噙香对月吟的清欢。

何宜生回来上班,我的探亲假却开始了。她托我给她母亲捎封信,我心中求之不得,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回家后的第二天,我就坐到了何家的客厅里,接待我的正是何曦本人。她六旬上下,比起娇小的何宜生,明显要健硕的多,矮壮的多。眉宇间并没有所谓才女标志性的,不肯与流俗合光同尘的孤傲,反倒是一种花开花落两由之的淡定从容,这是千帆过尽才有的通透,看破但不离红尘。我为先前对她的想象中肤浅苍白的审美趣味暗自脸红,那种古典小说中林黛玉式的才女绮梦,在滞重粗砾的现实面前注定轻易就会烟消云散。何况那是一个不许自在飞花的年代,懂得低到尘埃才是对自己和家人最好的保护。何曦看起来与福州城中其他老妇并无二致,她端稳地坐在籐椅上,持重安静,听得多说得少,寥寥几句,也是千篇一律的劝勉和鼓励,除此之外的话题,则很少触及,似乎心有顾虑。时代新旧的交替中,她是个明白人。给我上茶的是何宜生的二姐,听说她有间歇性的精神病,不能工作成家,所以长年侍奉在母亲身边。但那天她的思维清晰,言语也十分正常,我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告辞的时候,母女俩把我送到大门口,何曦一再客气地表示要我常来。于是那段日子,我的身影便在三坊七巷斑驳的历史间时常穿梭来回。

与母女俩同住的,还有何曦的几个弟弟,他们大多术业有专攻。其中一个会相面,初次见我,便直起两眼死瞅不放。何曦怕我尴尬,连忙笑着制止,他便道我神清骨澈,但得好风,自能平步青云。我知道这是江湖人惯用的恭维话,不能当真,但至少表明我给他的印象还不算差劲,以后再见便很坦然,由他在一边细细琢磨去。另有一个弟弟善画,工笔极好,曾经送我一幅,挂在书房好多年,文革中不知去向。

坐在她们家看似寻常的客厅里,我总会感到一股浓厚的书香从宅子的各个角落扑面而来:墙头的灰塑、檐角的彩绘、梁间的透雕、堂上的牌匾;甚至天井中苍苔点点的青砖,花厅里若有若无的清霭,都在向我传递着诗礼之家特有的气息。偶而也有“思接千里、心游万仞”的恍惚,仿佛在瞬间瞥见那个长髯如雪的诗魂,还在曲栏幽径间寻章觅句,还在清风明月里负手徘徊,明知山河已换,犹自不肯离开。

回去上班后,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何宜生,她说她的外公是著名学者何振岱,我这才知晓,自己遇见的,便是倾慕已久的福州十才女。

何宜生告诉了我一些她家的事。她说她的外公和母亲都笃信佛教,母亲从上女中的时候起,就养成了早晚用福州话诵读佛经的习惯,为此还遭遇了一则与佛有关的灵异事件:何宜生过世的父亲解放前是国民党的小副官,他的上司有训人的嗜好,每个早晨的开骂是他一天的必修课,痴迷到不复习一遍,就唯恐荒废了学业。那一回,队伍驻扎在乡间的一个神庙里,这个庙有个戏台,戏台下是一人高的通道,零星堆放些许杂物,看上去晦暗阴森,连村里的顽童也不敢到底下钻来钻去。何宜生的父亲点卯的时候迟到了,为了避开那比当街棒责还要令人难堪十分的唾沫横飞,他选择了从戏台下钻过去,偷偷塞到队伍里头。钻到一半的时候,感觉撞上了一个冷冰冰的躯体,顿时汗毛直竖,接连打了好几个寒战。回到家里就病倒了,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她母亲极为担忧,赶紧致电远在北京的外公,商量对策。何宜生的父亲三天后突然醒转,说出话来把所有人都吓坏了,他说梦到一个提着自己头颅的鬼,要他即刻找人念金刚经代为超度,否则拿他抵命。她母亲连忙告知外公,外公说无妨,我来为其设坛做法。于是相隔千里的两地之间,建立了一道超越时空的连接,金刚经念到七七四十九遍,父亲的烧退了,梦见那个无头鬼已经头复原位,千恩万谢前来道别。后来了解到,那个戏台下面原有一个暗室,是国民党军队处决人犯后,堆放尸体的地方,据说要等到空间填满,再一并拖出去烧了埋掉。隔不了多久就要清理一次,可见当时枉死刀下的冤魂得有多少,国民党气数已尽,早已失去民心,杀再多的异己也保不住已然颓圮的江山。

这个事件有多少可信度暂且不论,何老先生以装神弄鬼为掩护,替那些惨遭涂炭的生灵鸣不平,为他们的来世祈望一个河清海晏的朗朗乾坤,如此义举,我是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年代,有良心的知识分子既想行善,又要保得自己和家人平安周全,不得不借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法,无奈但却明智。

我最后见到何曦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她年事已高,精神反而更加矍烁,言谈之中也少了许多顾忌。她对我说:“我是迎过两回七仙女的人,算是极有福气的啦!”福州风俗,每六十年举办一回大规模的集体扶乩活动,名曰“七仙女下凡”。这一次在1981年,往回推60年的1921,正好是她花重锦官城的绝胜风华,能够亲迎两回七仙女的人,大多有寿,所以她说自己福气好。第一回的盛况,她记忆犹新,录像般为我们一一呈现,看着我们眼里闪现的惊奇,她的笑容也有了一种孩童般的天真。她还有一个逢人必说的话题,就是女婿对她的孝顺。何曦的晚年由小女儿一家照料,何宜生的丈夫姚善强为人厚道,对老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她为此心满意足。

何曦去世的时候,我不在福州,没能相送,至今还引以为憾。听说她走的极安祥,这一点我是深信的。她是礼佛之人,相信轮回,相信来世。等到重返红尘的一刻,她该还做她的才女,脱俗而不锋芒;我则做她的学生,听她讲一堂盛世华章。那时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青春正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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