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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心儿荐稿专栏||鼠语

 新用户06174j8E 2020-10-23

鼠语

文/庞华

我已经越来越清楚自己在周围的目光之中多么古怪。反正我已经忽略了那些眼睛,用不着花任何心思去理会。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爱砍柴,就像永远都不会有人来告诉我的好朋友在哪一样。本来砍柴的事基本上由我和弟弟包了。但是,弟弟不喜欢砍柴,他更喜欢蹲在堂屋的门前玩泥巴。他把一团泥巴揉匀,铺平,做成一个砚台的样子,然后用一只手掌托住举起来突然往地上一摔,摔得啪一声响他就咧嘴直乐,如果没摔响他就嘟着嘴十分不乐意。

砍柴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堂屋的门前,一处是柴间的后面。柴间在堂屋的后面,右边的门与灶间的门连在一起,形成一个转角,可以方便地一脚跨出柴间,另一脚就迈进了灶间。而左边的门正好与我和弟弟的房间门连在一起,也形成一个转角,不同的是柴间还有一扇门,正好正对着左边的门,也就是我们家的后门。以前,这扇门用得很少,因为父亲砍柴都是在堂屋的门前。可我喜欢在柴间的后面砍。我喜欢一个人在后面慢慢地使劲。我砍的柴比父亲砍的好。我砍得很细,一根根柴很容易便烧着,而且柴烟也大为减少。

我愿意一整天地砍柴。把一根粗柴砍成一根又一根细柴,不断地听见那轻重不一的劈啪声,我的心里就觉得踏实。碰到柴少的时候,我还会继续把头天砍细了的又重新砍一次,砍到无法再砍了为止。

“你没有大崽会砍柴。”有一次母亲对父亲这样说。

“那以后就专门归他砍吧,反正他吃了饭总要做点事消化消化。”

起先,母亲是叫了弟弟与我一道砍柴的,但是他老是砍不久便说,“哥,我去玩一下泥巴好吗?”

“你可以一直玩到天黑。”

我乐得一个人慢慢地砍。何况弟弟砍的柴还不如父亲砍的好,几乎等于白砍,因为我都要重新砍,砍得细细的,一丢进灶里就能吐出团团大火。

每天,我们一家五口,都这样各做各的事。父亲非常热爱他的铁锹。他喜欢扛着铁锹去那几块菜地伺弄一些菜蔬。我们全家就靠父亲伺弄的菜蔬而活。父亲每次在农贸市场卖掉了菜蔬都不会忘了给自己打一瓶低劣的白酒回来。而母亲对那灶间则近于迷狂。她从来就不怕灶间的柴烟和油烟熏人。天知道她哪里找得出那么多的事情去做,每天从早到晚的都在柴间忙得不可开交。阴鸷的姐姐是家里惟一洗手不拈香的人。她在七里小学上学。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想的,竟然愿意在她的身上不怕浪费。我也想不明白,那学堂里到底都教了一些什么给她,使得她的双眼有事没事成天都那么阴鸷,简直就像一个 特务。这一点令我十分反感学堂。我希望我永远都不要进学堂去学会那么阴鸷地看人。那样的目光叫人身上起鸡皮疙瘩。我不知道父母的眼睛有没有问题,他们好像看不到她的目光有多么阴鸷。连弟弟也看不到。也许是大家都认同了那样的目光。

“姐,我搁在堂屋门前的泥巴又没有了。”弟弟有时会在她不上学的星期天问她。

“问你哥去。”

弟弟的泥巴都是我去给他弄来的,被他玩了几天之后,有时是半天之后,就总会无缘无故地飞了。弟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我猜得到是谁干的。当然,我不会说出来。每次弟弟的泥巴飞掉了,我都会默默放下柴刀让弟弟等着。我小跑到江边重新弄回一团新鲜的泥巴。

我不知道姐姐到底怎么藏起了那些弟弟玩的泥巴。她上学之后,我曾多次小心谨慎地密查过她的房间,什么也没有发现。我还围绕着我们家周围侦察过,也是毫无发现。我保证那些泥巴即使干了都能一眼认出来。

也许姐姐对我的行动有所感觉了,或者她猜到了我正在怀疑她,甚至还猜到我去密查过她的房间。我在等待她先来对我发问。可是,从第一次我看出她的双眼里的阴鸷以来,她丝毫没有要找我发问的动静。我相信我比她更能等待。在等待中,我不会单单是等待,我要绞尽脑汁想出她为什么藏起泥巴,都藏到哪里了,同时还要设法对付那一双阴鸷的眼睛。

可是,特务毕竟是特务,上过学堂就是不一样,姐姐毫无征兆地就发动了一次突袭,并且大获全胜,严重地打击了我的斗志。

“我的一本作业本不见了。”晚饭的时候,她等父亲三杯劣酒一下肚便突然说道。

“不见了?在哪里不见了?”父亲夹了一口五花肉丢进嘴里边吃边问。

“家里。”

我一听就知道坏了。

“你拿了吗?”父亲用一对酒眼斜了我一眼。“拿了就拿出来。拿出来了就没有事了。”

“会不会落在学堂里了。”母亲问她。

“回来我还写了作业的。”

“快去拿出来。”父亲又一口吃掉了一杯酒。

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得到一顿饱打了。我搁下半碗饭不作声地进了柴间,尽可能轻地打开了那扇后门。门还是吱呀响了一声。我听到她说,“他开了后门。”

我撒开两腿就拼命地飞奔起来。我不用回头也知道父亲正在后面追我。除非他一把从后面抓住我,否则我决不会停下来的。我跑了很久,直到根本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气。父亲没有追上我,他再也追不上我了,也再也不能随便打到我了。我只是没想到姐姐的心比那双眼睛还阴鸷百倍。可是她一定要失望了,她没想到我会跑得这么快。

歇平了气之后,我不得不犯愁了。尽管我暂时逃脱了一顿饱打,但一回去,父亲肯定会加倍给我补上的。他肯定受不了我的逃脱。如果我不回去,我又能到哪里去呢?我一定要找到一个地方,要不我就会冻死来的。

我决定躲到村尾的杨家婆婆家的柴间去。杨家婆婆的柴间是单独的一间柴间,跟杨家婆婆的家是分开的。谁不会想到我敢躲到那里去的。杨家婆婆的家在村子里是一个不详的象征,母亲就经常用杨家婆婆来吓弟弟。估计母亲也这样吓过我的。但是,我老觉得杨家婆婆并不可怕。我去江边给弟弟弄新鲜泥巴的时候,有好几次都看见杨家婆婆坐在她家的堂屋门前的躺椅上晒太阳。她还冲我笑了一笑。那是孤独又亲切的笑容。

“这个细伢子的命真大,换别的早就去了哦。”我躺在家里的自己的床上听见郎中这样跟父亲说,“他主要是吓到了,你们看他的眼睛,好散。再捱一下没发现,就真的要丢掉了。”

“我们会特别照顾他的,请放心好了。”父亲说。

“你们还要去谢一下杨家婆婆,不是她……”

“我们明天一定会去。”

我不知道郎中凭什么说我被吓到了。我没有被吓到。我在杨家婆婆的柴间里遇到了一只老鼠,我和它马上就成了最亲密的朋友。我记得自己一摸黑进杨家婆婆虚掩着门的柴间时,一脚就踩到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我飞快地蹲下一摸,便抓起了那只老鼠。它好像生病了,要不不会一下就被我踩到的,而且我发现它的眼睛里充满哀求,生怕我一张口就吞掉它。

我坐在几根粗柴上对它说,“不要怕,不要怕,我不是猫,我不会吃掉你的。”

它竟然听懂了我的话。它发出了吱吱的叫声,可两只小眼睛里还是闪烁着怀疑的目光。于是我又说,“我们来握个手,做好朋友。”

我握住他的一只前爪轻轻地抖了抖,这才完全打消了它的紧张。我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前,一边用手抚摸它一边问它:“你冷不冷?”

它不会说人话,只会说鼠语,我说什么它都“吱吱吱”。我一想也对,跟一只老鼠说人话简直就是摔坏了脑袋,应该都说鼠语才对。所以,我们便开始吱吱来吱吱去的,说了很多很多话,说得非常高兴,一直到我们说累了,我才把它放进了我的小棉袄里一起睡着了。

“我的朋友呢?”我想趁郎中还没离去赶紧问一问。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回答,都非常奇怪地看着我。我只好再问一次。“我的朋友呢?”

“他能不能好起来?”母亲小心地问郎中。

“不好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病。”

“这不是废了?”父亲不无忧虑地说。“还不如养只猪划得来。”

“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唉。”郎中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不能再刺激他了。”

这时,我歪头看见了站在门框边的姐姐。我突然明白了她的眼睛为什么那么阴鸷,原来那就是猫看老鼠的目光。我不由得大叫大喊起来:

“猫!猫!”

“妈,哥到底在说什么啊,就像老鼠叫一样。”弟弟恐惧地问道。

“细伢子不准乱说话。”随着父亲的一声喝,门框边的姐姐不见了。

庞华,南昌人。著有《一个梦的归宿》《呼吸》。曾入选《2004年中国最佳诗歌》《2012年好诗三百首》《新诗典》及其它多种选集。主编过《无限制诗歌》《赶路诗歌》民刊。2009年开始无诗意写作。作品散见国内各种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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