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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往事:孤独的牧羊人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牧羊人是我的四叔,从我记事起就见他放羊。春夏秋,别人在种地,他在放羊;冬天别人在墙角拉呱晒太阳,他还是在放羊。在我的家乡,放羊就是放羊呗,没有人称放羊为牧羊,也没有人称放羊人为牧羊人。但我愿意用“牧羊人”这个诗意且悠远的词汇,称呼我的四叔。
或许在我的意识里,四叔就是个诗意且悠远的人。 
土里刨食很是辛苦,放羊更是辛苦。羊不像地里的庄稼,吃喝拉撒可以缓一缓的。羊进食晚一会儿,便会“咩咩咩”抗议不休。四叔最不忍听这样的声音,仿佛饿着肚子的是他自己,所以一年四季365天,四叔不是在放羊就是在放羊的路上。
尤其是那些寒冷的冬日,四叔总是和他的羊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羊啃着地面发白的枯草,四叔啃着手中僵硬的火烧。火烧圆圆的,粗红面粉质地,表面装饰着一圈圈的圆环,那是茶碗碗口印上去的。还有几条小小的圆点,是梳子齿印上的。偶尔还有几个黑色的斑点,是烙煳的嘠渣。每只火烧都是一个模样,而只有四叔知道,每只火烧的味道各不相同。有的火烧里面夹了白糖,有的放了椒盐,有的什么也没放。当带上什么都没放的火烧时,四叔往往要带着一条老咸菜。青萝卜的老咸菜被盐水卤得发红,水分尽失。四叔也是被岁月酸甜苦辣卤得蔫儿吧唧的样子。
满脸风霜的四叔看着手中的火烧,眼角堆起了波浪。这火烧出自他老婆的手,那个来自四川盆地,脾气麻婆豆腐一样火爆的瘦小女子。她才来到这个家几天呀,天天病着,哼哼唧唧的,怎么这么短时间就学会打本地火烧了?和邻居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老婆们别无二致嘛。要说有区别,那也是这个老婆是识字的,识得比四叔还多。电视机音箱坏了,四叔干瞪眼,她光看字幕就够了。识字的女人就是聪明些,四叔是这样想的。 
四叔买来的这个女人叫小红,无从考证这是不是她的真实名字。小红进门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但四叔觉得值,他放了一辈子羊,风吹日晒,辛辛苦苦,无非是想混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朴素满足。哪知,这个女人从进门就生病。今天头疼脑热,明天腰酸浮肿,吃的药比吃的饭多,花的钱比喝的水多。
久病的人脾气差,这女人就爆得很。一言不合能把锅碗瓢盆摔个稀烂,衣服床单撕成细条条。那时,她小小的身躯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还一口一个麻辣味的“先人板板”骂着。每次我看到她上蹿下跳,捶胸顿足,就想起那种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的“铜豌豆”。这个时候,高大魁梧的四叔只是坐在墙根下,沉默地抽着卷烟。一只全身雪白的初生羊羔过来蹭蹭四叔的裤腿,四叔抚着羊羔温热的脑袋,咧嘴笑笑。
当然,小红身体舒坦、心情转好的时候,也会学着其他村妇一样,为四叔烧一锅粘粥,烙几只火烧。喏,就是四叔此时啃着的火烧。
这样的女人,还指望她生儿子,还奢望老婆孩子热炕头享清福吗?村人都为四叔捏了一把汗。然而,即便这样的女人,四叔心里也是疼爱的。这样摔摔打打的日子维持了好几年。 
有一年,或是因为通讯工具越加发达了,小红居然和四川的老家联系上了。她悲喜交加,尖着嗓子用村委会的电话打到四川,说一阵,笑一阵,哭一阵,闹一阵。村委会的村长大伯本想为四叔偷听消息的,无奈小红的四川口音像快刀削萝卜,村长大伯愣是一句没听懂。末了,他们商量着回趟四川,借了路费,安置了羊群,焦虑兴奋地忙活。村长拉过四叔悄悄提醒:“就怕放虎归山,小红一去不复返呐!”但四叔谢绝了所有人的劝告,陪小红去了四川。
不知道憨厚的四叔怎样解释清楚了买来小红这一环节,也可能是小红向父母夸赞了四叔的好,反正四叔得到了小红娘家人的热情款待:各色麻辣鲜香的川菜流水般端上来,小红的阿爸、阿妈、阿哥、阿嫂轮番向四叔敬着米酒。两个人神仙伴侣般在山清水秀的巴山蜀地吃喝玩乐了个把月,然后四叔顶着满脸红疙瘩,牵着小红,扛着几块陈年腊肉回来了。 
回了一趟娘家的小红了了多年心病,身体却病得更加厉害了。她脸庞不丑,却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一样浮肿。上下眼皮肿成了泡泡,拖着两只沉重的眼袋。北京、省城的医院都查过了,查不出具体什么病,或者她并不愿意对外说自己的病况。
村人们窃窃私语:小红怕是活不长的。
小红很快被村人们说中了,四叔重新成了光棍。埋葬小红后的那个下午,四叔又去放羊了。那天下着大雨,四叔披着黑色胶皮雨衣,失魂落魄,沮丧呆滞,雷电交加中,犹如一个黑色的幽灵。 
小红下葬后,四叔把牧场迁到了小红的坟地周围,他絮絮叨叨向小红说着话:谁谁两家因为盖房起纠纷了;谁家地里的大豆本来收成很好,末了却被一个烟头点着了;还有哪只母羊生了小羊了,小羊只认识妈妈,不知道爸爸,连母羊自己也忘了小羊的爸爸......这些他都说给小红听。在他的絮絮叨叨中,覆盖坟头花花绿绿的花圈,被太阳晒得颜色苍白,又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坟头长出了各种的野草,土苋菜了,婆婆丁了,狗尾草了,苍耳子了……密密麻麻的,他并不当野草拔去,觉得绿绿的坟头清凉而好看。他也不允许羊群靠近坟头打扰小红的睡眠。哪只忘了规矩的小羊靠近坟头吃草,只见他长长的鞭凌空一卷,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小羊带着缠了一身的苍耳子,蹦蹦跳跳躲到妈妈身边去了。 
冬天又快要到了,疾风把田野横扫一通,草变得黄黄的,大杨树的叶子也褐黄了,落下来被羊咀嚼着。杨树杈上现出一个个硕大的老鸹窝,这在夏天是看不到的。同样看不到的还有四叔怀里的火烧,放火烧的地方放了两个白馍,不是很白,四叔鬓角一样的颜色。
月月年年如此,我们看四叔是孤独的,四叔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作者:张迎,山东沾化人,公务员。业余爱好读书,旅行,喜欢以细腻笔调记录生活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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