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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情思:灯明记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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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五十年代,刚刚获得解放的北方农村,到处充满生机和活力,但破旧的村容村貌还一时没有得到改变。冬日的夜晚,我家低矮的土屋子里,一盏焰光如豆的菜油灯放在迎门的桌子上,父亲和叔、伯们借着灯光打火镰、抽旱烟、拉闲呱,喝着大筒子壶沏的生坯茶。母亲在炕梢头,摇着嗡嗡响的纺车纺线。我躺在热炕头的被窝里,听大人们讲新鲜事儿。昏黄的灯光,把屋里的人和物件镀上一层朦胧而平和的金色。尽管这幅画土得掉渣儿,但显得恬静而温馨。那时的我,可以依偎母亲的怀抱,可以攀上父亲的肩膀。灯光摇曳的小屋,就是我的天堂。

说起菜油灯,那可是咱广大农村使用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照明用具。据说从魏晋时期,咱们的先人就开始用植物油照明,南方人用油菜籽油,北方用豆油或棉籽油,灯具统称为菜油灯。过去大户人家的灯具,用金、银、铜、铁等材料精心制作成人、鸟、树、兽等形状,非常讲究。

其实,菜油灯的构造非常简单,主要由灯座、灯碗和灯芯组成,普通人家的灯具,多是就地取材。灯座可以找一个合适的小木台或用一坨红泥代替。灯碗有陶土烧制的成品,也可找一个底子稍平的小碗代替。把灯碗固定在灯座上,灯碗里盛上豆油或棉籽油,再用棉絮搓一根细细的小布吉,浸在灯碗的油中做灯芯,灯芯在灯碗一侧探出一点头,用火柴一点就亮起来。就是这种灯,过去许多农户也点得很节省,夏秋季节天气热,在外面凉快凉快,回屋就摸黑躺下睡觉。有些老年人,天黑上炕睡不着觉,就摸黑说瞎话。谁家深更半夜的点着灯,会被笑话不会过日子的。

母亲常和我说起本家六爷爷和六奶奶的事,每当回想起来就忍俊不禁。六爷爷从年轻不好干活,一家人偎穷坐懒,日子过得很窘迫,家里经常是窝囊草铺,孩子们则是破衣烂褥。可笑的是,六奶奶竟然没有一条裤子,平时就在身子前面挂一个高粱杆串成的盖垫(锅盖)遮挡身体,因此得了一个“盖垫子二奶奶”的雅号。白天不开门,夜晚不掌灯,是六奶奶家独特的生活习俗。六奶奶家不点灯,可不是为了俭省节约,而是她家根本没有灯。土改时,六奶奶家分了房子分了地,据说还专门分给她家一盏玻璃灯。可她们家仍然是夜晚不点灯,只是六奶奶好歹穿上了裤子。每当有人问起她家不点灯的事,六奶奶总是说:“灯里没加油啊,俺们惯了。”这还真是应了那句“习惯成自然”的老话了。

六奶奶辈分大,人很和蔼可亲。年轻人总爱和她开玩笑,见了她总是喊:

“六奶奶,加油!六奶奶,加油!”

六奶奶总是笑眯眯地回应:“王八羔们,就知道戏弄六奶奶。”

一天深夜,我家突然响起敲门声,父亲急忙穿衣开门,只见六奶奶缩缩着身子立在门外。

六奶奶说:“老四,快到咱那边看看吧,你六大爷病了。你兄弟们又没个在家的。”

我父亲忙说:“好,走吧。”说着拔腿就走。

六奶奶急忙说:“你得拿着个灯,咱那边不是灯里没加油嘛!”

我父亲听到这句人们常说六奶奶的口头禅,立马大笑起来。六奶奶也笑出了声,拍着我父亲肩膀说:“傻东西,也兴许你笑话老人家。”

我父亲心想,黑灯瞎火的,菜油灯咋拿,忙找出过节剩下的蜡烛,急忙随六奶奶来到他家。点上蜡烛一看,六爷爷脸色涨红,浑身滚烫,嘴里嘟念着胡话,看来是感冒发高烧。我父亲请大夫抓药折腾了大半夜,六爷爷病情才平稳下来。从此后,六奶奶家的灯虽不经常点,但也加上油以备不时之需了。

蜡烛那时是奢侈品,只有逢年过节才买一根两根的点点,平日里除去红白大事和买卖铺子里,谁家舍得点蜡烛啊!菜油灯过渡到新中国没几年,就逐步被煤油灯取代了。

普通的煤油灯也很简单,有成品也有自制,自制的是把煤油放在瓶状小容器里,用棉线搓成灯芯,用来照明。由于油质好了,比菜油灯要亮好几倍,人们感到很知足。那时的煤油分“小白汤”和“小蓝汤”。小白汤亮度高,不结灯花,小蓝汤不但亮度低,还很容易起灯花,灯烟子也大,点一晚上灯,人们的鼻孔里就会被熏上一层黑烟子,只是价格便宜些。现在看来,小白汤是真正的煤油,小蓝汤可能就是柴油吧。后来,讲究点的农户用上了带玻璃罩的煤油灯,俗称泡子灯,不但亮度增加了不少,也比较干净美观。村里开大会或演节目,就会吊上一盏苇笠头(灯罩)气死风煤油灯。

1955年秋天,县里的剧团来我们村演出,前台一溜挂起了四盏贼亮贼亮发着丝丝响声的大灯。父亲对我说:“这叫汽灯,也是点煤油的。”我和小伙伴们感到非常震撼,我们拍着手欢呼起哄,简直是太亮了。当村长的张大伯,正好走到我们面前,笑着对我们说:“这还叫亮啊,现在城里都用上了电灯,比这还亮。不超过几年,咱们家家户户都会用上电灯,你们这些小家伙赶上好时候了。”

从此,我们的内心对未来的光明充满憧憬。

1972年,我们村买了一台1140型柴油机,建起了机磨房,为人们解脱了抱着磨棍推磨的生活负担。从此,石碾子、石磨退出了历史舞台。村里正准备用柴油机带发电机解决全村电灯照明的时候,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国家拨付资金,扶持村里安电,高压线就要架进我们村。我当时是村干部,安电任务由我分工负责。我们抽调了十几个精壮劳力,和电业局的同志配合工作,从架杆、拉线、安装变压器,到各户安装,经历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算完工。

开始送电照明的那一天,村里的广播喇叭一遍遍地播放着用电注意事项,当喇叭里发出五分钟后送电的预令后,各户的人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家安装好的灯头,既兴奋又紧张。天刚擦黑,全村的电灯蓦然亮起,各家各户的门窗口闪耀着前所未有的光亮,街上十二盏路灯放射着耀眼的光华。村民们兴高采烈地聚在大街上路灯下,老年人指手划脚,年轻人连蹦带跳,姑娘们三五成群串着门,孩子们满街跑着嬉闹。村里为庆祝这一次送电成功,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整个村子像过大年一样热闹。八十多岁的六奶奶腿脚不好,已不方便出门,当我走进她家时,她拉着我的手不松开。她说;“我这老不死的有福哇,赶上好时候了。你六爷爷没福,早走了一步,要是活着也能享受上电灯了。唉!没福的人呐……”说着话,就用袄袖子抹起眼泪来。

我哪有心思和老人家闲谈,我是来检查线路的,我想的是线路千万别在关键时刻出问题。我笑嘻嘻地挥着拳头冲着六奶奶喊了声:“六奶奶,加油!”

本来是句玩笑话,没想到六奶奶竟一本正经地问:“孩啊,电灯也要加油吗?”我感到有些失言,不该和老人家开玩笑,忙说:“电灯加油的事,你不用再操心了。”“那好,那好啊。”六奶奶舒心地笑了。

我转身走上大街。此时,大街上人已很少,大部分都已回家享受前所未有的光明了。

作者:鲍冬青,滨州市沾化人。退休后写出文史资料十数篇,被收入《滨州文史》《沾化文史集萃》,系《滨州区域文化通览(沾化卷)》学术主编,参与了《滨州八景诗文通览》的撰稿和《滨州通史》的前期编纂工作。近年开始诗词创作,作品散见于中华《诗词月刊》《中华军旅诗词》《黄河三角洲诗词》《枣乡流韵》,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省诗词学会会员、滨州诗词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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