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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紫芝和他的《竹坡词》(二)

 宣城历史文化 2020-10-31

周紫芝和他的《竹坡词》(二)

程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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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太仓稊米集》相比较,先生的词基本上是个人情感的流露,而无国仇家恨的直接描写,缺少广泛的社会内容。读完竹坡词,我们能感觉到,先生“身世沧桑之感,远过国土沦亡哀思。”这可能出于几个原因:

一、先生虽身处宋南渡时期,但他是江南人,不同与其它从北方南迁的词人,如李清照、朱敦孺等。他不是真正的“南渡词人”。所以,没有其它南渡词人那种国破家亡的切身感受。同时,宋南渡时期阶级矛盾亦异常尖锐,各地经常爆发农民起义,先生的家庭生活时常遭到战乱的烦扰。因此,个人生活的困苦,是由民族矛盾引起,还是由阶级矛盾引起,对先生来说,已经无法分辨了。甚至两种矛盾,纠缠在一起,相互转化。如作于绍兴元年的《次韵罗叔共纪事见寄罗竦字叔共》,“五年三避敌,十室九见焚。相公既降敌,盗贼俱官军。”反映的社会现实,既有金兵南侵,又有卲青领导的农民运动,更有官军溃败后,成为侵害百姓的盗贼。

二、这是先生对词体的认知决定的。词是传统诗歌与西域燕乐相结合的产物。所谓燕乐(亦作乐、宴乐),就是燕享之乐,一般用于公私宴集和娱乐场所,是传统雅乐以外的俗乐的总称。所以,在文人士子涉足以前,词作者大都是教坊乐工。创作目的是为了给秦楼楚馆的歌伎演唱。如沈义父乐府指迷所说:“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闹井做赚人所作。”文人染指后,基本上也未超出“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的范围。直到苏轼又一次拓展词的内容后,才使得词无事不可入(第一次是李煜,他将自己的身世变故表现在词中,扩大了词的表现内容)。所以,词在发展初期,一直是以婉约为本色。从《太仓稊米集》和《竹坡词》的内容来看,先生显然主张“诗庄词媚”,用词来更多的表现个人一私情感。

三、先生虽然诗声厌服江左,但由于他既无苏轼横放杰出的气魄,又无辛弃疾亲历战争的经历,外加上体弱多病,终生为一家老小的生活而奔波。反映在词中,就是缺少为恢复故土而作的激昂豪迈的呐喊,有的只是因一己惆怅而作的婉转蕴藉的低吟。“缺乏鲜明的时代感和现实感”。

但我们不能因此就武断地认为,先生的词,远离现实生活,缺乏社会内容。因为,“写个人哀怨,即是一种社会内容,”我们看到,《竹坡词》内容丰富,词所适宜表现的内容,在这里都有上佳的表现。或相思、怀人;或思乡、归隐;或酬唱、送别;或咏物、庆寿;或登临、感怀。但更多的是用直接抒发的方式,来表现内心情感。

首先,看看“相思怀人”词。相思怀人,是词最常见的题材之一。词中它占有很大的比重。究其原因,王兆鹏老师分析道:“一是相思题材更符合特殊文化积淀下的民族心理:喜悲喜哀,有浓郁的悲感;二是相思题材所应具有的审美风格更适宜在词中表现,因为相思之情不是大悲大彻,而是绵绵无绝,丝丝缕缕,恰合于深沉绵远的词的特质;三是相思题材更具有诗人的主观性,更需诗人主观内倾型的情感体验和咀嚼,这也恰是读词者的心境,因爱情词含蓄曲折委婉,而要领会之,需待清静独处时反复吟哦体味方可。创作者与接受者的心态在此有了切合点,因而相思题材的作品备受欢迎,数量也最多。”先生读尽六艺百家之书,却终生不得志,在追求与沉沦、出仕与归隐的矛盾中,徘徊一生。更主要的是,贫困与疾病对先生的性格产生了很大影响,它使先生因情感体验和咀嚼成为具有主观内倾型特征的诗人,作品多以主观性抒情为主。所以,此类题材在竹坡词中也占有相当的比重。如《浣溪沙》:

多病嫌秋怕上楼。苦无情绪懒抬头。雁来不寄小银钩。   一点离情深似海,万重凄恨黯如秋。怎生禁得许多愁。

在一个孤独的秋天,大雁已从北方飞回。可是,分别已久的人,还是杳无音信。词人拖着病重的身子(或许是相思成疾),不敢登上危楼。因为在楼上可以看见那人离别之路。生怕“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所带来的打击更大。甚至连头都不敢抬,怕是触景伤情,怎生禁得如许离愁。又如《鹧鸪天》:  

一点残釭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秋天的后半夜,没有月亮,亦没有太阳。房内的蜡烛,忽闪忽闪快要灭了。窗外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梧桐叶上。这时的词人没有睡着,或许被雨声惊醒,或许是根本就没有睡。他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愉快时光。他们“调宝瑟,拨金猊”,“同唱鹧鸪词”,此情此景,词人自然诵出了温庭筠的《更漏子》:“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于是,先生写下了这首《鹧鸪天》。但词人用今昔对比的手法,更加衬托出眼前的孤寂情怀。

相思怀人,不仅仅是对生者的思念,亦包括对亡者的追忆。李之仪,是词人崇拜的文坛前辈。他去世后,词人前往建康(今江苏南京),途经太平府(今安徽当涂),有感于“岁晚无人吊遗迹”〔六四〕便写下了《青玉案·凌歊台怀姑溪老人李端叔》:

青鞋忍踏江沙路。恨人已、骑鲸去。笔底骅骝谁与度。西州重到,可怜不见,华屋生存处。   秋江渺渺高台暮。满壁栖鸦醉时句。飞上金銮人漫许。清歌低唱,小蛮犹在,空湿梨花雨。

凌歊台,在安徽当涂县。《太平府志》卷二十五:“宋凌歊台在黄山,有石如案,高可五尺,顶平而圆,世传即宋孝武帝避暑处。”词人途经此地时,李之仪去世不久(此时“小蛮犹在”)。闻此噩耗,悲伤不已,“恨人已、骑鲸去。”来到前辈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自然是“此地空余黄鹤楼”了。并用羊昙事,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词人的伤痛之情。《晋书·谢安传》:“羊昙者,太山人,知名士也。为安所爱重。安薨后,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尝因石头大醉,扶路唱乐,不觉至州门。左右白曰:此西州门。昙悲感不已,以马策扣扉,诵曹子建诗曰:‘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恸哭而去。”词中对李之仪的文学才华作了恰当地赞誉。

《竹坡词》中,还有以女性口吻创作的相思之词。从女性的角度,抒发内心情感,或思念,或忧愁,或怨恨,后人称之为代言体。词体产生初期,绝大多数爱情词都是从对方着笔的代言体,花间词人的很多相思作品,大多属于此类。如《花间集》开卷第一首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迭金明灭,鬓云欲度腮香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褥,双双金鹧鸪。”后来词人继承并革新了这一创作手法。将叙述主人公由女子变换为男子,把男子的思想情感通过女子表达出来。使作品更加委婉感人。最著名的要数柳永的《八声甘州》:“对潇潇、莫雨洒江天,一畨洗清秋。渐霜风凄紧,闗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緑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髙临逺,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此类相思作品,王兆鹏老师将它们称作‘对面着笔型’。两者的区别是,代言体中的女性形象,“都是类型化、普泛化、无个性的,她们是爱情上失意而不能满足的这一类型人物的代表与象征,缺乏独特的精神生命。”先生的女性相思之作,更与代言体相近。如《西地锦》就是这样的一首相思词:

雨细欲收还滴。满一庭秋色。栏杆独倚,无人共说,这些愁寂。   手把玉郎书迹。怎不教人忆。看看又是黄昏地,敛眉峰轻碧。

细雨蒙蒙的黄昏,女主人公独自倚靠着栏杆,望着恼人而又伤心的秋色。想着那离她而去的人,内心更加凄冷孤独。本来可以不想,怎奈手里却拿着他的书信,叫人不想都不行。这里反用韦庄《谒金门》:“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韦庄的女主人公,为了不再勾起伤心的思念,可以不看玉郎的书信。而这里的女主人公却无法摆脱相思之苦。因为玉郎的书信就在手中,或许是刚刚收到。她的伤痛,比前一位女子更加沉重,两相比较,更加增强了作品感染力。又如《谒金门》:

春雨细。开尽一番桃李。柳暗曲栏花满地。日高人睡起。   绿浸小池春水。沙暖鸳鸯双戏。薄幸更无书一纸。画楼愁独倚。

春天过去了,红桃白李,落英缤纷,柳叶遮盖了九曲栏杆,一片浓阴。女主人公迟迟睡起,太阳已高高挂在天空,池中荷叶娉婷摇曳,鸳鸯双双戏水。由鸳鸯的成双成对,女主人公想到自己的身单影孤,由此,想到远行的薄幸郎,至今一封书信也未寄回,一丝幽怨由衷而起。词人在此戛然而止,没有更多的怨恨,有的只是暗自神伤。起到“怨而不怒”审美效果。《秦楼月》:

东风歇。香尘满院花如雪。花如雪。看看又是,黄昏时节。   无言独自添香鸭。相思情绪无人说。照人只有,西楼斜月。

先生相思怀人词作,远不止这些,像:西江月(池面风翻弱絮),生查子(春寒入翠帷),生查子(青丝结小鬟),生查子(清歌忆去年),天仙子(雪似杨花飞不定),蝶恋花(天意才晴风又雨),永遇乐(五日)等等,都属此类,且不赘述。

其次,“思乡归隐”亦是竹坡词重要题材之一。周紫芝博采六艺百家之书,满怀经世致用之学。但他累试不第,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亦不能解决一家人的温饱。希望和失望、追求与失落相交织。当自己的理想与社会现实的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时,长期游历他乡的词人,便透露出对故乡的思恋。即使晚年为官,亦时常流露出这种情感。他的家乡宣城,是个美丽富饶的地方。敬亭山下,宛溪河畔,他自幼便在这里生活、学习。这里有他孩提时的伙伴,乡校的同学,志同道合的朋友。每当漂泊在外,受到挫折,或厌倦行役时,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如《阮郎归》:

酴醾花谢日迟迟。杨花无数飞。章台侧畔尽风吹。飘零无定期。   烟漠漠,草萋萋。江南春尽时。可怜踪迹尚东西。故园何日归。

以杨花的飘零,比喻自己一生的漂泊。江南春尽,芳草萋萋,王孙不归,我也踪迹难定。从而发出“故园何日归”之问,感人至深。同调《西湖摘杨梅作》:

西湖山下水潺潺。满山风雨寒。枝头红日绕斓斑。越梅崔晓丹。   连翠叶,拥金盘。玉池生乳泉。此生三度试甘酸。欲归归尚难。

“此生三度试甘酸。欲归归尚难。”周紫芝曾两次以乡贡的身份参加礼部考试,不第。加上1142年廷试,正是三次。饱尝人间酸甜苦辣,又无法摆脱这种生活所带来的痛苦。所以,尽管是杨梅成熟的春季,词人仍然感到“满山风雨寒”。这不是季节气温使然,而是词人的内心感受。如此状态,他就自然想回到温暖的家。然而,连回家亦不是很容易的。读来让人同情。又有《潇湘夜雨·濡须对雪》:

楼上寒深,江边雪满,楚台烟霭空蒙。一天飞絮,零乱点孤篷。似我华颠雪领,浑无定、漂泊孤踪。空凄黯,江天又晚,风袖倚蒙茸。   吾庐,犹记得,波横素练,玉做寒峰。更短坡烟竹,声碎玲珑。拟问山阴旧路,家何在,水远山重。渔蓑冷,扁舟梦断,灯暗小窗中。

1132—1134年,无为军(濡须)知军徐昌言怜其“拙于生理,闲居寒饿无以自活。”邀其至无为。词人在那里度过了比较轻松的两年。即使如此,词人仍念念不忘自己的故乡。“吾庐”两字,看似简单,了无深意。殊不知,词人暗用了晋陶潜《读山海经》之‘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的诗句,知此,我们方能窥探到词人内心深处那思乡的情感。在江边的小楼上,望着漫天飞舞的白雪,凌乱地洒落在孤篷船上。词人想到自己漂泊无定的生活,想起自己的家乡。此时的家乡,宛溪河像一条白色的绸带,蜿蜒在城旁。远远望去,敬亭山犹如玉做的一般。门前的短坡翠竹,更是发出清脆的玲珑玉声。然而,如此美好的故乡,却远在千里之外,远隔千山万水。此时,词人想起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事。王子猷忽忆戴安道,雪夜自山阴,经宿至剡县,造门不前而返(《世说新语·容止》)。自山阴至剡县,王子猷一夜便能到达,自己的家乡却‘远水山重’,不能回归。凄苦之情溢于言表。

先生思乡之情老而愈浓,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思量着回乡之路。《忆王孙·绝笔》:

梅子生时春渐老。红满地、落花谁扫。旧年池馆不归来,又绿尽、今年草。    思量千里乡关道。山共水、几时得到。杜娟只解怨残春,也不管、人烦恼。

遗憾的是,因贫穷,先生终究未能回到故乡。

当理想遭到现实接连二三的挫伤后,先生在作品中又透露出遁迹江湖,隐居山林的想法。如《水龙吟·须江望九华作》:

楚山木落风高,暮云暗暗孤容廋。天晴似洗,明霞消尽,玉峦排秀。九凤飞来,五云深处,一时轻矫。恨三山不见,六鳌去后,天空远、人将老。   堪笑此生如寄,信扁舟、朅来江表。望中愁眼,依稀犹认,数峰林杪。万里东南,跨江云梦,此情多少。问何时还我,千岩万壑,卧霜天晓。

须江,即无为军。九华楼是须江胜景之一。宋·祝穆《方舆胜览》:“无为军有九华楼,在移风门上,米元章建,江南九华诸峰屹然相向。”词人登上九华楼,远眺江南九华诸峰,发出一种期盼:“问何时还我,千岩万壑,卧霜天晓。”何时远离喧嚣的尘世,摆脱人间相互倾轧,回到美丽的大自然的怀抱。这是一种长期奋斗而无果的无奈之举。可是,地球依然运转,生活照常继续。词人还得不断努力进取,因为百指之生计还得指望他。直到他又一次对生活、命运感到难以掌控时,就有了《西江月》:

发白犹敧旅枕,溪深未挂烟莎。往来苕霅意如何。应有轻鸥笑我。   细算年来活计,只消一个渔舟。金鱼无分不须求。只乞鲈鱼换酒。

从内容看,此词作于词人往临安参加殿试时期。其间,词人曾游历临安、湖州等地。《本集》卷二十一有《苕霅舟中戏题》等诗。此时词人已是白发老者,却仍为了功名,孤独徘徊于异地他乡。虽在鱼米之乡,却不能“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酌。”所以,连水上鸥鸟都在笑他。那些飞鸟哪里知道,词人早知官宦与己无份,很想有一只渔舟,出没风浪里,过着渔人生活。具有相同生活旨趣的词,还有《感皇恩》:

残月挂征鞍,路长山绕。独拥寒貂犯霜晓。水边林下,辜负此生多少。星星空满鬓,因谁有。    不如办个,短蓑长钓。唤取轻鸥伴人老。思量也胜,看人眉头眼脑。世间浑是梦,何时了。

《渔家傲》更是抒发看破红尘、跳出三界外之理想的词作:

遇坎乘流随分了。鸡虫得失能多少。儿辈雌黄堪一笑。堪一笑。鹤长凫短从他道。   几度秋风吹梦到。花姑溪上人空老。唤取扁舟归去好。归去好。孤蓬一枕秋江晓。

人生所经历的坎坷与顺畅都是命中注定。人生行止要随遇而安,不必计较得失。即使有得失,亦会如鸡虫蝇头。任那些信口雌黄的小儿去说三道四,去嘲笑吧。我还是想回到花姑溪上,驾一叶扁舟,枕江而眠。《减字木兰花》中“谁伴余年。结得青山一个缘。”《减字木兰花·雨中熟睡》中“无计医贫。长作云山高卧人。”都是表达了同一个心愿。《渔父词》六首,更是归隐山林的集中表现:

好个神仙张志和。平生只是一渔蓑。和月醉,棹船歌。乐在江湖可奈何。

禁中图画访玄真。晚得歌词献紫宸。天一笑,物皆春。依旧扁舟钓白苹。

解印归来暂结庐。有时同钓水西鱼。闲着屐,醉骑驴。分明人在辋川图。

趁梅寻得水边枝。独棹渔船却过溪。人似玉,醉如泥。闲歌五色线中诗。

人间何物是穷通。终向烟波作钓翁。江不动,月横空。漫郎船过小回中。

花姑溪上鹭鸶滩。辜负渔竿二十年。无可载,不抛官。携取全家去不难。

再次,是“唱和送别”词。人们彼此赠答,或根据前人的诗词再做一首、或几首,或自唱自和。这样的作品就是和韵诗词。清·吴乔《答万季埜诗问》:“和诗之体不一:意如答问而不同韵,谓之和诗;同其韵而不同其字者,谓之和韵;用其韵而次第不同者,谓之用韵;依其次第者,谓之步韵。”可见和诗与和韵是有区别的。最初的和诗只是一唱一和,并不一定要用对方的原韵或原韵脚。从宋代开始,和诗就差不多总依照原韵。词之唱和,似乎是由张先开始的,苏轼接着推波助澜,风气大开。从此以后,用词酬赠唱和便多了起来。

前人对和韵诗,大部分持否定态度。因为诗歌是抒发作者思想感情的,它是诗人内心情感的流露。他人有此情怀,作品感人至深。和者难免“无病呻吟”,所和之作则不能称为“真诗(词)”。严羽称:“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王若虚也说和诗是作诗的一大病毒:“郑厚云:‘魏晋以来,作诗唱和,以文寓意;近世唱和,皆次其韵,不复有真诗矣。诗之有韵,如风中之竹,石间之泉,柳上之莺,墙下之蛩,风行铎鸣,自成音响,岂容拟议。’慵夫曰:郑厚此论,似乎太高,然次韵实作诗之大病也。”针对词的酬和,张炎说:“词不易强和人韵,若倡者之曲韵宽平,庶可赓歌。倘韵险又为人所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

当然,对酬和诗词的评价,不能一概而论。酬和之作,也有超过原作的。最著名的就是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苏词曰: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 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章质夫原词是: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张炎评道:“东坡次章质夫杨花水龙吟韵,机锋相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一头地,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晁冲之比东坡为毛嫱西施,可与天下人斗好,章质夫岂是对手。所以,酬和之作质量的高低,还是要看作者的驾驭诗词的能力。李东阳《麓堂诗话》云:“诗韵贵稳,韵不稳则不成句。和韵尤难,类失牵强,强之不如勿和。善用韵者,虽和犹其自作;不善用者,虽所自作犹和也。”

酬唱赠别之作,一般都是应酬文字,几乎都缺少真情实感。而先生的唱和之词,却感情真挚,虽然是和作,但给人的感觉,犹如原创。他在唱和中同时寄寓了自己的生活理想和某段时间的追求。如《浣溪沙·和陈相之题烟波图》:

水上鸣榔不系船。醉来深闭短篷眠。潮生潮落自年年。    一尺鲈鱼新活计,半蓑烟雨旧衣冠。庙堂空有图画看。

这是一首和作,遗憾的是原作已不可知。词人从渔人生活着笔,着力渲染了自由自在的水上生活,给人带来的乐趣。从中透露了词人对这种生活的向往。最后结句,才点明以上描写,并不是渔人生活的实录,而是庙堂图画的内容。确是“篇终出人意表”这种结构的词作,竹坡词中还有,如同调:“醽醁新翻碧玉壶。水精钗袅绛纱符。吴姬亲手破菖蒲。   彩索系时新睡起,榴花剪处要人扶。心情还似去年无。”全词前五句叙述了一位女子在端午节的一些活动,结句却继以“心情还似去年无”,使读者恍然知晓,前面所述皆是往年之事。是词人牵挂对方,凝眸沉思的追忆。

有的酬作还有浓厚的生活情趣。如《踏莎行·和人赋双鱼花》:

风翠轻翻,雾红深注。鸳鸯池畔双鱼树。合欢凤子也多情,飞来连理枝头住。  欲付浓愁,深凭尺素。戏鱼波上无寻处。教谁试与问花看,如何寄得香笺去。

双鱼花,并非鱼笺,而是双鱼树上开的花。双鱼树,可能是一种木本植物。宋朱翌有《双鱼花》诗:“物生本不同,所贵以形似。如何小草间,或作潜渊类。宛然花叶分,有此尾鬣备。如以柳贯腮,十百共一蒂。可肩比目鳞,与世为上瑞。稽首蓬莱宫,原附花鸟使。”这首诗可以作为本词的植物学注释。作者描绘了一幅池旁双鱼图:池塘边,双鱼树上,红的花,绿的叶,随风翻动。成双成对的大蛱蝶,在这连理枝头,享受着生活的乐趣。接下来,词人形象地解释道:它虽叫“双鱼”,却不能传递书信,无法将你的无边浓愁,让你所挂念并怨恨的人知晓。你的香笺还需要另一种“双鱼”来传递。

有的和词还透过人生无常的际遇,发出人生如梦的感慨。如《潇湘夜·雨和潘都曹九日词》:

江绕淮城,云昏楚观,一枝烟笛谁横。晓风吹帽,霜日照人明。暗恼潘郎旧恨,应追念,菊老残英。秋空晚,茱萸细拈,醽醁为谁倾。 人间,真梦境,新愁未了,绿鬓星星。问明年此会,谁寄幽情。倚尽一楼残照,何妨更,月到帘旌。凭栏久,歌君妙曲,谁是米嘉荣。

这首词,可能是潘都曹将作品寄予词人,词人读后有感而发,补和一首。因为从内容看,两人不在一处。读罢原作,词人想到往日聚会时的盛况,大有龙山佳会的意趣。分别后,自己已“绿鬓星星”,想必对方也是潘鬓渐白,甚至日渐稀疏。今年尚有潘君牵挂,明年不知还有何人记得我。本想歌君妙曲,可惜,却无像米嘉荣那样的歌手。只得凭借一壶酒,自斟自饮,忘却如梦境般人生。

送别词与酬和词,往往是一对孪生兄弟。由于种种原因,人们非常看重朋友间的离别,文人士大夫更是如此。每当此时,他们或畅叙友情,或临行赠言,充分地表达了友人之间的深情。有的词表达了对友人漂泊不定的生活的同情,如《沙塞子·席上送赵戒叔时东南方扰》:

玉溪秋月浸寒波。忍持酒、重听骊歌。不堪对、绿阴飞阁,月下羞蛾。   夜深惊鹊转南柯。惨别意、无奈愁何。他年事、不须重问,转更愁多。

在战乱的年代(1134),词人在宛陵(今安徽宣城)遇见了友人赵戒叔(名不详)。此时,赵将携家前往青阳等地,词人端着酒,唱着离歌,为他送行,难舍之情溢于言表(离歌有挽留之意)。并用乌鹊“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来比喻赵无所依靠的漂泊生活。字里行间透露出词人的同情之心。

有的词表现了朋友间相见时的喜悦,和临别前的祝愿。如《临江仙·送光州曾使君》:

记得武陵相见日,六年往事堪惊。回头双鬓已星星。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    铁马红旗寒日暮,使君犹寄边城。只愁飞诏下青冥。不应霜塞晚,横槊看诗成。

作者与友人曾惇相别六年后,偶然在九江相遇。他竟然用“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这个简单字句,将此时此刻的兴奋、激动、又意外的心情表现的淋漓尽致。此时,曾惇守光州。光州地处宋金交界,虽然此时宋金已议和,但民族关系还不是十分融洽。所以,希望他不会像曹操那样,在铁马红旗的紧张气氛和艰苦环境中,横槊赋诗。当然,最大的希望,还是希望曾使君不要像以前那样,被一纸飞诏罢了太守之职。

有的词则纯粹表现出朋友间的情深意长,和分别的无奈。如《一剪梅·送杨师醇赴官》:

无限江山无限愁。两岸斜阳,人上扁舟。阑干吹浪不多时,酒在离尊,情满沧州。   早是霜华两鬓秋。目送飞鸿,那更难留。问君尺素几时来,莫道长江,不解西流。

只盼有书信早早寄来,以慰朋友牵挂之情。

竹坡词中有两首《卜算子》,是1153年秋,词人在兴国军(今湖北阳新)万山堂为好友王之道饯行时作。

《卜算子·席上送王彦猷》:

江北上归舟,再见江南岸。江北江南几度秋,梦里朱颜换。   人是岭头云,聚散天谁管。君似孤云何处归,我似离群雁。

王之道作《和兴国守周少隐饯别万山堂》三首:             

拄颊看西湖,屡对纶巾岸。江上相从醉万山,六见年华换。   君唱我当酬,我醉君休管。明日醒时小艇东,莫负传书雁。

堂下水浮天,人指山为岸。水落寒沙只见山,暗被天偷换。   堂上老诗翁,客至劳相管。风喘溪头客自东,日送云中雁。

今日富川滨,后夜湓江岸。千里西湖指顾间,未怕新年换。   再见复何时,此意凭吟管。应有新诗当尺书,日望南来雁。

词人再作再和彦猷:

霜叶下孤篷,船在垂杨岸。早是凄凉惜别时,更惜年华换。   别酒解留人,拼醉君休管。醉里朱弦莫谩弹,愁入参差雁。

前面所举和词,因无原词可作对比,我们无法感知先生和词的超凡脱俗。通过这几首词,我们就能够体会到,先生的和词如原作。

由于宋徽宗崇尚道教,道教在当时及后来,具有崇高的地位。有的文人笃信道教,有些人虽不笃信,但对它还是有足够的了解。一些词人不仅对道教有深刻了解,而且喜欢高谈神仙长寿之术。所以,南渡时期寿词特别兴盛。词人也未能摆脱时代的影响。寿词在其词中,也是一项重要的内容。皇帝生日,普天同庆,各级官僚自然纷纷作诗,以表衷肠。绍兴十四年(1144),宋高宗赵构诞辰37年。词人当时虽未能参加朝庆活动,但还是作了《水龙吟·天申节祝圣词》。词曰:

黄金双阙横空,望中隐约三山眇。春皇欲降,渚烟收尽,青虹正绕。日到层霄,九枝光满,普天俱照。看海中桃熟,云帆绛节,冉冉度、沧波渺。   遥想建章宫阙,□熏风、月寒清晓。红鸾影上,云韶声里,蒙天一笑。万国朝元,百蛮款塞,太平多少。听尧云深处,人人尽祝,似天难老。

词的上片,作者发挥想象,用夸张的手法,极力描写仙界一遍欢乐、祥和的气氛,和热闹的场景。犹如众仙亦为高宗的诞辰而欢庆。下片则从高宗的出生、成婚、登基几件重大的人生事件的描写,最后落实在天申节上。除了皇帝,遇妻子生日,先生亦会以词相祝,以表心意。且举一首。《减字木兰花·内子生日》:

蓬莱三岛。上有青青千岁草。玉佩烟鬟。来作人间一笑欢。   麻姑行酒。萼绿华歌清韵袅。玉秀兰芳。醉舞东风彩袖长。

就连自己的生日,先生都未忘填词自贺。他六十岁大庆时,作了一首《水调歌头》,自以为是以词自贺的天下第一人。故题为《十月六日于仆为始生之日戏作此词为林下一笑世固未有自作生日词者盖自竹坡老人始也》。词曰:

白发三千丈,双鬓不胜垂。人间忧喜如梦,老矣更何之。蘧玉行年过了,未必如今俱是,五十九年非。拟把彭殇梦,分付与痴儿。    君莫羡,客起舞,寿琼卮。此生但愿,长遣猿鹤共追随。金印借令如斗,富贵哪能长久,不饮竟何为。莫问蓬莱路,从古少人知。

词中,作者对往日生活作一小结。最后得出“金印借令如斗,富贵哪能长久“的结论,打算“长遣猿鹤共追随”,隐居山林,过着与猿鹤为伴的生活。此处暗用了唐郑谷赠尚颜上人诗:“酷爱山兼水,唯应我与师。风雷吟不觉,猿鹤老为期。”明显有归隐之意。这亦是先生的寿词与他人不同的地方。

最能代表竹坡词水平,并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那些直抒胸臆,表现一时情怀的词作(包括登临词,这类词少,故不作一类)。如《水调歌头·丙午登白鹭亭》:

岁晚念行役,江阔渺风烟。六朝文物何在,回首更凄然。倚尽危楼杰观,暗想琼枝璧月,罗袜步承莲。桃叶山前鹭,无语下寒滩。     潮寂寞,浸孤垒,涨平川。莫愁艇子何处,烟树杳无边。王谢堂前双燕,空绕乌衣门巷,斜日草连天。只有台城月,千古照婵娟。

这是一首登高抒怀之作。词人通过今昔对比,描绘出一幅山河岁晚的萧瑟景象,对大宋江山的兴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其实,北宋此时已亡)。《阮郎归》叙述了一个寒冷的冬夜,抒情主人公和侍女对弈之事,由于兴奋,竟忘了就寝。从而透露出词人欢快之情:

月棂疏影照婵娟。闲临小玉盘。枣花金钏出纤纤。棋声敲夜寒。   飞雹冷,水精圆。夜深人未眠。笑催炉兽暖衾鸳。莫教银漏残。

这是竹坡词中少有的有亮色的作品之一。《汉宫春·己未中秋作》:

秋意还深,渐银床露冷,梧叶风高。婵娟也应为我,羞照霜毛。流年老尽,漫银蟾、冷浸香醪。除尽把,平生怨感,一时分付离骚。   伤心故人千里,问阴晴何处,还记今宵。楼高共谁同看,玉桂烟梢。南枝鹊绕,叹此生、飘转江皋。须更约,他年清照,为人常到寒宵。

这首节令词,并没有围绕中秋大谈本事,也没有罗列与中秋有关的典故。而是在“秋意还深”的时节,一位“流年老尽”的孤独老人,抒发着他漂泊无依的“平生怨感”。《渔家傲·往岁阻风长芦夜半舟中所见如此》:

月黑波翻江浩渺。扁舟系缆垂杨杪。渔网横江灯火闹。红影照。分明赤壁回惊棹。   风静云收天似扫。梦疑身在三山岛。浮世功名何日了。从醉倒。柁楼红日千岩晓。

由“扁舟系缆”、“ 渔网横江”这种神仙般的生活,想到自己还在为“浮世功名”而奔波。但他又无法摆脱,因为一为生活,一为理想。

先生“所作竹坡诗话颇为流传,可是对诗歌的鉴别并不高明,……假如我们就此满以为周紫芝的创作一定也不行,那么他的诗和词会使我们快意的失望。”是的,读完竹坡词,我们真的“快意的失望”了。

(作者系宣州区工商银行职员,敬亭山诗词学会常务理事)

宣城市历史文化研究会主办

制作:童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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