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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年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看到朋友圈里有人吐槽:过年,一个字,累;两个字,受罪;三个字,还破费;四个字,又长一岁。我不禁苦笑,相信人到中年的朋友大多会认可这种说法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过年成为一种负担,一种煎熬?小时候对过年的热切期盼与现在的厌倦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是年龄的增长,是物质的极大丰富,是情感的冷漠,还是社会的巨大变革?说不清啊,就让我沿着记忆的河流回溯,回到童年的年,重温那份淳朴与快乐。

对年开始有印象始于八十年代。记得有一年,家里换月份牌的时候,撕下第一张,看到正中间又粗又黑的1985这几个数字,我突然隐隐地担心,到了2000年以后,该怎么排年份啊?一九八几年,多好听啊!当然,这种担忧很快被新年即将到来的快乐冲淡了。

童年的年从进入腊月就开始有了色彩,有了动静。印象中,村子里腊月里结婚的人特别多,也许是因为腊月是乡亲们最为清闲的时候,也许是因为这个季节的饭菜不容易变坏,也许是因为结婚和过年凑一块,相对比较省钱。总之,村子里的人男婚女嫁,大都选择腊月。因此,进入腊月,鞭炮声说不定在哪个清晨响起,大人孩子蜂拥而至,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欢马叫,热闹非凡。那时候结婚,没有婚庆公司,没有司仪,主家通常从村里挑选一个幽默风趣的年轻人来主持婚礼。程序也比较简单,新媳妇下车后,被簇拥到院子里,院子里朝南的墙上贴的是什么图画,我记不清了,好像是一个大大的喜字,好像会插上鲜艳的红旗。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过程中,新媳妇往往不是很配合,小叔子之类的年轻人就会毫不客气地把新媳妇往前推,直到新媳妇撞到新郎身上,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拜完天地,新媳妇就会飞快地冲进屋内,与此同时,会有很多年轻人拦着不让进去,一番撕扯,新媳妇闯关成功,坐到自己新房的炕头上,就算是胜利了。与此同时,新郎的家人会爬到房顶上,往人群中抛撒糖块、纸烟等,大人孩子立刻在地上抢作一团,嬉笑怒骂,自成一景。娶了新媳妇的这家人在腊月里成为最热闹的场所之一,大姑娘、小媳妇、小伙子都愿意去串门凑热闹。同时,关于新媳妇的信息每天都在人们口头发布和更新,慢慢地,新媳妇成为村子里大家都熟悉的人。到了大年初一拜年的时候,新媳妇们仍然是大家关注的焦点。人们开始不自觉地议论,谁家的新媳妇长得好看,谁家的新媳妇穿的衣服好看,谁家的新媳妇有礼貌,那段时间应该是村里的新媳妇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吧。

我家的年好像是从腊月初八开始的。我们姐弟几个还赖在冬日的热炕头上不肯起床,勤劳的母亲已经开始在灶间忙碌。不一会儿,饭菜的香味透过门帘传入屋内,我们再也躺不住了,争先恐后地穿衣、叠被子、在炕上铺塑料布、摆放桌子。母亲做的八宝粥被一碗一碗端上来,又稠又香,喝一碗根本不够,至少两碗。吃着饭,父母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合计过年开始购买的东西,我们小孩子也会偶尔插上一两句,但大多数被否定,说了白说。

物质匮乏的年代,吃对于任何人都有巨大的吸引力。我们家平时以玉米面窝头为主,但随着年的临近,窝头被换成了黑面馒头;腊月二十三以后,黑面馒头成了纯白面的馒头。记得,年幼的弟弟曾经对我说,小姐姐,要是咱家天天吃白面馒头该多好啊!那时候,弟弟不过五六岁的样子。

如果说,前期是采购阶段,到了年前最后的几天,就是紧锣密鼓地制作阶段。母亲和姐姐开始几天大量蒸馒头,除了普通的圆形馒头,我们家还蒸几锅长长馒头。母亲事先从邻居家借来蒸长长馒头的箅子,这种箅子比较特殊,上面是一些竖着的竹签子。蒸馒头的时候,把馒头一个个插到竹签子上,如果不小心插歪了,竹签子从一侧露出头,蒸熟后就不好看了。长长馒头好吃,但是制作起来比较费劲。首先,母亲和姐姐把一大块面放到案板上,两人相对而立,一人抓着粗粗的擀面杖的一头,同时用力按压,压过一遍,折叠起来,再次按压,因为非常用力,所以两只胳膊又酸又痛。姐姐结婚后,我就顶替了姐姐的角色,体会很深。之所以反复按压,是因为这样制作出来的馒头有韧性有嚼头。按压完毕,把面放到案板上,切成小块,反复揉搓,直到面团又白又亮又光滑。母亲根据经验,把面用手扯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面团,面团被搓成又细又长的形状,中间部分被往里捏几下,凹下去,然后拿刀从中切下,两个长长馒头成型了。热炕头腾出来了,炕被掀起来了,母亲把摆满长长馒头的盖帘小心翼翼地放到炕头上,上面用干净的白色笼布盖好,再把新做的棉花被轻轻压到上面,中间虚空着,以防把馒头压坏了。过一段时间,母亲就掀开一角看看,直到确定馒头已经发好了,才下锅去蒸。馒头蒸到锅里,母亲会在锅盖上倒扣一个大瓦盆,锅盖四周再用一些旧布围一圈,生怕跑气。蒸馒头的时候,母亲不放心我们,往往亲自烧火,大约烧多长时间,旺火还是小火,母亲心里最有数。整个过程,母亲既喜悦又严肃,母亲担心一个小小的纰漏就会让她前功尽弃。馒头终于出锅了,白白的,胖胖的,直直的,母亲的脸上开始露出喜悦的表情。偶尔有个馒头插歪了竹签,或者贴着锅边有黄嘎渣儿,母亲就会大方地让我和弟弟趁热吃掉,这是我们一直期盼的时刻,为此,我和弟弟一直待在屋里假装学习。刚蒸熟的馒头热热的,软软的,咬一口,又香又甜,不用吃菜就能吃好几个呢。这些长长馒头责任重大,一是用来招待年后来的客人,二是走亲戚要带上一些充当礼品。

大量的馒头包子蒸好了,母亲把它们存放在西偏屋的一口大缸里,这些面食基本上能吃到正月十五。三天十五两天年,之后,我们依然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并重新开始对下一个年的期盼和漫长的等待。

随着生活条件的渐渐提高,除了蒸馒头包子年糕、炸丸子炸藕合、炖豆腐之外,母亲和姐姐也在不断学习、借鉴和开发新的食品制作方法。我最喜欢吃的是母亲和姐姐做的油炸糕。油炸糕的做法类似油条。一块面团被擀成圆饼状,两面都沾上油,母亲用刀在圆饼上划上几道,必须划透了,然后放到滚烫的油锅里,过一会儿,用长筷子把它翻个儿,继续炸,等这个面饼膨胀、两面都变得金黄,就用筷子夹出来,摆放到提前准备好的容器里。晾凉之后,母亲就把它们一层层摞到一个干净的纸箱里。油炸糕切成小块,熬汤、炖菜都可以放进去。其实,我更喜欢直接凉着吃。有时候跟小伙伴玩累了,回到家,母亲还没开始做饭,我就拿上一个油炸糕,端上一杯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虽然油炸糕是凉的,但是很香啊,而且有点咸有点硬,很有嚼头,噎着了,赶紧喝一口水送下去,那种单纯的快乐,没有经历过的人哪能体会呢?

因为当时没有塑料大棚,没有反季节蔬菜,所以年后招待客人的饭菜其实比较简单,一般就是白菜猪肉炖粉条、白菜炖豆腐、海带炒肉、萝卜丸子、油炸鲅鱼等。有一年,姐姐从她一个小姐妹那里学了一种加工西红柿的方法,回来跟母亲说了,到了西红柿大批成熟的季节,母亲和姐姐立即行动起来。大致的做法是:把西红柿弄碎了,放进煮过的葡萄糖瓶子里,用橡皮塞塞紧了,再放到笼屉上蒸。据说,蒸过之后,西红柿就不会坏掉了。母亲把这几瓶子西红柿小心保存起来。新年快到了,母亲拿出一瓶开始试验,她为我们做了一锅西红柿鸡蛋汤,结果大为成功,西红柿鸡蛋汤味道鲜美,比起夏天的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是,那年我们家待客的桌子上出现了西红柿炒鸡蛋和西红柿鸡蛋汤,大姑二姑家的表哥们、小姑家的表妹们吃得津津有味,母亲和姐姐也很开心。

对于童年的我来说,除了吃之外,最有诱惑力的就是新衣服了。虽然家庭条件一般,但是每年过年,母亲肯定给我们姐弟四人一人准备一套新衣服。我们当年的衣服无论是料子、花色,还是款式、做工基本是一个模板。女孩子通常是方格的上衣,一般分红方格、绿方格两大类,裤子通常是蓝色或绿色的,脚上穿的棉布鞋是母亲亲手做的,一般都是黑色的。但就是这样普通的没有任何特色的衣服,也会让我们兴奋好久,甚至兴奋得晚上迟迟不睡,就盼着赶快天亮,赶快穿上新衣服,各家各户去串门。母亲一般会把新衣服藏起来,生怕我们提前穿弄脏了,等到我们大年三十早晨睁开眼睛,被子上面摆放的一定是期盼已久的新衣服。穿上新衣服,扎上小辫子,戴上头花,我觉得自己美极了(其实我小时候很丑),希望全村的人都能看到自己。上了初中,我变得又瘦又高,人也清秀了许多,我拒绝穿村里裁缝做的那种土得掉渣的新衣服,我宁可穿姐姐淘汰的旧衣服,好歹那是集上买来的成衣,式样比较洋气一些。姐姐心灵手巧,她暑假期间跟表伯家的蝉姐姐学会了用缝纫机,学会了裁剪。姐姐说,她要为我做一套新衣服,样式她也想好了,就照着电视剧里的一个女的经常穿的衣服来做。我愿意当姐姐的模特和试验品。姐姐从集上买回军绿色的布料、红色的窄布条和两条红色的拉链,姐姐拿着尺子和粉笔在我身上量量画画,然后在布料上又量又画。两天后,衣服成型。上身的衣服是军绿色,肩头有红色的肩章,两个衣袖上有红色的斜杠;裤子是军绿色的,两侧是红色的滚边,但并不到头,膝盖往下是红色拉链,拉头拉到下面,是直筒裤,拉到上面,就成了喇叭裤。姐姐成功了!我扎了两条麻花辫,戴上黑色的绸布蝴蝶结,穿上一身军绿色的衣服,脚上是姐姐淘汰的高跟鞋。那年过年,我特别开心,因为凡是到我家串门的人们都夸奖我,变高了!变俊了!

春节期间,我们小伙伴们除了跳绳、踢毽子、丢沙包、捉迷藏,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打扑克。三人一组、五人一伙,一个屋子里,可能同时有几组人同时开战。小伙伴们把输赢看得很重,为此会耍各种伎俩,比如偷看别人的纸牌,偷扔下一张不好的牌,把一张好牌偷偷拿起来据为己有等等,一旦这种行径被人发现,各种吵闹,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吵闹之后,游戏继续,没有人会转身离去。我最喜欢跟自己家的人一起玩扑克,如果父亲愿意加入,那是我们最期盼的事情。父亲一向是非常严肃的,很少展露笑脸,但是打扑克的时候,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跟我们有说有笑。父亲牌技很高,基本不输,哪怕手里的牌再不好。偶尔输了一局,父亲就当场进行反思:我这次打得太左倾了,或者太右倾了。有一年,父亲把压岁钱都给我们兑换成了钢镚,一人面前一堆钢镚。父亲说,今年打扑克改变规定,不用进贡了,输一次给赢者五分钱,牌技较高的姐姐和哥哥跃跃欲试,我和弟弟表示不服气,母亲也不甘落后,但她思前想后,出牌很慢,我们越是催她,她越是手忙脚乱,输了牌,母亲像个小孩子一样唉声叹气。看到母亲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们忍不住笑作一团。一个晚上下来,每个人的输赢不过是几毛钱的事情,但是那份全家人一起参与的快乐是无价的。

如今,父母搬到城里已经十多年了,老家的房子已经倒塌了。父母都是将近八十岁的老人了,而且身体也不好,喜欢安静有规律的生活。我们姐弟几家原本每年正月初四去父母家的聚会,如今也取消了。

记忆中,新年的某个夜晚,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红灯笼,我和弟弟手拉手打着灯笼去街上找小伙伴们玩,弟弟跌了一跤,灯笼掉到地上,燃烧起来,弟弟大哭,我也跟着大哭,生怕被父母批评。如今,父母没有力气批评我们了,相反,要经常受到我们的批评:剩饭剩菜不倒掉,坏了的水果不扔掉。而我多想回到童年,回到对万事万物有敬畏感的童年,回到做不好事情就被父母痛骂的童年。那时候,父母身体健壮,为我们遮风挡雨,就像港湾;那时候,岁月缓慢流淌,一年很漫长,似乎无边无沿;那时候,村子里很热闹,家家户户烟囱里冒着炊烟。童年远去了,童年的年远去了,中年的我,站在新一年的起点,不断回望,回望,回望……

马士红,山东无棣人。中学英语老师,文学爱好者。学生时代曾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诗歌、散文。

责任编辑:左丽宁、王玉山;版式设计:王玉山。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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