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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雪 进入雨水时节，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脑子里一直循环播放着苏轼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关于这首词，有一种说法：苏轼被贬到惠州时，年已花甲。当地有一温氏少女，年方十六，非常仰慕他，经常在苏轼的窗下偷听他讽咏。有一次被苏轼发现了，逾墙而跑。后来苏轼调离惠州，而少女也因病亡故，被葬于沙滩侧。苏轼回惠州后，为她作了这首词。千年前这缥缈的孤鸿啊，虽在寒冷的沙洲寂寞着，而千年后这美丽的少女，却仍在词人温柔的笔端鲜活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么多匆匆过客，能有多少人在广袤的世界留下哪怕一点痕迹？生与死，暖与寒，铭记与遗忘，相聚与离别，残酷而真实地对立着，组成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 初四高中同学会，骊歌声中同窗欢聚，觥筹交错间恍如回到了五年前，好一番热闹欢畅。晚上回家时，我爸却告诉我，他一个战友的儿子当天自杀身亡了。男生跟我同龄，是家中独子，我从未见过他，可心情却在得知消息的瞬间黯淡了。人生真是富有戏剧性，白天世界还向我展现出一张温情脉脉的脸，晚上却有一个生命觉得它太冰冷而选择了离开。这样的反差，不禁让我感叹，这世界道是有情却无情。我很难解释自己悲伤的缘由，却由此联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兵家的女儿既美丽又很有才华，还未出嫁就去世了。阮籍并不认识这户人家，更不认识死去的少女，却跑到人家家里吊唁，而且哭得哀伤欲绝。阮籍虽有狂人本色，我却理解了他这一惊人之举，他是纯粹为一个年轻而美丽的生命逝去感到哀伤，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悲伤不再孤独。那种生无可恋的绝望，那种自我了断的决绝，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交织成一团鬼魅般的乌云，在我的心头萦绕。是什么让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不顾父母，弃世而去？这个世界是否冰冷到让他绝望，才毅然决然要离开？是不是一切的自杀都是可谴责的？自杀的正当性到底在哪里？只因宁做痛苦的苏格拉底，也不愿做一只幸福的猪，这些问题让我久难释怀。 前段时间看了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小说情节非常简单：男女主人公产生了婚外情，随后沉沦于性爱带来的欢愉不能自拔，同时忍受众叛亲离和道德审判的痛苦，两人最终选择在做爱时服药自杀。说实话，除了令人脸红心跳的性爱场景描写，当时我不能理解这部作品的意义何在。看到最后我才惊觉，它探讨的，无非是生与死的关系。不管多么难以理解，对于有些人来说，死的确不是生的对立面。小说主人公直子和久木，他们认为再也找不到比彼此更好的情人，也不可能在别人那里享受更美妙的云雨之乐，于是选择在相爱的高潮结束生命。在他们眼中，唯有死亡才能将这种欢乐凝固成永恒。我一直认为，生命就是一系列的经历的总和。有人追求生命的长度，有人追求生命的深度。而之所以追求长度，是因为通常情况下人生越漫长，经历的事情就越多，生命也就越显丰盈。其实归根到底，我们都在追求生命的深度。如果一个人自觉已深得人生三昧，此生已无憾，今后的生活只是无意义的重复，那么自杀就是对生命的致敬。直子与久木将生命的体验空间挤压成一个非常狭窄的范围，将爱情作为最高价值标准。他们认为，当达到爱的最高境界时，也就获得了生命的深度。极致的美来自高度浓缩的时空，他们以长度换取生命的深度。我这么说并不是要为自杀者辩护，而是试图区分不同种类的自杀，在不同的层面讨论它。 自杀这个问题，可以分两个维度探讨，一是主观维度，二是客观维度。前者探讨一个人为什么要自杀，后者探讨一个人自杀对外界有什么影响。姑且撇开自杀的外部效应，探讨人为什么要自杀。人生在世，既有形而上的焦虑，也有形而下的困顿。最常见的自杀是因为后者，因为“生活欺骗了你”，自觉人生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而不得不逃离这个世界。这种自杀，是鸵鸟精神最彻底的体现，因为他们过早地缴械投降了。而形而上的焦虑，则是心灵找不到出路，如果说前者是败给生活，后者就是败给自己。这种自杀最常见于诗人和艺术家，他们的生活跟灵魂贴得太近，被灼得伤痕累累，当灵魂失去了栖息的寓所，生命也就不值得眷恋了。我认为应该还有一种自杀，是自我成全的自杀。这种自杀不是因为生活难以为继，也不是因为心灵无处安放，相反，自杀者对自己的人生价值有清晰的认识。他们不是厌世，而是为了实现生命的价值，自认为已达到预期的生命深度才选择自杀。尽管他们的价值观我们不一定认同，但只要没伤害到别人，我们不妨对此多点宽容。因为这种自杀，不是出于懦夫的逃避，也不是源于精神的惶惑，而是与自己握手言和，以自觉圆融的姿态退出世界的舞台。谓之“自我成全”亦无不可吧。一如《海上钢琴师》里的传奇钢琴师1900，一如无数“我以我血荐轩辕”的仁人志士。子非鱼，安知鱼之困厄与坚守？生活这杯水，冷暖只有饮者自知。 自杀在客观维度上主要体现为死亡的溢出效应。人相比于其他生物，既自由又极度不自由。一方面，作为万物灵长，“人是万物的尺度”，我们享有凌驾于其他生物的特权。另一方面，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城邦之外，非神即兽”，人有很强的社会性。法律、道德、宗教乃至社会关系，都是加诸我们的枷锁，很大程度上，每一个人都是不属于自己的存在。蒙田说，世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懂得让自己属于自己。但我们真的可能只属于自己吗？我是谁？是中国人，是父母的女儿，是学校的学生，将来还会为人妻母……种种社会关系构成了界定“我是谁”的坐标，任你如何翻转腾挪，变化的只是具体的坐标，却无法脱离整个坐标系而存在。黑格尔说过，我们都在追求“在他者中的自我存在”，再自由再独立，我们还是被捆绑的共同体。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尽管渺小，他的死亡，对世界而言只是蝴蝶微微地扇动了下翅膀，却会给所属的社会坐标系带来狂风巨浪。死亡是有外部效应的，它不只是个体生命的陨落，还会通过社会网络向他人传递痛苦，甚至彻底改变一些人的生活。如果人真的只属于自己，那么或生或死都是个人选择问题，自杀是对自己生命的处分，他人无需过度指摘。遗憾的是，自由如我们，对自己生命的权利也是有边界的。即使痛苦，活着，是一种责任，更是对他人的慈悲。 我相信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这样的矛盾，既希望亲友不要沉溺于悲伤，却又害怕自己被遗忘，而铭记又不可避免地伴随悲伤。“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每读及此，不甚唏嘘。在无垠的时空旷野中，我们只是一粟之于沧海，蜉蝣之于天地。多少帝王将相尚且化为历史的尘埃，更何况你我区区数十载的人世游？惟其如此，我们才更渴望死后被爱的人铭记和怀念。但是时间是最无情的，再浓烈的悲伤都经不起它的稀释，滚滚红尘将裹挟着生活轰轰烈烈地向前。死去的，消逝的，到最后总会匿迹。起先还存有痕迹，以生者的悲伤为注脚，到最后除了一块冰冷的石碑，竟难觅丝毫踪迹。所以葬礼啊，不是给死者办的，相反是给生者办的，那是阴阳相隔的告别仪式，是悼念的高潮，却也是遗忘的起点。我甚至觉得，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摆脱被遗忘的宿命，即使是那些青史留名的人，我们铭记的，也不是那个温热的生命，而只是它折射的一段历史，做出的一点贡献；我们怀念的，也不是那颗跳动的心脏，而只是它所代表的一种精神，一缕风骨。当剥离了一切光辉，还有谁能将思念绵延千年？当干瘪的名字化为史书中的符号，哪里还有生命的热度？ 谨以此文，悼念那位未曾谋面的同龄人，希望他能在另一个世界里感受春暖花开，安享云卷云舒。
作者简介： 陈雪，浙江人，复旦大学法律硕士，文学爱好者。现在是杭州市江干区国税局一名刚入职的公务员。爱好阅读和电影，也酷爱旅游和思考，希望能以文会友，结交到更多的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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