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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床上的陈清》创作谈|林那北

 老鄧子 2020-10-29

林那北 芳草文学杂志 1周前

林那北

已出版长篇小说《锦衣玉食》《蜻和蜓》等二十六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作品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现供职于中篇小说选刊杂志社。

   在岁月中春暖花开(创作谈)  

林那北

   十三年前父亲突然中风。送医院抢救时,邻床是位干瘦的老人,手常被绑在病床侧板上。他得同样病,身体僵硬意识全无,残存的一丝本能竟是见漂亮的护士进来,就嘿嘿笑着忙不迭脱裤子,露出自己干枯的阴部,所以一旦护工偷懒溜出去,就先把他的手绑起。那时父亲正在死亡线上起伏,每天险象环生,我悬着心进出病房,根本无意多打量邻床。但后来许多日子里,那个干瘦老人的影子不时浮上来,他的过往被各种脑补后,呈现万花筒般的景象。

  这篇小说开始写时,躺上病床上的陈清也是个喜欢脱裤露阴的病人。他是个传统意义上的浪荡公子,拈过不少花草,但不下作,拈的瞬间都不过是飞蛾扑火的冲动。一个人身体的中段真是惹是生非之地,但使用量大的人生活无疑也滋味横生。顺从它,就违背道德,所以大多时候,我们都必须压制自己,循规蹈矩地做个没有非议的人,只有中风了,脑子里管控自己的那根弦松掉,才本能尽显,但其实也无法放纵,手仍然被绑。

  小说就是从这个场面开始的,我想写一个天真无拘的人陷在生活里的矛盾和挣扎。下笔时以为容易,不料却写了长达两个多月。似乎可以用“灵魂出窍”这个词来形容这段时间的感觉,那些人和情景越来越有力地把我一步步拖进小说,休戚与共,悲喜同担,不免就恍惚了。对于写作者,这当然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状态。

  俞小静,这个女人原本面目模糊,甚至一开始我根本没有给她预设太多笔墨,但最终她却凭借自身力量强大起来,让我恨不得以一部长篇去承载她。是的,这部中篇其实具备了长篇的体量,每一个人都可以伸展出很多蜿蜒曲折的枝丫,把它们缩进一个中篇里,似乎太满。但很多年来,我一直想写出丰盛得几乎目不暇接的中篇,像那种静置的碗,一圈碗沿却汩汩往外溢出水来。“命运感”,这个词在年纪越来越大时,会更剧烈地反复撞击。很多事还来不及从容拥有或修正,呼地一下,几十年就翻过去了,身不由己的无奈不由分说当头笼罩下来,一言难尽,五味杂陈。

  从幼儿园起我就开启了文艺宣传队的生活,小学、中学尤甚,不用上课不用考试,整天泡在排练厅,虽不是那种专业的训练,但持续的时间漫长而密集,从芭蕾到各民族舞蹈逐一涉猎。后来都尘封了,那些蹦蹦跳跳的岁月早已远去。但俞小静突然出现了,她旋转着,优美地伸展肢体,长手长脚,拔背立腰,天鹅颈欣长而高贵。在写作的两个多月里,我会不由自主哼着音乐举手抬脚扭腰:在藏歌中颤膝撩手,在新疆乐中绕腕动脖子,在蒙曲中揉臂抖肩,在傣族丝竹音中踮脚掌、提膝、送胯、折臂做三道弯……甚至劈叉拉腿,试图恢复当年多么轻松就能完成的一字马。这才蓦然一惊,被忽略日久的筋骨原来早已僵硬如铁。但不要紧,我不是俞小静,只是下意识地用动态的身体靠近和体味她。这个挚爱舞蹈的女人,怀揣梦想,活得干净纯粹。写着她,我爱上她,不时为她泪水盈眶,恨不得伸出手帮帮她,给她温暖与抚慰。

  我同样爱陈清,他兴致盎然地活一辈子,书生意气,活色生香。虽然出轨伤着妻女,但对她们的爱却丝丝缕缕横贯始终。一直到老,他都没有世故圆滑。在精明狡黠者密布的环境里,把一份与生俱来的单纯天性始终保持,所以最后我把他脱裤露阴这个细节删去了。一个不谙世事又有几分率性的富家少爷而已,得让他保持应有的体面。

  我也爱小说里的其他人。黑皮肤的珠子、乡下女人芬姐以及她们的儿子,还有陈珊和她两个没有太多机会浮上台面的姐姐,每一个人戳在那里都有一言难尽的艰辛与坚忍。活着不容易,但不入俗不迎合,并且在属于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尽可能向上腾跃,这就需要一口硬气了。命运不能自主,但竭力了,也就对自己有了交代。

  这篇四万多字的中篇不是按正常的时间线展开,甚至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倒叙,它闪烁不定,东奔西窜。如果一定要定义它的逻辑,只能说是情绪——情绪带着他们次第登场,然后各有归属。一个不是正常起承转合的故事,读时需要拼积木般重新衔接组装,这样好不好?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需要这样表达。隐隐之中,我也一直等待这样的形式出现。

  我父亲在医院病床上躺了近四年,逝去时瘦得皮包骨头,但非常安静,除了脸色纸一般苍白外,几乎与平常无二。错愕大于悲伤,或者说当时我脑子空白两脚虚浮,虽有长期思想准备,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医生回天无力,把绑在他身子上的各种仪器逐一解除时,我站在床尾,一滴泪都没有,只是低垂着头久久盯着他的脚。脚指甲又厚又黄,周围隐约泛着一层白色死皮。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这个部位,即使眼光多次拂过,也不会停留。终于把目光长久落在上面了,仔细地反复看,这些趾甲却即将被他身体带进火葬场,很快就会化为一缕青烟。

  我把这个细节写进这篇小说。我还把很多感叹也写了进去。

  出生在一张精美雕花大床上的陈清,最后躺在窄窄的推车上被送进火化炉。生命在划出一条抛物线后,终又归于寂静。无论是谁,对自己短暂的一生都不会满意,而世界依旧款款前行,春暖花开。



 
《芳草》编辑手记 生活、命运与历史

 《床上的陈清》赋予从生到死贯穿始终的“床”与“舞台”无限张力,由半个世纪前火车南下的那一声汽笛拉开帷幕,在时代漫长又浩大的舞台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故事穿梭自如、交织上演。小说着眼女性,观照女性,以女性角色命名部分篇章,精心建构了精细巧妙、丰沛充盈的女性舞台。其中,男女主人公世俗生活的鸡飞狗跳始终让位于崇高理想与艺术追求,而这种默而不语的契合却对三个女儿的婚姻观留下了难以弥合的创伤,同时也为其他女性角色的登场制造了可能。她们是,因个人理想而母性退化的女性、具有传统美德与母性光辉的女性、因原生家庭而惧怕婚姻的女性、竭力抗争命运却无法自救的女性……她们纷纷由男主人公陈清牵引,在这个共同的时空舞台里生长共存、暗自伤怀又坚定安宁。

  更为出彩的是,小说既不拘泥于个人命运的狭小格局,也不耽溺于对时代洪流的肆意抒写。她忠于每段历史,又不囿于每段历史。以个人的独舞延伸至时代的群影,轻描淡写着半个世纪的风云潮流。以个人成长、情爱和亲情的轨迹映衬历史时空的浩渺无物、万象森然。末了,所有世俗生活与个人理想的难以调和,诸多人物命运与精神世界的症结,一切看似无解的纠缠与矛盾,终在时代的跌宕与沉浮中,泛出温暖的底色,被岁月从容解答,完成相互的沟通与谅解。关于生活,关于命运,关于历史,即是《床上的陈清》要告诉我们的。



2020年第5期目录

芳草新语

林那北小辑

床上的陈清/林那北

在岁月中春暖花开(创作谈)/林那北

一首英雄赞歌或一次英雄祭奠(评论)/贺绍俊

命运感与精神分析(评论)/王春林

移步换景:“床”的来路与去处(评论)/季亚娅

编辑手记

短篇小说

皮皮/谷禾

蓝眼睛/张伟东

中篇小说

栎树街/刘梅花

丫丫的城/黄朴

长篇小说

落日与少女/刘汀

田野文化

苍天大地/马步升

一带一路

舞台上的受难者/法济利·伊斯坎德尔【俄】著   文吉  译

风范汉诗

便条集/于坚

每一次花开都是还愿(十四首)/徐南鹏

当故乡成为景区(十四首)/阿毛

驱蚊记(十四首)/师飞 

现代汉语诗歌的关键词——诗人之死:“从黑暗中递过来的灯”/霍俊明

当代文学名家:陈先发(封二、封三)

篇名书法: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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