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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先思丨延閣刻本《四聲猿》研究

 书目文献 2020-10-23

延閣刻本《四聲猿》研究

馮先思

        馮先思,文學博士,整理有《朱子讀書法》。 

    《四聲猿》現存明代刻本有多種,已經影印的就有四種之多。如《古本戲曲叢刊》收錄的完本兩種,分別爲萬曆十六年龍峰徐氏刻本,以及書前刻工署名爲黃伯符的明刻本。[1]此外還有文物出版社影印首都圖書館藏澂道人評本;[2]《中華再造善本》明代編所收袁宏道評本,據國家圖書館藏本(善本號:16245)影印。[3]朱萬曙《明代戲曲評點研究》收錄三種《四聲猿》的評點本,其中有延閣刻本,僅輯錄齣後評語,而評點者的真實身份並非言及。[4]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延閣刻本《四聲猿》兩部(善本號分別爲00565、04101),皆爲吳梅舊藏。[5]每半葉九行,行二十字。白口,四周單邊。單魚尾。板心上方題“四聲猿”,下方題“延閣”。一本前有天放道人序(善本號:00565),一本前有李告辰序(善本號:04101)。序後有目錄,題“四聲猿總目”,四劇分別題“狂鼓史,第一齣舌報”,“玉禪師,第一齣餌戒,第二齣遇筏”,“雌木蘭,第一齣女戎,第二齣勦賊”,“女狀元,第一齣卸粧,第二齣入試,第三齣淑問,第四齣賣才,第五齣改姻”。每劇一卷,每卷前題“四聲猿”,次署“山陰徐渭文長編”,“山陰沈景麟鍾嶽父、李成林告辰父較”,次題劇名,四劇分別爲“漁陽三弄”“醉鄉一夢”“替父從征”“辭凰得鳳”。每劇有圖一幅。每劇行間有圈點、評語,劇末附總評。

一、延閣刻本評點者、刊刻者及刊行時間綜述


1.評點者爲劉志選

    吳希賢《所見中國古代小說戲曲版本圖錄》著錄康生舊藏延閣本《四聲猿》一部,[6]爲早期印本,尚未剜改評點者姓名。此本書前有內封,小字題“劉還初先生評點”,大字題“四聲猿”,又小字署“延閣藏板”。國圖藏本天放道人序末有一“天放/𧗟人”印,而康生藏本則另有“劉印/志選”白文方印。細諦國圖藏本,“天放/𧗟人”印下方似有剜改痕跡。(參表一)

    康生舊藏延閣本每劇前作者題“山陰徐渭文長編,慈谿劉志選還初評”,“山陰沈景麟鍾嶽父、李廷謨告辰父較”。這一題署說明此書評點者天放道人即劉志選。周妙中《江南訪曲錄要》中曾著錄上海圖書館藏明傳奇《李丹記》,考其作者“天放道人劉還初”即劉志選。蓋該記前有陳繼儒題辭,言作者劉海日先生曾宰合肥,而萬曆年間合肥的縣令,姓劉且爲浙江人者,僅劉志選一人。[7]不過這一懸測,並未得到廣泛認可,《中國曲學大辭典》僅據卷端題署稱其作者爲劉還初,而並未溝通其與劉志選的聯繫。近年來程蕓、潘明福、李潔依據方志、明人文集所記劉還初傳記、交游資料,發現“劉還初”與“劉志選”在籍里、仕宦、交游、思想等方面有諸多交集,進一步推定二者實爲一人。[8]《四聲猿》這一題署可證周、程、潘、李推測皆稱允當,並無疑義。《李丹記》的作者和延閣刻本《四聲猿》的評點者即劉志選。

    劉志選名列《明史·閹黨傳》,故其生平資料今傳者極少。《萬曆癸未登科錄》記載其籍里、生年等信息。於此我們可知,劉志選,字可選。浙江寧波府慈谿縣民籍。行五。嘉靖四十年九月初二日生,萬曆十一年(1583)癸未進士。兄志業,任按察司副使;志伊,任大理寺卿。志選浙江鄉試第七十九名,會試第二十二名。[9]據《明史》《明實錄》記載,歷任刑部福建司主事,後因抗言上疏,貶爲福建福寧州判官,後升合肥令,繼而罷歸。後因同年葉向高之請託,起復爲南京工部郎中,歷任尚寶司少卿、順天府府丞、南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提督操江。葉向高《蘧編》卷之十四記載劉氏起復原委甚詳[10],其文云:

劉志選,余相知同年,往在刑曹以建言謫歸,再起至合肥令,大有墨聲,復罷歸。屬先皇登極,下撫按搜起諸廢臣,浙兩臺不列志選名。時余方應召北上,志選謁余于武林,極其款洽,托余爲言于撫臺蘇石水公。石水不聽,余再三言之,石水云:“此君其鄉人署以二字考語,如何可起?”余力詰其考語云何,石水不得已乃曰“貪淫耳”。余遂不能强。又不敢以告志選,而志選甚怏怏。比余至京,力請于銓部,乃起志選爲南工部郎。復爲乞轉京堂,銓部已允而未具題屬。有恨余者嗾志選“汝若論首輔,則京堂可立得。”志選遂疏劾孫公慎行,謂不當以進藥事歸罪舊輔方公,而牽及余不當薦孫入閣,甚且謂欲借尚方之劍,以斬其頭,用繫賊之笏以批其頰,極其醜詆。疏投銀臺,志選有叔憲寵爲納言,讀之駭然,促其人持歸。余初聞之,殊不信,後見納言,乃知其詳,故于疏末及之。迨余歸後,志選竟轉京堂,復理前疏,余亦不辯。

於此約略可見劉志選學行之一斑。職此之故,《明史·閹黨傳》云“劉志選,慈溪人。萬曆中,與葉向高同舉進士”,劉志選同年有孫如法、湯顯祖、呂昌胤(呂天成之父)等人,而《明史》獨言與葉同年,良有以也。魏忠賢逆案所涉二百餘人,分爲八等處分。[11]一首逆,魏忠賢和客氏。二、首逆同謀,崔呈秀、李永貞、李朝欽、魏良卿、侯國興、劉若愚等六人。三、交結近侍,劉志選名列第一。故《欽定逆案分款全錄》[12]《欽定媚璫分款全錄》所錄劉志選終官爲“南操江巡撫”,判詞爲“老耄媚璫,躐升開府,諂附擁戴,傾搖國母,驅逐戚臣,罵母之律尚寬,通內之誅難逭”,這正是劉氏鄉議考語“貪淫”之註腳。


2.校刊者李成林考

    康生舊藏延閣本《四聲猿》題署還有一處異文,即李廷謨,在後印本中改爲李成林。“延閣主人李告辰,歷來無考,只憑他自己在《北西廂》卷首‘跋語’後的書名鈐印,知道‘名廷謨,字告辰’這樣簡單的信息。……小林弘光認爲‘李告辰其人不詳’這一點至今尚無突破。”[13]董捷發現南京博物院藏有一封陳洪綬尺牘,涉及與李告辰的交往。從康生藏《四聲猿》所呈現的異文來看,李廷謨可能由於某種原因改名“李成林”。吳梅藏李告辰《四聲猿》序“成林”二字偏小,字跡也與序文整體風格不太一致,可能也源於後來的剜改。不過由於某種不可知的原因,今存《四聲猿》延閣刻本往往有署“天放道人”的序言,而很少有李序,大概也是出於消除李告辰痕跡的考慮。故吳梅在李告辰序後題云“此序爲他本所無。瞿安。”(國圖藏本,善本號00565)“尚有李告辰一序脫去,今通行本皆無之。老瞿。”(國圖藏本,善本號04104)

    從李廷謨《北西廂》題記及凡例可知,其人嗜好刻書,但對當時杭州書坊版畫風格並不認同,而有更高的追求。他說“予每見文人一詩一文一語言之妙者,恨不即時傳遍天下,誦之歌之而後已,故喜刻書。猶惜書之訛僞者惑世,故喜刻原本,雖千百金不惜。惜耳目不廣,不能盡天下之書而刻之。必將盡天下之書而刻之焉。或有人誚予曰,經術文章顧不刻,何刻此淫邪語爲?予則應之曰,要于善用善悟耳,子不睹夫學書而得力于擔夫爭道者乎? ”“摹繪原非雅相,今更闊圖大像,惡山水,醜人物,殊令嘔唾。茲刻名畫名工,兩拔其最。畫有一筆不精必裂,工有一絲不細必毀。”[14]然而其人校刊之書,除《四聲猿》《北西廂》,今僅知有孫鑛評點《無能子》、孫鑛評點《韓非子》(天啓四年刊)。這兩種孫批子書與《四聲猿》一樣皆與沈景麟同刊,從沈景麟自述(孫鑛評本《韓非子》書前沈氏題記)來看,沈、李可能是職業刻書者。[15]孫鑛評點《韓非子》書前署“李廷謨君獻訂”,則李廷謨可能又字“君獻”。

    現在我們知道,李廷謨,字君獻,一字告辰。後改名李成林。明末山陰人,在杭州從事刻書活動。與孫鑛、陳洪綬、董玄等人有交往。今存其校刊之作有劉志選評點《四聲猿》、徐文長批評《北西廂》、孫鑛評點《無能子》《韓非子》。其合作夥伴爲同鄉沈景麟,字鍾嶽。

3.劉評《四聲猿》刊刻於天啓年間

    延閣刻本《四聲猿》卷端題署用“較”字,避明天啓皇帝名諱,知劉評本刊刻問世的上限爲天啓元年。考慮到劉志選本人崇禎二年即涉逆案問斬,則此本刊刻的下限當在崇禎初年。綜合以上兩點,則此本刊於天啓年間或近實情。崇禎二年劉志選即以魏忠賢逆案論斬,其時聲名狼藉,故劉評《四聲猿》後來重印時極力刪除其痕跡,以期消除劉氏影響,僅僅保留了一個不易考索的“天放道人”之名。延閣刻《四聲猿》剜改劉名,當在崇禎初年。

    延閣刻《北西廂》於崇禎四年,其時李告辰尚署“李廷謨”之名,知《四聲猿》“李告辰”之剜改或不早於此年。至於剜改李廷謨之名,是否與劉氏有關,抑或另有隱情,今不可考。

二、延閣刻本在《四聲猿》版本系統中的地位


1.《盛明雜劇》本承襲延閣刻本

    經梳理現存《四聲猿》各版本異文,我們已經對《四聲猿》文本演變譜系有較爲清晰的認識,即一源兩流。所謂一源即龍峰徐氏刻本,兩流即以商維濬刻本和延閣刻本爲代表的兩個系統。[16]鍾人傑刻本、黃伯符刻本正屬於商維濬刻本系統,《盛明雜劇》本、澂道人評本屬於延閣刻本系統。

    延閣刻本《四聲猿》對《盛明雜劇》本的影響體現在兩個方面,一爲曲詞賓白的承襲,一爲評語的承襲。《四聲猿》諸本計有一百四十組異文,延閣本與《盛明雜劇》本文本相同的就有一百二十三組。《盛明雜劇》本批語摘錄部分延閣刻本評語,而其正文詞句則以延閣刻本爲基礎,略事校訂。有一些異文是延閣刻本、盛本特有的。[17]

    鋤蘭忍人選輯《新鐫繡像評點玄雪譜》卷四收入《玉通和尚駡紅蓮》一齣全部曲白,據首曲【新水令】“我在竹林峰坐了二十年”,改題《竹林峰》。板心上方題“玄雪譜”,《竹林峰》板心中部題“四聲猿”。[18]

    《竹林峰》一齣,【僥僥令】曲中賓白“我還笑這摩登沒手段”,與徐本、商本、鍾本、黃本作“我笑這摩登還沒手段”者不同,當屬於劉本一系。《收江南》曲後賓白“這也只是苫眼的光景”,“苫”徐本、商本、鍾本、黃本、劉本、盛本皆作“苫”,澂本作“僧”,《竹林峰》譌作“苦”;《收江南》曲後賓白“水月禪師號玉通”,“僧”,劉本、盛本皆作“師”,徐本、商本、鍾本、黃本、澂本作“僧”,知《玄雪譜》所據非澂本。劉志選評本與《盛明雜劇》本異文無多,唯劇前賓白“往過有二十餘載”,“往”徐本、商本、鍾本、黃本、劉本皆作“往”,唯盛本、澂本作“住”,可見《玄雪譜》可能據《盛明雜劇》本選錄此齣。


2.澂道人評本承襲延閣刻本

(1)直接承襲

    國家圖書館藏澂道人評本《四聲猿》(善本號18806)書封題“新鐫繡像批評(小字)/四聲猿(大字)/大成齋藏板(小字)”。此本每半葉九行,行二十字,白口,四周單邊,單魚尾。卷端題“四聲猿”,署“天池生著”“澂道人評”。次題劇名“狂鼓史漁陽三弄”,次題“總劇”。板心題“狂鼓(右側)/史(左側)”“玉禪/師”“雌木/蘭”“女狀/元”。卷末有磊砢居士、西子湖濱顛頭陀槃譚、西寧子長公、雙柏碞學人跋。曲辭和賓白各自分段,大字頂格排曲辭,小字低一格排賓白。此本書前有澂道人《四聲猿引》,澂道人伯姊《讀四聲猿》詞(調寄《沁園春》)及澂道人題記。次袁宏道《徐文長傳》,次爲“四聲猿總目”,題“狂鼓史漁陽三弄,玉禪師翠鄉一夢,雌木蘭替父從軍,女狀元辭凰得鳳”。次插圖四幅,首圖左下角題“水月居寫”,皆跨頁連幅,與劉志選評本附圖樣式雷同。[19]

    兩本插圖細節極爲豐富,繪圖、刊刻之精工允稱上品。而其間差異又及其微小,這在明版畫中也較爲少見。只是澂道人評本插圖位於書前目錄之後,而劉評本插圖則在每齣首葉。我們可以通過辨別女性髮髻形狀,來區分兩本插圖。劉本侍女髮型多雙髻,而澂道人評本則多爲單髻。(參表二)

    澂道人評語還襲用劉本行間夾批。例如:《玉通和尚駡紅蓮》劇前賓白劉還初有評語“佛法不如宮法”,【得勝令】曲有評語“一味滑稽”,《月明和尚度柳翠》【收江南】曲有劉評“石破天驚”,同一位置皆有澂道人相同的評語。

(2)間接承襲

    《四聲猿》現存諸本計有一百四十餘組異文,《盛明雜劇》本與澂道人評本相同的有一百一十八組。特別是有部分《盛明雜劇》特有的異文,澂道人本多與之一致。(參表三)

    《盛明雜劇》本與澂道人評本不同的二十二組異文中,有十組異文由於澂道人評本有意吸收了《酹江集》的異文,故而呈現了不同的面貌。例如《漁陽三弄》【點绛唇】“屈身軀扒出他們胯”,《酹江集》本改爲“乍相逢就惹出頓閒相罵”,該處眉批云“‘乍相逢’句,原本云‘屈身軀扒出他們胯’,不若今改者爲佳。”從此眉批可知,改動乃《酹江集》校訂者所改。《漁陽三弄》【天下樂】曲“他該著甚麼刑罰,你差也不差。他肚子裏又懷著兩三月小哇哇”,《酹江集》本改爲“況懷著哇哇,可與你有甚冤家,又違了甚條,犯了甚法”;該處眉批云“‘況懷著哇哇至犯了甚法’,亦係改正,較舊本徑約。”《漁陽三弄》【點绛唇】“借敖倉的大斗來斛芝麻”,來,《酹江集》本改爲“坫”,該處眉批云“坫舊作來”。《替父從軍》【油葫蘆】曲“急忙的改抹做航兒泛”,《酹江集》本改爲“窄和寬仔細把靴兒算”;該處眉批云“‘窄和寬’句,舊本作‘急忙的改抹做航兒泛’,不如改語爲穩。”《替父從軍》【幺】曲“抵多少富貴由天”,《酹江集》本改爲“惹傍人笑話夤緣”。

還有部分賓白也有一些改動。例如:《漁陽三弄》【幺】前賓白“打頓介”,頓,徐、商、鍾、黃、劉、盛本皆同,《酹江集》本改爲“盹”;《漁陽三弄》【幺】曲中賓白“那孔北海沒來由也”,“沒來由”,徐、商、鍾、黃、劉、盛本皆同,《酹江集》本改爲“好沒來由”;《替父從軍》【油葫蘆】曲中白“回來俺還要嫁人”,《酹江集》本改爲“又一件就放大了,俺回來却還要嫁人”。

    《酹江集》本這些改動來來源,可能源於徐渭。因爲《酹江集》的批點者孟稱舜宣稱曾見到徐渭改本《四聲猿》,《漁陽三弄》開篇眉批云“文長《四聲猿》于詞曲家爲創調,固當別存此一種。然最妙者,禰衡、木蘭兩劇耳。《翠鄉夢》係蚤年筆,微有嫩處,而《女狀元》晚成,又多率句。曾見其改本,多有所更定,至《女狀元》云‘當悉改,近無心緒故止’,是知作者亦未盡慊,與予所見殆略同也。”(《酹江集》本)這一段批語既說明了選擇《漁陽三弄》《木蘭從軍》兩劇的原因,玩其文義,似乎暗示了該本所言《四聲猿》曲詞的修改來自徐渭親筆。孟稱舜在眉批中保留了舊本的面貌。例如:

    “乍相逢”句,原本云“屈身軀扒出他們胯”,不若今改者爲佳。

    況懷著哇哇至犯了甚法,亦係改正,較舊本徑約。

    坫舊作來

    窄和寬句,舊本作急忙的改抹做航兒泛,不如改語爲穩。

    惹傍人笑話夤緣,舊本云,抵多少富貴由天。

    如果我們的理解不誤,那澂道人評本與《酹江集》曲詞、賓白一致的那些異文,可能源於《酹江集》的文本輸出。

    澂道人本襲用《酹江集》不僅僅限於這些“徐渭改筆”,還吸收了其部分音釋、評語以及科介提示。《酹江集》有酌情增加音釋之體例。如《三度任風子》第三折【小上樓】曲後附音釋“撧,疽且切”;《李逵負荊》第四折【步步嬌】曲後附音釋“祚,音詐”,【離亭宴煞】曲後附音釋“磣,初錦切。握,歪上聲。”《誶范叔》第一折【鵲踏枝】曲後附音釋“苫,聲占切”,第二折【牧羊關】曲後附音釋“雹,音薄”。

    《四聲猿》現存最早刻本龍峰徐氏本即附有音釋,商本、鍾本、黃本、劉本亦皆有之。《盛明雜劇》本刪去音釋,《酹江集》本將部分音釋散入正文、眉批,又增添了幾處原本沒有的注音。澂道人評本完全繼承了《酹江集》的這些眉批、劇中音釋,特別是那些《酹江集》新增的音釋。例如《漁陽三弄》【混江龍】曲後附“殼音巧”、【六幺序】曲後附“唬音胡”等皆《酹江集》所增而澂本所襲用者。

    澂道人本還吸收了部分《酹江集》的批語。例如《漁陽三弄》【油葫蘆】曲孟稱舜評“悲痛酸鼻”,澂道人本則評曰“悲痛”。《替父從軍》第一齣【六幺序】曲,孟稱舜評“雖則英雄,終帶兒女口角,可爲宛肖。”澂道人評語同。《替父從軍》第二齣【前腔】“想起花大哥”曲,孟稱舜評“補出此語好”,澂道人評語亦同。

    《酹江集》本的改動不限於曲詞,和《盛明雜劇》本一樣,都將曲辭和賓白分段,大字頂格排曲辭,小字低一格排賓白,這樣的版式眉目清晰,甚便閱覽。演唱曲辭的賓白提示,徐本、商本、鍾本、劉本、盛本皆位於曲辭前一段賓白之末,而《酹江集》則移到曲牌之下,這顯然受到了傳奇標註科介習慣的影響。這些版式改動也爲澂道人本因襲。

    總之,澂道人評本的一方面承襲了《盛明雜劇》本的內容,還選擇性吸收了《酹江集》本的一些曲詞賓白的改動,以及內容的編排方式,形成了一個新的文本。

劉還初評本刊行於明天啓年間,《盛明雜劇》刊行于崇禎二年(1629),《酹江集》崇禎癸酉(六年,1633年),則澂本刊行年代當不早於崇禎六年,距明亡不過數年。這一版刻到清代仍然在刷印,從每劇之後又有澂道人“又評”來看,可能還有進一步增訂。康熙十一年(1672),還增加了澂道人姊顧若璞《沁園春》詞。

俞爲民等編《歷代曲話彙編》明代卷“澂道人”條云“姓名及生平事跡皆不詳。”[20]從劇後題跋可知澂道人姓顧,磊砢居士跋云“然而石公之傳,遒宕而奇。澂公之序與評,俊逸而奇。後先標映,彙爲奇書。吾不辨是徐、是袁、是顧,而祗覺其爲奇而已。”這裡的石公,即袁宏道(號石公),曾爲徐文長立傳,收入澂道人評本書前。顧即澂公(澂道人)。

    賀聖遂、駱玉明《徐文長評傳》認爲,澂道人即顧若群。“《四聲猿》題跋原只署名‘澂道人’,而言及其姊有《臥月軒稿》。查《臥月軒稿》爲顧若璞之文集,今存,並錄有此詞。此集又有若璞弟若群所作序,則‘澂道人’真名爲顧若群。” [21]案康熙《仁和縣志》卷十八載“顧若群傳”云“顧若群,字不黨,一字超士。爲諸生。閉户下帷,同學皆矻矻治經義,若群獨縱觀子史百家,究古今治術,而擇其可施行者。說經則觀先儒語錄,取新安、鵝湖異同之旨,會通之。以餘閒作詩賦古文詞。妻黄氏,治女紅之暇,含毫吟咏,才藻紛繽。若群恒與篝燈唱酬,相得如良友。甲申三月寇䧟燕京,若群遂入雲棲,隱于緇流,僧臘二十有一。所著有《石公新舊稿》行世。”[22]《全明詞》《全清詞》(順康卷)收顧若群詞兩首,其小傳云“入清後落髮爲僧,名大璸。初居西湖虎跑寺,後主雲棲寺”。[23]顧若璞《臥月軒稿》[24]卷三有“和集字詩”十二首,顧若璞序云“超士弟云云”,又附顧若群序云“顧子稱石公”。又《臥月軒稿》附《續稿》有《武林黃氏童女智生落髮記》(作於順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題“云棲大璸”作,注云“原名顧若群”。可見顧若璞之弟顧若群,字超士,號石公。出家爲僧之後,名大璸。與《仁和縣志》所載名號正相印證。

    不過大成齋本前《讀四聲猿》題辭之後有澂道人題記云“此余歸黃伯姊知和氏所作也。伯姊著有《臥月軒稿》行世,今年春秋八十矣。”顧若璞萬曆二十年(1592)生,[25]則澂道人書寫題記之年當爲清康熙十一年(1672)。案康熙《仁和縣志》顧若群甲申(1644)之後削髮爲僧,僧臘二十一年,則其卒年當爲1665年(康熙四年),安能於康熙十一年再作題記耶?《云棲法彙》書前有原校閱弟子姓氏,羅列淄素弟子數十人,其中在家弟子有黃汝亨[26](顧若璞丈夫之父)、顧若矜(大璘)、顧若群(大璸)。從姓名上來看,顧若矜可能是顧若群兄弟行。如康熙《仁和縣志》所載顧若群卒年不誤,則澂道人可能爲顧若矜,或者顧若群的其他兄弟,而非顧若群。

    澂道人亦稱澂園居士。顛頭陀槃譚跋云“《四聲猿》好處,卻被澂園居士一口說盡。……讀《西廂記》可悟道,讀《四聲猿》不更可悟道耶。居士批閱是書,全得是意。但襟懷落落,文采翩翩,俗士不識耳。我嘗謂澂園居士不愛逃禪,種種行事暗合如來心地,即此一編,金光透露。”陳旭耀《現存明刊西廂記版本綜錄》著錄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徐文長批評北西廂》一部,[27]書封題“澂園訂閱,徐文長先生批評,北西廂,崇善堂藏板”。書前有澂園主人敘,敘言板心下方題“九宜齋”。而朱萬曙《明代戲曲評點研究》著錄南京圖書館藏明九宜齋刻澂道人評本《四聲猿》一部[28],其書所附四跋與大成齋本相同。訂閱《徐文長批評北西廂》之澂園主人或即評《四聲猿》之澂道人。

   九宜齋刻《四聲猿》亦有澂道人評,《武林古版畫》收錄九宜齋刻《四聲猿》插圖兩幅,題“水月居寫”,其畫面與澂道人評本相同。[29]朱萬曙云亦有磊砢居士、西子湖濱顛頭陀槃譚、西寧子長公、雙柏碞學人四跋。俞爲民等編《歷代曲話彙編》明代卷所收明九宜齋本題跋,並未收錄上述四跋。蓋九宜齋本、大成齋本爲同一刻版,印次有先後之分。

    國家圖書館明刻清修本《四聲猿》藏本(索書號:102526),與大成齋本全同。唯書封堂號處僅存“□□□藏板”兩字,剜改槽口墨痕斑斑可見。黃仕忠《日藏中國戲曲文獻綜錄》著錄大谷大學藏“新鐫繡像批評四聲猿”亦無堂號,僅存“藏板”兩字。[30]國圖藏本(96782)內封則隸書題“新鐫/徐文長先生著/四聲猿/本衙藏板”,其正文實亦與大成齋本同版,僅封面題識改換而已。(參表四)可見此刻書版九宜齋、大成齋而外,曾輾轉多家書坊。

(3)澂道人評本的清代翻刻本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道光元年抱青閣刻巾箱本(索書號:85806),書封題“道光元年重鐫/天池生著,澂道人評/四聲猿(大字)/抱青閣藏板/狂鼓史漁陽三弄,玉禪師翠鄉一夢,花木蘭替父從軍,女狀元辭凰得鳳”。此書每半葉十行,行二十一字。左右雙邊,無欄線。單黑魚尾,版心上題,四聲猿。中題,劇名(狂鼓史,玉禪師,花木蘭,女狀元)版匡高12.1釐米,闊8.5釐米。鈐印“遂初/藏書”(朱方)。

此本翻刻澂道人評本,書前有澂道人《四聲猿引》《讀四聲猿》(沁園春)、四聲猿總目,卷端題“四聲猿,天池生著,澂道人評”。書眉迻錄澂道人批語。卷末有澂道人又題,磊砢居士、顛頭陀槃譚、西寧子長公跋。《女狀元》澂道人又評之後空一行,故下一頁澂道人又題闕第一行,知其所據底本亦爲澂道人評本之後印本。

    書前有鄭栻序一篇,述此本刊刻始末甚悉,全文如下:

天津俞先生諱汝逑,字岵瞻,浙之達人也。曩讀白樂天詩《屢屢達》,形諸口。余謂自以爲達,其人未必達也。何也?達之見未忘也。而先生不然,先生之年古稀外矣。先生之與三未艾也。癸酉春,自題其生冢曰“清文學岵瞻俞公墓”,鐫之於石。嗚呼,何其達也。殆所謂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者乎?余於先生,翁婿也,最悉其生平大概,淡與泊相遭,而磊落俊偉之氣時時見之詩歌。至若《雙魚墜》《翰墨香》兩傳奇,亦僅一狐之腋云爾,是爲序。錦水鄭栻子敬百拜題。

由此可知,這一巾箱本《四聲猿》爲天津俞汝逑刊刻。俞雅善曲學,撰傳奇《雙魚墜》《翰墨香》兩種,今似不傳,亦未見諸家戲曲書目著錄。[31]

    總上所述,延閣刻本《四聲猿》的評點者天放道人即《明史·閹黨傳》中的劉志選,結合劉氏生平,以及該本避諱,可以推知延閣刻本可能刊刻於明天啓年間。延閣刻本《四聲猿》在此書版本系統中居於重要地位,承襲了龍峰徐氏刻本、《酹江集》本的諸多特徵,又爲澂道人刻本、《盛明雜劇》本、《玄雪譜》本所襲用。天津俞汝逑在清道光年間翻刻澂道人本《四聲猿》,俞氏雅善曲學,撰傳奇《雙魚墜》《翰墨香》兩種,皆諸家戲曲書目所遺。[32]

注釋:


[1]《古本戲曲叢刊》第四集影印《酹江集》收入《四聲猿》兩折。

[2]《四聲猿》,文物出版社,201511月。

[3]此本又收入《明刻古典戲曲六種》,中華書局,201709月。

[4]朱萬曙在《明代戲曲評點研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06月,第331394-395頁。

[5]國家圖書館普通書庫藏有這一刻本多部。

[6]吳希賢《所見中國古代小說戲曲版本圖錄》第五冊,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複製中心,1995年,第895-911頁。

[7]周妙中《江南訪曲錄要》,《文史》第二輯,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210-211頁。

[8]程蕓《明傳奇〈李丹記〉作者劉還初新考》,《文獻》2011年第1期,第23-28頁;潘明福《明傳奇〈李丹記〉作者考補》,《文獻》2013年第1期,第181-183頁。李潔《傳奇〈李丹記〉作者再考》,《戲曲與俗文學研究》(第五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06月。

[9]《萬曆癸未登科錄》,天一閣藏明刻本。此條承李開升博士賜示,謹致謝忱。

[10]葉向高《蘧編》,台北:偉文圖書出版社影印明刻本,197609月,第429-431頁。

[11]《明史》分爲七等,《明實錄》分爲八等。

[12]《欽定逆案分款全錄》卷端題注云“此係二年所定,後處分多有更改。”(參《四庫存目叢書》史55冊影印明鈔本,第172頁。)《欽定媚璫分款全錄》卷末題崇禎二年三月,然其中削去數人名姓及罪狀。(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善本號:17467

[13]董捷《版畫及其創造者》,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505月,第130-132頁。

[14]李廷謨《徐文長先生批評北西廂》題記、《凡例》,皆據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北西廂》。

[15]詳參張覺《韓非子校疏》附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03月,第1400-1401頁。

[16]參拙文《袁宏道評本〈四聲猿〉版本考》(待刊)。

[17]參拙文《袁宏道評本〈四聲猿〉版本考》(待刊)。

[18]《竹林峰》前標“〇〇〇”,乃《玄雪譜》評價標誌。該書凡例云“選劇近百,雖色香聲脆,各吐慧心。然寸長尺短,不能不微分甲乙,聊于篇首用〇△丶別之,以見珍重之意。詞勝於情用丶,情勝于詞用△,情詞雙美用〇。”各劇齣名上方有兩至三個評價符號,如《琵琶記》“糟糠”一齣爲“〇〇〇”,《西廂記》“遊佛殿”一齣爲“丶丶〇”,《鴛鴦棒》“訣別”一齣爲“丶△〇”,《白兔記》“回獵”一齣爲“△〇”。可見《竹林峰》爲“情詞雙美”之上品。

[19]現存各本書前各葉次序略有顛倒,不盡同一。

[20]俞爲民等編《歷代曲話彙編》明代編第三集,合肥:黃山書社,200903月,第532頁。

[21]賀聖遂、駱玉明《徐文長評傳》,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08年,第160頁。

[22](康熙)《仁和縣志》卷二十六,清康熙二十六年刻本。

[23]《全清詞》(順康卷)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9405月,第15頁。

[24]《臥月軒稿》今存兩個版本,一爲三卷本,收入《叢書集成續編》;一爲六卷本附續稿兩卷,國家圖書館藏,善本號爲:11939。本文取六卷本。

[25]朱則杰認爲顧若璞康熙十九年(1680)年八十九歲,曾爲某氏作序。參氏著《清詩考證》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05月,第1025頁。

[26]黃汝亨曾爲《徐文長文集》作序(此序收入黃汝亨《寓林集》卷三),該本書末即附袁宏道評本《四聲猿》。

[27]陳旭耀《現存明刊西廂記版本綜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09月,第242-243頁。

[28]朱萬曙《明代戲曲評點研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06月,第393-394頁。

[29]周亮編著《武林古版畫》,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1307月,第514-515頁。

[30]黃仕忠《日藏中國戲曲文獻綜錄》,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10月,第52頁。

[31]《中國曲藝志·浙江卷》載紹興平湖調劇目《雙魚墜》(《中國曲藝志·浙江卷》編輯委員會,《中國曲藝志·浙江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907月,第121頁),清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九“魚水緣”條亦云“越中有《雙魚墜》戲劇,關目略同。”(平步青《霞外攟屑》,上海:中華書局上海編輯部,195906月,第678頁)俞汝逑,祖籍浙江,未知即俞氏所撰者否。

[32]《中國古籍總目》另著錄明文盛堂刻本《四聲猿》(清華大學圖書館藏),南京圖書館另藏有荣觀堂本,皆澂道人評本。兩種暫未寓目,以俟後來。

注:本文发

注:本文发表于《古典文献研究》第21辑下卷(凤凰出版社2018年12月),此据作者原稿,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冯先思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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