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之后,梅妮就坐在桌前望着灯火发呆。她这般神思不属,寝食不安已八九天了,梅老根看着女儿,知道劝无可劝,便也不作声,翻出那本破烂的《周易》又看了起来。
梅老根祖上都是猎户,可到了他这辈竟识得几个字,那也是拜了郭郎中所赐。郭郎中学医之前本是个相士,可每算不灵,偏又是个死脑瓜,不会花言巧语,挨了不少主顾的老拳之后,一气改了行。他与梅老根却颇谈得来,二人交契之下,老根也就粗通易理了。
听到门外脚步声响,妮子倏然惊觉,立时冲出门去,月光下见是狗娃扛着猎物回来了,不禁一声欢呼,扑到他怀里。
梅老根看着女儿欢天喜地抱着猎物进屋,嘴里兴奋地叫着:“爹,狗娃打到白狐了……”他心中一动,心想难道我竟算错了?再定睛细看,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只见桌上的哪里是什么白狐?只不过是只獾子罢了。梅妮此时也看清了,满腔欢喜顿时化为冰冷。
她回头见狗娃缩在门边不敢进来,上前一把把他拉进屋,劈头就问:“你打的白狐狸呢?你说话呀!”嘴里问着,眼泪已涌了出来。
狗娃低头道:“我……我没射中……叫它跑了……”
“你骗我!你骗我!”梅妮在他身上又打又抓又掐,狗娃却如木雕石刻般动也不动,脸上尽是凄然之色。
“我们怎么办?狗娃你告诉我,我们怎么办?”梅妮抹了抹眼泪,只看到狗娃眼睛里去。
“我……我下不了手……妮子,天无绝人之路……”狗娃看着她急得快疯了,心中直如刀绞。
“哈!好个天无绝人之路。你有什么本事?你有什么能耐跟武举人斗?过了明天,我们都要捏在人家手里!你……你竟为了一只狐狸,把我们俩的命都押上……”梅妮气得浑身发颤,眼望父亲说:“爹,你倒是说句话啊……”
梅老根坐在炕上,不动声色地点上烟,缓缓说道:“明天还有一天,狗娃你再去狐狸洞瞅瞅……”
“再去?再去管什么用?”梅妮含泪绝望地看着狗娃说:“你以为那狐狸跟你一样傻,明天等在那里让你再射一箭?”
“妮子我……”
“你滚!你滚!我不要看到你……我怎么会看上你……”梅妮死命把狗娃推出屋,“呯”地关上门。一转身,只觉万念俱灰,身子沿着门慢慢滑下,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狗娃躺在炕上,眼睁睁直到天明。狗娃娘见儿子两眼全是血丝,心疼道:“我苦命的儿,娘知道你的脾气秉性,可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还不……”
狗娃坐起身道:“娘,你也要我做那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人么?”
他娘叹口气说:“人是不能忘恩,可那毕竟是个畜生。妮子这样鲜花似的姑娘看上了你,真不知是你几世修来的,娘天天念佛,盼着她平平安安,进咱们家门,你可不敢亏负了她……”
狗娃心乱如麻,跳下床穿戴好出门,他走到梅妮的窗下,想了半天,也不知 说什么话,未了把心一横,向山中飞奔而去。
他红着眼来到谷口,拔出短刀,心里默念着:“杀!杀!杀!”可刚转过坳口,就听见犬吠如狂,跟着有人欢呼:“套住了!套住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近前,只见十来个人围成了圈子,还有几只大黑狗,一个老猎户手持长杆,杆头的绳套正套在那白狐的脖子上。
白狐在雪地里“嗷嗷”惨叫着翻滚挣扎,可那绳套越挣越紧,哪里走得脱?不多时便被按倒在雪中。
一旁的武元义见白狐被塞进早已备好的铁笼里,终于长出口气,纵声大笑道:“好!好!好!不想这难得的灵物,终于落在我武某人手里。众老少跟我辛苦了十天,说不得,回去好酒好肉,赏钱再加一倍!”
众人闻言欢声雷动,抬起笼子拥着武举人出得谷来。
狗娃如遭雷击,如堕冰窖,只觉脑子空空地,周身仿佛脱了力般,手一松,短刀掉在地上。
武举人大喜之余,见狗娃失魂落魄的样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后生。命里无时莫强求。看来那小美人注定不是你的,要不然怎么你昨天没得手,我今天却捉到了呢?”
狗娃呆呆地看着武举人,木然问道:“武老爷你说什么?”
“实不相瞒,这几天我们差不多把黑石岭翻了个遍,这谷里据说常发毒瘴,并无什么野兽的踪迹,所以没仔细搜探。可昨天我的人看到你出谷,我想这里面怕有什么蹊跷,所以今天带人来碰碰运气。哈哈哈,我能猎到白狐赢得美人,还全靠后生你的成全……”
狗娃斜睨着他,牙根咬得格格响。
武元义满心得意,也无暇看他脸色有变,仍是笑着说:“我武某赢了彩头,可也不会叫你血本无归,谁叫我是武善人呢?那一千两银票和赵媒婆提的入赘之事,老弟你回去好好琢磨吧。哈哈哈……”
狗娃眼见武元义带着人扬长而去,那白狐在笼中蜷成一团,灼灼的眼睛似乎还在看着自己。他眼见那伙人去得远了,俯身拾起短刀,跟随在后。
当夜,武举人的营地自然一片欢腾。帐前架了大堆篝火,烤肉香闻十里,几 座帐子时时传出划拳掷骰子的声音。
狗娃在树丛里猫了小半夜,直等到篝火熄尽,帐中沉寂下来,这才悄悄走 近。只见装白狐的铁笼被长木杆挑挂在半空,杆上还挂着盏“气死风”的灯笼,地上挖了好大一个土坑,里面放满削尖的细木桩。这武举人做事果然精细之极,生怕这灵物有什么法子竟能逃走,这样上不接天,下不挨地,寻常人想偷也偷不到,若果然它自己能逃出笼子,除非插上翅膀,不然也得掉进土坑里被戳死。
坑边原有两人看守,还有几只大黑狗围着土坑打转。此时一人躲进帐里避寒,一人喝饱了酒,靠在树旁火堆边正在打呼。狗娃取出泡过药的大块野猪肉朝坑边丢去,这原是梅老根留着猎熊瞎子用的。几只狗见了肉,扑上大嚼。
过了半晌,眼见黑狗都被迷倒了,躺在地上只吐气,狗娃拿出绳索挽了个活扣,远远向那铁笼抛去。
这绳圈套兽的法子他自小就精熟,可心惊手抖之下,直抛到第三次上,才终于套住了笼子。狗娃将绳索另一端系在腰上,挽弓搭箭,瞅准了长木杆上挂铁笼的绳头射去。
“嗖”地一声,箭到绳断,那笼子直落下来,狗娃斜刺里猛地一拉,将铁庞拉到怀里。只见白狐乖乖地伏在笼中,既不窜跳也不嚎叫,只是宝石般的眸子不住转动,望着自己时,竟还似有感激之色。
狗娃心中一喜,正想离开,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哪里来的贼骨头!给我站住了!”灯笼下眼见有个黑影正向自己扑来。狗娃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肘,只打得来人鼻破血流,长声惨呼。
这一叫不要紧,火堆旁的那人也惊醒了,抄起刀子就嚷:“有贼!拿贼啊……”
狗娃不及细想,搭箭朝那人肩头射去,那厮应弦而倒。可此时吵嚷声起,又有几人从帐中涌了出来。
狗娃眼见逃不了,拔出短刀就去撬铁笼上的锁。可那锁结实得很,惶急之下使力大了,短刀“啪”地断成两截。此时身旁十余人已掩了过来。
武元义高叫道:“好小子!我不用猜也知道是你!快给我把狐狸放下了……”
狗娃恍如不闻,捡起地上石块,狠命去砸锁。武元义大呼:“按住他!别叫他放跑了狐狸!”
几个人四面扑上,将狗娃压死在地上,笼中的白狐上窜下跳,急得直叫。狗娃身上也不知挨了多少拳脚,颈中被人扼住,无法呼吸,他神智渐失,迷离间仿佛看见那头被自己叉在石上的猛虎,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陡然大吼一声,振臂而起,压在他身上的两人被甩出老远。他抓着铁笼猛力一挥,又有两人头破血流。
余人见他状如疯虎,发声喊,都退开几步。狗娃抓起石头,使出全身力气砸下去,锁头顿时碎裂,他拉开笼门,那白狐倏地窜出笼子。
武元义惊呼道:“别管那小子!抓住白狐我给两千两!”
话音未落,人人都朝白狐扑去。重赏之下果有勇夫,连满鲜血倒地不起之人也如打了鸡血般跳了起来。可那白狐灵动非凡,滑不留手,从这人的肩上跳到那人的背上,几下就逃出了人圈,它朝狗娃长叫数声,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狗娃满面血污,目光散乱,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身旁众人都不敢靠近。赵四乍着胆子从背后偷捣了一拳,被狗娃使脚踹倒,几个滚差点没掉进土坑里,只吓得哇哇大叫。
武元义骂了句:“没用的东西!”只得自己上前动手。
还没近身,只见狗娃朝他哈哈傻笑了几声,抛下石块,一头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