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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了,菊花没有开,雅集咋整?

 菊斋 2020-10-25

大概就是这样吧,捧着酒壶,痴痴地等……

话说大明朝弘治年间的秋天,有人约好了朋友,备好了酒,说好了重阳这天在自家宅子里赏菊。

重阳到了。人来了。菊花却没有开。

那怎么办?

那也不要紧,他找了一个很有名的画家,画了一幅三个人的赏菊图,图上的菊花,开得很好,连后来的乾隆老儿也受了骗,在画上题诗说:“图中生面开”,“篱下香盈把”……

这幅图,就是大明书画圈的扛把子沈周替礼部官员傅瀚绘的《盆菊幽赏图》。

明  沈周  盆菊幽赏图

第一眼:雅集

第一眼看到这画的时候,我心里只想:唉呦,这个真好看!别的也没觉得什么,“一水两岸”、幽静无人的江南园子里,一只茅草亭,一个侍茶的童子,三个饮酒赏菊的读书人——这是明朝的风雅文人太喜欢做的事,因此也是太司空见惯的场面。

明  沈周  盆菊幽赏图

也很符合沈周中晚年的风格。

沈周把菊花画得美极了。
你看他只是随意点染几下,那又野又艳的样子就全出来了。
正是“粗枝大叶,草草而成”,而又“天真烂发”。

明  沈周  盆菊幽赏图

隐居,饮酒,赏菊,没毛病嘛。

这是沈周惯常过的日子,我一度以为这庄园是他的有竹居,赏菊的,是他和他的北京高官朋友们。
毕竟,沈周的朋友圈里有程敏政、吴宽、徐有贞、王恕、王鏊、李东阳、崔恭、李应祯……这些人。
所以亭子里有这么个穿官服的人是不大奇怪的(我其实还是有点奇怪的,因为在这个赏花的场景里,这身官服有点扎眼,后来才知道,这个人叫傅瀚)。

明  沈周  盆菊幽赏图

反正,这画乍一看是个特正常的赏菊图。

再看几眼,也没什么,就是会觉得稍微有点儿奇怪。比如穿着官服的人,比如沈周题在画末的《长洲沈周次韵并图》:
盆菊几时开,须凭造化催。调元人在座,对景酒盈杯。渗水劳僮灌,含英遣客猜。西风肃霜信,先觉有香来。
诗题说这是次韵的,那是次谁的韵?诗里的调元人,指谁?还说花没有开,开出来是红是白完全凭猜的……

是的,这是一个重阳赏菊雅集,但是花没有开,沈周不在场,这个喝酒赏菊的地方,也不在苏州,它在北京,大概是傅瀚的宅子。

除了雅集这事是真的,其它大概都是沈周PS出来的。


第二眼:傅瀚

傅瀚是谁?

傅瀚是新喻人,一直在北京做官,沈周从未去过北京,两人似乎没有交集的可能。不过,他们却有一位共同的好友,吴宽。

吴宽(号匏庵)和沈周一样是苏州人,他在没有当官之前,很不得志,科举考得不好,儿女又相继离世。沈周多次写诗安慰鼓励他。后来这位匏庵先生柳暗花明,在成化八年(1472年)的会试、廷试中均获第一,成为明朝苏州的第二位状元,进了翰林院,做到吏部侍郎,相当于现在组织部副部长。

吴宽后来一直在北京当官,在祟文街之东买了宅子,把自己的园林号为“亦乐”,常和苏州同籍的官员相从游乐,也在翰林院里结交了志趣相投的傅瀚等人。
自予官于朝,买宅于崇文街之东。地既幽僻,不类城市,颇于疎懒为宜。比岁更辟园号曰“亦乐”,复治一二亭馆,与吾乡诸君子数游其间。而李世贤亦有禄隐之园,陈玉汝有半舫之斋,王济之有共月之庵,周原已有传菊之堂,皆爽洁可爱。而吾数人者,又多清暇。数日辄会,举杯相属,间以吟咏,往往入夜始散去。方倡和酬酢、啸歌谈辩之际,可谓至乐矣。


明代的翰林院是清要闲职,职务以修史、讲读等为主,院中的文学侍臣皆为饱学之士,公务之余,喜好雅集唱和以为消遣。吴宽如此,傅瀚也如此。

大约在弘治六年(1493年)至弘治十四年间(1501年),傅瀚任职礼部侍郎(明礼部侍郎掌礼仪、祭祀诸事,因此得与宰相、内阁大学士同享“调元人”之称),曾邀同佀钟、张昇等人,在自家宅子里雅集看菊,然而菊花却没有开,诸人遂戏作《催菊诗》唱和。

这些诗,就是写在《盆菊幽赏图》卷后的这几首。

明  沈周  盆菊幽赏图

诗不太好,就不录出来了。

沈周题在画末的那首次韵诗,就是次这些韵来的。一句的韵脚都没错位——一二四六八句用的全是平水韵十灰部的开,催,杯,猜,来。排排坐的顺序也没有错。

古人管这种戴着镣铐的写法叫次韵,是和诗中限制最严格的一种,据说始于唐朝的好基友元白。

按《盆菊幽赏图》上的题写来看,佀钟二首、张昇四首,傅瀚一首,沈周且写且画次了一首,画完傅瀚一看,哎哟,好啊,乃鼓起神勇又补了三首,共得十一首。

明  沈周  盆菊幽赏图

沈周是怎么知道这些诗的?那很可能是因为吴宽。

沈周和吴宽一辈子都是好基友。吴宽经常去沈周在相城的有竹居,沈周也经常和吴宽在东庄交游唱和、赏花品茗、晴耕雨读。

吴宽有没有参加这次没开花的雅集?不知道,但是吴宽一定是知道这件事的,傅瀚在诗卷末说:吴宽觉得他催菊诗写少了,催着他再写,于是他在看到沈周的画以后,又补写了三首,聊以填补画卷空白。
催菊之和初止得一首,匏庵少之。用掇拾三叠如右,盖卷长,资以塞白则可。不然,不若少而精者佳也。呵呵。

明  沈周  盆菊幽赏图

如果不是吴宽,沈周画这幅画,也可能是因傅瀚的弟弟傅潮所邀,大概在弘治十二年(1499年),时任工部都水司郎中的傅潮治事长洲,曾请沈周作《玉洞仙桃图》为其兄祝寿,《盆菊幽赏图》也可能是类似的情况。

总之,就这样,一次无菊可赏、早已结束的雅集,骗倒了乾隆和后人。

然而,此画的小心机还没有完。

第三眼

《盆菊幽赏图》实际上是一次高官们雅集的拍照留念。

在明朝有很多的高官雅集图,其构图大致相似,多是在实景庭院里,高官们身着官服一字坐开,神情端严地饮茶、品古、赏书画,明人的《十同年图》、《五同会图》、《竹园寿集图》、《杏园雅集图等大概皆是如此。

明  谢环  杏园雅集图局部

成化十三年三月,傅瀚发起天顺甲申同年会的聚会,座中有人带来《杏园雅集图》,诸位官人们都甚为仰慕;同年十二月,翰林院十余位文官在倪越宅第聚会,直接模仿《杏园雅集图》旧事,请司训高氏绘图留念……

傅瀚对此,应很熟悉。

然而,傅瀚雅集的地点明明在京城,沈周为甚么把傅瀚他们画在这“一水两岸”、远离京城的江南园子里?是沈周没有去过京城,所以画不出真实场景吗?那当然不是的。沈周早年给老师画《庐山高图》,他从来没有去过庐山,但是画的庐山,和真山几乎一毛一样。
傅瀚又为甚么允许沈周把他和佀钟、张昇画得如此面目模糊、潦草简率,简直没有一点儿官人样子呢?

明  沈周  盆菊幽赏图

一个就这样画了,一个就这样受了,而且乐呵呵地在画后补写道:呵呵。

为何?不外乎是沈周窥见了傅瀚的心思。

第三眼的画外音

傅瀚的心思不过就是从北宋以来读书人愈演愈烈的“我好想回家种花种地啊”。

这个念想,宋人有,元人有,明人有,清人有,到现在没有院子田地的现代人也一直在哀嚎“我好想到乡下找个地方种菜种花隐居啊”,但是把这种隐逸念想贯彻落实得最彻底的是谁呢?大概是明人,是明代江南一带的读书人。

1368年,洪武皇帝从元人手里夺过了政权,然而在元朝被迫隐逸的南方文人们并没有得到重用,文字狱不断发生,很多南方官员宁愿请辞回家。1425年,针对江南文人的、始于元代的科举地区配额制又重新实行,以避免江南士子在朝廷官员中占的比重太大。

落榜的江南读书人越来越多。

一个庞大的士绅阶层在富庶繁华的江南渐渐成形,他们中很多人有极高的文化修养,能书,善画,会写诗,他们抛弃了狭窄的仕途,在体制外杀出另一条路,其中最负盛名的,是吴门四家。

吴门四家里,沈周来自豪富的沈氏家族,唐寅是差点考中状元的大才子,文徵明是辞官回家的官二代……

明人从宋人和元人那里接过了隐逸的传统,但明人的隐逸既不是宋代文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深山隐居,也不是元代文人不得已而为之的日常。他们热心于经营自己的园林和世俗生活,也热衷于为自己和朋友们画别业图、别号图。

明  文徵明  浒溪草堂图局部
这些别业图、别号图大多有着“一水两岸”式的构图——这种构图大约形成于元代中期,现在被江南的画家们广泛使用,以传递隐逸于山水的理想。画中人往往神情萧散,在邈远的山水、精致的屋舍和繁茂的草木之间,喝茶,饮酒,赏花,聊天……隐,而且逸,有闲而且有钱而且有文化,这就是中晚明时代,江南一带精致的文人生活的写照。

在北京当官的傅瀚们,身居高位、囿于体制,虽然平时也乐于雅集唱和,但江南文人的这种清欢,这种山水之间、尘世之外的自由和快意,大概是傅瀚想望而不得的。

沈周懂得,所以他用画笔在江南的山水间造了一间逍遥的茅亭,让傅瀚和他的朋友们置身其中,他们模糊的面目隐没在山水草木间,显得微不足道,但你仿佛能听到他们的谈笑散落在清旷的风声里。

这是沈周为傅瀚量身打造的隐秘桃花源。傅瀚的肉身无法去过这样的日子,但傅瀚的精神可以无数次地卧游其间。


傅瀚卒于弘治十五年(1502年),不知《盆菊幽赏图》曾陪了他多久。

尾声

五百多年后的今天,又是重阳。

那么问题来了,今天,你那里的菊花开了没?如果没有开,我们一起来看这张《盆菊幽赏图》吧。


世间 · 好物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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