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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散文奖获奖作品选 | 弃履记

 柏涂hyzvi9113s 2020-10-31

由桐乡市人民政府和美文杂志社联合主办,石门镇人民政府承办的丰子恺中外散文奖已举办两届,期间收到大量高质量散文征稿。

我们将陆续推出两届丰子恺散文奖中的获奖佳作,以飨文友。

我自己的某些所为,事后回想起来有时很觉得滑稽可笑。最使人不易忘记的就是1976年在旅途中处置一双旧皮鞋的事。

那年春天我到广东去,随身带着几双鞋、其中一双是皮鞋。皮鞋虽然很旧,已经修过好几次,但我仍然很喜欢它,因为它是我所买的第一双皮鞋。

记得它是1968年一位同学转让给我的,是一双青年式的黑色猪皮鞋,式样很好。原是那位同学的姑母买来送给他的,可那位同学怕式样太新不敢穿。我试试正合我的脚,于是就按原价八块钱转让给了我。第一趟穿皮鞋自然非常高兴,而我喜欢它更有好几个原因。

第一,它的色泽和式样都很简洁,使我穿上它以后也更加显得落落大方;

第二,它是硬底软后跟,所以穿上它可以减少脚汗,(因为我向来脚汗很重),而软后跟又可减轻走路时发出的声音;

第三,它的后跟比较高,因我穿惯布鞋和球鞋,突然改穿皮鞋,等于是垫高了脚后跟,所以我只有挺起胸走路,使我显得非常神气。虽然当时不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但我想,人在晦气时是最不可低声下气的,应该挺起胸脯。故我乐意在倒霉时穿着它。有次我被指名去参加一个什么学习班,就特意穿着这双皮鞋去受训的;

第四,这皮鞋不用穿鞋带,故穿、脱很方便。我躺在床上看书,母亲有事喊我,只要跳起身来两脚往皮鞋里一套,就可以去办事,省掉了不知多少结带子的时间;

第五,因为它是猪皮,故不但耐穿,而且容易保养。我不只是晴天穿它,有时出门碰着下雨也就当作套鞋穿着它回家。不慎把皮鞋踩入烂泥中,回家只要用水抹布一抹,阴干后再涂上鞋油用刷子一刷,它仍旧乌黑锃亮地恢复了原貌,这一点牛皮鞋可能是难于做到的。

我的这双皮鞋有这么多优点,你就可想象我对它的喜欢了。所以我天天穿,一年四季穿,穿着它上街,穿着它会客,穿着它上飞机,甚至穿着它干活,也穿着它进学习班。

在那些年月里,由于穿着它、终于使我的胸脯没有伛下来,一直神气十足地生活着。这使得不少同镇的人非常羡慕我的这双皮鞋。有几个青年还特意向我打听何处可买到这样的皮鞋,我当然十分得意地告诉他们:“石门是买不到这种皮鞋的。”其实究竟何处能买到这种皮鞋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鞋不离脚地整整穿了它八年,所以我穿着它去广东时已经很陈旧了。换过三次后跟,钉过两次前掌,而且鞋帮也已补过几次。然而我还是非常爱穿它。但是那年经过三千多里的长途跋涉,在到达广东肇庆之后,这双皮鞋终于破烂不堪,无法再穿了,我把它送到全城技艺最好的皮鞋匠手里请求修理,可是鞋匠看了一眼皮鞋对我说:“这种破烂货还值得修理吗?快省了这几个钱买双新的吧!”我只好把它带回住地,同伴知道后都嘲笑我吝啬,说:“这种破皮鞋还留着干吗?早该掼掉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不能够随便掼掉它。当要离开广东整理行李时,同伴们看见我捧着这双破皮鞋仍捨不得掼掉,又合力嘲笑了我一顿。但我还是把它装进了自已的旅行包中,为此,上车之后好几天,同伴都把这件事当作谈笑的资料。

列车飞快地在京广铁路上奔驰,我的脑子里却只有这双皮鞋在翻腾。在旅途中老是带着这双不能再穿的破皮鞋确实不方便,而且同伴也不理解我这种举动,是应该把它处置掉了。

但是,这是一双长久伴随着我的皮鞋。八年来,它对我真是克尽职责,载着我跨越过多少河山,征服了多少远行!不管路途如何艰险,它用它的身体保护着我的脚底,不使我的脚受到路中锐石的伤害;不管道路多么坎坷不平,它在我的脚底铺上一个个平坦的脚印,帮助我一步步走完这艰难的路程。它那乌黑锃亮的色泽又为我增添过多少光彩,使我显得更高昂更神气。

但现在,它老朽了,为了我它耗尽了它的筋骨、改变了它的容颜,变成了一双不再受人注目的破皮鞋。可是我怎么能将它象肮脏的破烂一样掷到垃圾桶里去呢?也许它没有知觉和思想,但我却是个有灵魂和感情的人!我不能将我这个患难中的忠实伙伴轻易抛弃掉,而且我一向厌恶这种行为。

记得小时候读《春秋故事》,其中有一段说晋公子重耳流浪十九年,最后在秦穆公帮助下渡黄河准备回国即位。当随从狐偃看见重耳命令管行李的壶叔将破旧的衣服,鞋袜统统抛到河里去时,不觉一阵心寒,立即跪在重耳面前要求留在秦国做个外臣。

他说:“以前公子在患难中,我多少也许有点儿用处,现在公子回去做国君,情形就不同了,自然另有一批新人使唤。我们就好比旧衣破鞋,还带去作什么呢?”

每读到这里、我心里就觉得难受,很替狐偃等人抱不平,鄙视重耳这种小人得志的行为。时今我怎么能自己也干起这种勾当来呢?我真想把我的这双破皮鞋带回家中,替它写一篇传记,留给我的子孙。可是眼前我无法回家,我的前方站是武汉,然后去青岛,再到东北,要国庆以后才能南返。

那我怎么处置它呢?在同伴的不断催促和劝告下,我只有决定将这双八年来一直伴随我的皮鞋在途中处置掉,要为它寻找归宿之地。于是我为它涂了最后一次鞋油,并尽量再擦出一些亮光来。才后找出两块洗干净的旧布分别将两只皮鞋包好。我打开《中国地图册》,在我前方的旅途中为它选择起归宿之地来。

最后,我将其中的一只皮鞋留置在鄂豫交界的武胜关附近的雄浑大山之中,另一只带到了青岛,送入黄海之中。它伴随我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所以我想,只有高山和大海才是它的归宿!

现在回想起我的这些举动,不免有些可笑,不过当时的思想过程也并不全是妄念,所以我把它回忆出来,写成这篇《弃履记》,也好让当年嘲笑过我的同伴明白其中的原因。

       (本文获第二届丰子恺中外散文奖优秀奖)

作者介绍

 叶瑜荪:斋号容园,笔名知秋。1948年出生于石门湾。受乡里前辈丰子恺人品艺品影响,自幼爱好绘画与文史。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开始阅读丰先生作品,并受丰门弟子张星逸先生指导,模仿丰派随笔体散文写作。缘缘堂重建后,更得到丰先生女儿丰陈宝、丰一吟等指点和鼓励,走上“丰研”道路。现为丰子恺研究会会长、杭师大弘丰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参加《丰子恺全集》编委会。曾编辑出版《写意丰子恺》《缘缘堂子女书》,专著有《丰子恺的艺术人生》《漫话丰子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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