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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棺材

 愚伯的自留地 2020-10-24

文:杨求贵

图:来自网络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16年了,令他欣慰的是,在去世之后,他躺在了自己早已做好的棺材里。

爷爷和奶奶去世时,父亲尚未成年,那时家里条件很差,当时家里给堂妹各买了一口便宜的水泥棺材,将自己的爹娘草草安葬。这也成了父亲一生最大的憾事。

这份遗憾,也许后来成了父亲心中的一块阴影吧。他60岁刚过,就开始为自己的后事担忧。他担心自己哪一天猝然离世了,孩子们买不到他喜欢的棺材,而重蹈爷爷奶奶当年的覆辙。

因此,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够给自己和母亲打造一口满意的棺材,也就成了他老人家心中的夙愿。

思想的代沟,使我对父亲的这种想法很不以为然,我心想,人死了,讲究那么多有啥用,就连被珠宝玉器包裹的王侯将相,最后不也只变成了一副骨架?

   

话是这样说,但考虑到父亲为了几个孩子,也付出了很多的辛苦,也就随了他的心愿,由他折腾去吧。

按乡下的风俗,人年迈的时候,要做一口棺材,放在屋角,美其名曰“寿棺”,在我们村里,有父亲这种想法的老人也不在少数,也许他们经历过生活的苦楚,总希望将来自己在另外一个世界,能够住上一个令自己满意的“房子”。

后来,父亲因为身体不好,就滋生了打造棺材的念头,而且在他的心里越来越强烈。当时,我还在广州东莞那边打工,对于父亲的执念,根本也没有当回事,有一次我回老家,父亲又郑重的给我谈起,我告诉父亲,你慌里啥,这个年龄,还早着呢。

听我这样说,父亲显得有些恼火,随口丢下了一句:我自己的事,自己办,不用你们管。

父亲身体有恙,他不能像其他爷们那样,去工地上干重体力活,但并不妨碍他的勤劳,于是,他根据自己的特长,买了一头黄牛犊。

   

为了养大这头黄牛犊,父亲可是吃足了苦头,几次差点丧生在这头畜牲的脚下。

第一次是在家里的牛圈中,那天父亲前去添加草料,平时温驯无比的小黄牛,不知何故,竟然像发疯一样,冲向父亲,所幸畜牲并无恶意,在父亲的身上踩了几下之后,就躲进了角落。为此,父亲在床上躺了27天。

   

还有一次是在夏天,父亲在运河边放牛回家,牵着吃饱了的小黄牛,踏上了通往村里的小桥。由于雨季刚过,下面的水流湍急,发出哗哗的声响,不知是小牛看到这阵势害怕,还是其它原因,它突然快速奔跑起来,把始料未及的父亲直接撞到了桥下的水中。

父亲一边挣扎,一边大声求救,所幸有四个村里人刚好经过,他们七手八脚,将狼狈不堪的父亲拉到岸边。

   

父亲对这头黄牛充满了希望,尽管它两次害得父亲差点失去了性命,但他依然对它关爱有加,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在它身上,父亲几乎耗尽了晚年所有的时光。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是千百年来农村一直沿袭下来的惯例,让家人能够得到厚葬,更是每一位儿女尽的最后一道行孝方式。

父亲自从45岁之后,一直在村里担任大老执的角色,经他手下葬的棺材,少说也有上百口。抬着的棺材感觉轻得,父亲为死者感到惋惜。抬了如果觉得很重,父亲不由得啧啧赞叹死者有福。

   

故此,相比村中其他的老人,父亲对棺材更有一种别样的情怀。他更知道棺材质量的好坏,下葬入土之后使用的年限。父亲和棺材打了半辈子交道,他又岂能睡在一口薄薄的棺材里呢?

   

所以,父亲打造一口上好棺材的迫切之心,也就自然理解了。

那头黄牛也不负父亲的期望,在父亲精心料理下,长得特别健壮,父亲心中的愿望越来越近,父亲也在精算着打造棺材的日子。

   

长大了的黄牛,被当地镇上的一个牛贩子买走了。父亲用卖牛得来的3500元钱,到街上的木材市场,买了质地较好的东北松木,按照木工师傅告知的尺寸,在锯木厂截好。然后请来了邻村的两位木匠,便开始着手打造。

整整十二天,两位木工在我家的后院,忙得不可开交。每天父亲背着双手,在棺材木旁踱来踱去,脸上满是幸福的表情。

棺材完工的那天晚上,一向节俭的父亲,特意在家里摆了两桌饭菜,宴请了和他同龄的一帮发小,算是一种心灵的告慰,也算是一种满足之后的祝贺。

   

酒足饭饱,父亲的那些伙伴一个个散去,他佝偻的身体,迈着迟钝的步伐,来到了放置棺材的东屋,他左瞧右看,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在这冷冰的棺身上摸来摸去,内心感到无比的温暖。

   

父母还活着,家里就放着两口棺材,每次回家看到它们,我就觉得如芒在背,内心充满了不安。

   

我对棺材的恐惧,源于我童年的经历,那一年我六岁,最疼我的外婆去世,我亲眼看到她被人放入了棺材,母亲、姨妈和舅舅们哭得声嘶力竭,想到再也见不到爱我的外婆了,我也无可自制的泪如泉涌。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棺材就是代表一种悲伤,代表永远的离别。所以,在我的内心深处,对棺材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才让我一次又一次忽略了父亲的感受。

   

父母亲的两口棺材静静的躺在那里,每每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的父母会躺在里面,内心总会有种莫名的心酸。

   

我已经忘记这两口棺材在东屋放了多少年,放久了,它就犹如平平常常的物件一样,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听到老鼠跑动时的窸窸窣窣声,我会吓得用被子蒙住头,总怕这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再仔细倾听父母传来均匀的鼾声,我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岁月流逝,父母一天天无可奈何的老去。患了癌症的母亲在医治了几个月之后,离开了人世,东屋的棺材终于派上了用场。送葬那天,村里人都说,这口棺材的料子真好。

父母两人,一辈子吵吵闹闹,生活中,哪怕为一丁点的小事,也会因为观点不一致而大动干戈,但唯在棺材这件事上,俩人达成了共识。

   

母亲离世之后,原本体弱多病父亲,也一天不如一天。但父亲并不害怕死亡。他说,你们一个个都成家立业了,自己也没啥挂念的。

四年之后的一个深秋,他在一次晚饭后躺下,再也没有醒来。

   

在父亲入殓的时候,躺在棺材里的他,面容是安祥的,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笑意。而我伏在他的棺材上,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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