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一只麻雀的死亡过程 || 夏清

 百荷书房 2020-10-28
 一只麻雀的死亡过程 
文// 夏清
天突然暗了下来,仿佛马上就要下雨。我从电脑前起身去关窗户,看到外面风已经卷土而来,挟裹着五彩的垃圾,飞扬着。当我关上所有的窗户,拉开落地的塑钢拉门,准备去关阳台的窗户时,一只脚刚跨出去,就看见一只麻雀躲藏在两个花盆的罅缝里,把自己的身体缩成一个小小的泥团,只睁着一对小而圆的眼睛看着外面,或是看着我。我蹑手蹑脚关上窗户,退回厅里,拉上拉门,生怕打扰了这只麻雀好不容易找到的避风港。可这只偶尔闯入我家阳台的小麻雀却不领我的情,它可能是受到我的惊扰,或是受到外面狂风的惊扰,又或是以为我对它有什么企图,拍打着一对翅膀在没有出路的阳台里拼命乱飞,甚至把自己的脑袋往墙壁上、窗户玻璃上撞,大有找不到出路誓不罢休的架势。


此时,雨已经来临,街上的行人摘下矜持的面具,狼狈地奔跑起来。临街店铺的门脸下挤满躲雨的人,他们身后的玻璃门却生硬地关闭着,店铺内的灯都打开了,各色商品闪烁着璀璨而安静的光芒,它们不着纤尘的质感与外面凌乱、肮脏、狼狈的场面仿佛隔着地狱到天堂般遥远的距离。我看见那位收废品的老人也站在人群旁,他的脸上布满愁云和无奈。我知道他是在担心家中的老伴。我住进这个小区的时候,就看见他在这儿收废品了。无论刮风下雨,冬寒夏暑,全年无休。每天我上班的时候,他已经拖着那辆旧板车(现在收废品的都骑三轮车了)来“上班”了。板车停在一个无人经过的角落里,他蹲在小区门外的围墙根下,眯着眼睛平静地望着马路上的车来人往,早晨的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每每让我想起罗中立那幅曾经感动了无数人的久远的油画《父亲》。天气晴好且暖和的日子里,他会把半身不遂的老伴拖过来,用一床旧棉絮铺在墙根下,让老伴靠墙坐着,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也坐在老伴的身旁,帮她揉揉胳膊、捏捏腿,或者什么也不做,就那么依偎着坐着,晒着太阳,间或轻轻地絮语一番,相互望上一眼,开心地笑起来,两张多皱的脸仿佛是在阳光的拂照下重新绽开的花朵。我每次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慨和感动在心中掠过。一次,我把家里的旧书报整理出来,准备下楼去喊他上来收走,转念一想,又自己捆扎好拎了下去。他看见我,赶忙跑过来接了过去,认真地过秤、算帐。不用算了,送给你。这句话在我的心里嗫嚅了很多遍还是没有说出来。他把钱递给我的时候说,下次有废品,叫我上去拿。你拎不动的。我接过钱,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不知为什么,在他的面前,我是如此的心虚,根本不敢滥用我的同情心。


风小了一些,雨也跟着小了些。阳台里的麻雀还在没头没脑地拍打着翅膀。它已经精疲力竭,但依然倔犟而执着地在寻找。我的同情心再次泛滥,并驱使我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打开了窗户,为麻雀拆除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通透的屏障。


风就在这个时候又大了起来,而紧跟其后的雨更是像倾倒一样,这只不自量力的麻雀带着欢欣和胜利的姿态一头冲了出去。它应该不是飞翔下去的,而是被风雨砸到了路上。因为雨太大,路面上已经汇集成了河道,雨水急速地向排水口涌去。它在水中惊恐地上蹿下跳,怎么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好在这时,一个矿泉水的空瓶流到了它的身边,它跃上瓶身,并随着瓶子的流动不停地转动自己的双脚……我看见一只手伸向了它,不,是伸向了那个瓶子。那是一位身穿橘黄色雨衣的环卫工人,他捡起了那个瓶子,随手扔进身旁的垃圾车内。再次受到惊吓的麻雀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跃上了高一个台阶的人行道。


它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任凭雨点敲打着它。我猜想它应该是闭着眼睛的,似乎放弃了努力,或是为了保存最后的体力支撑到雨过天晴,期待温暖的阳光晒干它的羽毛,让它重新变得轻盈起来。而此时它的身体已经沉重得不能动弹。


路上的积水越来越深,流速却越来越慢,排水口被垃圾和污泥堵住了。环卫工人穿着一双同样是橘黄色的齐膝的雨靴,毫不犹豫地一脚跨进水中,挥起铲锹,用力铲起污泥和垃圾,扔上人行道,又弯下腰铲起一锹……排水口通畅了,雨水又欢快地流到了地下,而这时雨也小了许多,路上的积水很快排尽,连同尘埃和垃圾也一起被冲刷掉了。


环卫工人拄着铁锹,望着干净的马路,驻足冥想了一会,又挥起铁锹把人行道上的垃圾清理进垃圾车,连同被他掩埋的那只麻雀,然后,拖着车子离开了我的视野。


雨过天晴,太阳再次露出笑脸,一扇扇玻璃门窗重新打开,聚拢在一起躲雨的人们也散去了,那位收废品的老人还在等待。放眼望去,一幢幢高楼林立,却不见了曾经的屋檐和回廊,唯一敞开的阳台又被人们用玻璃封死,路两旁的行道树不知什么时候被锯光了枝桠。据说是为了来年发出更多的枝桠,好给人们带来更多的阴凉。而一只流浪至此的麻雀却没有找到一片可以藏身的树叶,死于一场暴雨,死于一位环卫工人的粗心,死于非命……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