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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红陌绿邢阿寨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大概我四五岁的时候,春天里正是芦苇发芽的时节,我家的邻居——我喊她老亲娘的,站在我们村头的小平桥上,看着正在圩子沟里专心拔芦苇芽的我,逗我说:“闺女,你出生的那天,我看到天上像龙一样的一条条云彩。原来,这龙——还吃芦芽啊?!”

我属龙,可是龙到底是啥样子我从来没见过,老亲娘大概也不能说明白。我奶奶说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小村子很久以前曾被称作“花红陌绿的邢阿寨”。虽然我们村子“穷乡僻壤”,但是我的祖母极为要强又极为勤劳节俭,她寡居带大了我的父亲并把他培养成一名人民教师,我有记忆的时候家里就有了四合院的房子。我妈妈那时则是一名缝纫能手,逢年过节,三里五村的人总是慕名前来找她,请她裁剪制作衣服。我眼睛的第一次记忆是家里中堂上挂着的巨大的毛主席画像,耳朵的第一次记忆是每天黎明时分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新华社消息”,那个说“新华社消息”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播送新华社消息之前那一阵悦耳的音乐也好听。我总是在那声音里觉得心里晃悠悠的,我觉得这是长大后我老爱上课出神,总是一听音乐就向往远方的毛病的根源。

我曾经不太清楚为啥我们这个小村曾被叫作“邢阿寨”,它在爸爸的地图上明明写着“邢家村”。我长大后读了几本书,越读越迷糊。我以为我们山东人是不说“寨”这个字儿的,只有南方人、山里人,才把某个村庄叫作“寨”,比如我们村有时演的电影里就说某某“山寨”。当然那个“阿”是我们明集这地方的特殊方言,当属于语气助词。比方说我们赶集,去乡里明集村赶集就说是“赶民阿集”,去离家近的“片儿”上赶集,就说是“赶颜阿集”。很多年里,我不管是在哪里,往往凭借是否把“明集”两个字儿发音成“民阿集”,一耳朵就辨认出乡亲。

可惜现在我成了“游子”,奶奶以及父母早已仙去,再有对村寨的疑问也只能是午夜梦回时的独自怀想了。

还是说我们的邢阿寨吧。小时候的村庄地势很高,庄头上有断垣残缺的“圩子墙”,圩子墙下面是绕着村庄的一圈“圩子沟”。圩子沟一年里有三季都是吸引我和小伙伴们的好去处。春天拔鲜嫩的芦芽吃,秋天躲在里面藏猫猫,漫天的芦花把湛蓝的天空里的云摇荡得形态各异,常常让人看呆。而夏天,这里就成了苇叶们跳舞的青青世界。每逢炊烟升起,奶奶的发面要上锅了,就吩咐我“去圩子沟掰些苇叶来”。我颠颠地跑进苇丛中,专拣肥大宽厚的嫩苇叶采,然后吹着苇哨回家,看奶奶一边把沾了清水的苇叶铺在热气腾腾的蒸屉上,一边笑眯眯地夸我“好孩子”。我的肚子总是在苇叶与馒头的清香里咕咕大叫。那时并不知道,长大后的我不管走过多少地方吃过多少美味多少披萨汉堡米饭香肠,我最想念最喜欢的还是面食还是馒头,也不曾想过亲爱的奶奶有一天会离开永远不再回来。童年的那个小小的我,只是蹲在灶前,看着奶奶拉着风箱,柴火的光映在她沧桑慈爱的脸上。

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一直很奇怪。奶奶说小孩子都是从南坡沙土窝子里捡来的。可是村子里常常有人会慌慌张张跑到我家里找我奶奶,说是“要生了要生了!”我的奶奶于是就镇静地拿出她的牛皮棕色的布包,牵起我的手去人家家里。她的小脚在高凹不平的土路上走得很快,我的手在她粗糙的大手里,几乎是被拽着往前跑。可是小孩子是不允许进到屋子里去的,我可以在天井里玩石子儿,看着大人们进进出出端热水,拿毛巾。有一次,老亲娘家的嫂嫂在屋子里“啊啊”地喊叫,我悄悄在一个端热水的人掀帘子进屋的时刻,瞅见了一个婴孩湿漉漉的黑头顶,那个时刻有点像是蚌壳吐出了珍珠。后来奶奶说,我从那时就不再相信小孩子是南坡沙土窝子里捡来的这句话。但是我对这个记忆却不是太明晰,以后去南坡摸油螂粘知了还是常去沙土窝里看看,心底暗暗希望能捡个弟弟回家。妹妹出生后,爸爸经常在酒后哭,哭他没有儿子。我若是能捡个弟弟,爸爸不就不哭了吗?

南坡是沙土窝,两条交织成十字形的河流把这沙土窝牢牢抱在怀里。河岸上生长着高大茂密的洋槐,河边上倾侧着绿衣裙照水临风的老柳树。两条河就这样,把南坡的沙土窝搂在怀里,扛在肩膀上。河里的水浇灌着沙土地,沙土地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是我们村的墓地,墓地里生长着很多仿佛永远长不大的柳树,柳树间隙里是密密层层的紫穗槐。紫穗槐是灌木丛,荆条可以编筐子编簸箕编簸箩。我们村子的人就在这些植物的守望里新生或者老去。炎热的夏天,太阳亮汪汪在头顶,我常常一个人扛着粘知了的杆子在那些紫穗槐里钻来钻去,鼻子里全是紫穗槐苦兮兮的花香。仰起头,天空蓝得透亮,阳光像金坠子一样打下来。我恐惧着那些突然出现在脚下的坟头,又暗暗渴望着某个沙土窝里传来婴孩的哭声。几十年来,我睡梦里常常梦见自己在南坡的沙土窝里转悠。我想,奶奶若是在,肯定又要说我在沙土窝里吓丢了魂了吧?

我时常丢魂儿,奶奶就时常给我叫魂儿。爸爸是不信“掉魂儿”这一说的,所以我在每年冬季到来之时的感冒,就常常是奶奶和爸爸这娘俩观念的较量了。我爸在考取师范学校之前曾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他也有我奶奶那样的牛皮棕色的布包,里面是大大的玻璃注射器、棉球,还有小钳子,还有听诊器。我在高热或者低烧里迷迷糊糊听他“啪啪”敲碎针药瓶,我屁股上的肌肉就一阵紧张,鼻腔里弥漫起药液的气味,我不情愿地大哭。奶奶心疼地在一边叹气。打针后,奶奶给我盖好多被子,说“好孩子要捂汗哦”,而爸爸总是把那些被子一层层掀掉,他坚持“感冒发烧要散热”。我病着,心里踏踏实实,我知道奶奶守在我身边,会把我丢了的魂儿喊回来,喊回来我就好了。暗夜里奶奶向着油灯的火焰,白天里奶奶向着头顶的太阳,她喃喃低语,声音绵长而轻柔地喊着我的乳名:“霞儿哦,来家吧……迎着这光明,来吆……”

奶奶,如今没有你的呼喊,那光明可还会送我的魂儿回家么?

冬天来过,就是一年的结束了。老亲娘家去年冬天娶的新嫂嫂,那个让我看新媳妇时被人群挤得掉了鞋子的新嫂嫂,今年就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娃娃经常到我家里来玩儿了。我的那些玻璃的小鸡小鸭总被娃娃放到嘴巴上啃,或者在新嫂嫂不注意的时候一下子就扔到地上。小鸭很坚强,扔到地上也不会碎。我奇怪的是通体透明的小鸭,肚子里的彩琉璃花是怎么放进去的呢?很多次在新嫂嫂和娃娃走了之后,我拿着小鸭往北屋门下的大青石台阶上摔去,但那可怜的小鸭宁死不屈,折翅断颈之后肚子成了一块顽固不化的玻璃疙瘩,它始终也没有告诉我肚子里彩花纹的秘密。

新年的脚步一天天近了,家里也更热闹起来。奶奶里里外外,忙着做饭、洗刷,忙着炸年货。母亲的缝纫机昼夜“哒哒”响着,她的学徒们、来送衣料裁衣服的人,在我们家屋子里说话谈笑。我听见她们悄悄议论,好像是老亲娘家的二姐姐嫁给了村西头“华侨家”的傻儿子。华侨是从日本回来的华侨,在济南有大楼房。我心里直叹气,又想着那么俊的二姐姐好歹不用给那些永远吃不饱的牛们打草了,心里又一阵轻松。她们一会儿又气愤起来,齐声骂苏家桥的海军“那个孩子没良心!”说是考上了大学了,不再要他没过门的媳妇了。“人家花儿多好啊,没过门就天天帮他家干活儿——也幸亏是亲做的亲……”我认识花儿大姐姐,是我姥姥村里的姑娘,红苹果一样的脸,扎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

我还想侧着脑袋听听,可是爸爸来拍我的脑袋:“别听这些东家长李家短!”他在忙着给左邻右舍的人写春联,喊我去做他的小书童。爸爸写春联,教我认字儿,我已经能认好多字儿了,老亲娘说我是三岁上学的“大学生”。爸爸写到屋门上的,就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也有“冻死苍蝇未足奇,梅花欢喜漫天雪”。写到“梅”时,就得意地看看我妈妈忙碌的背影,哈哈笑几声,我猜想那是因为我妈妈的名字是“梅”的缘故。写到猪圈上的对联时,就写“大养其猪”,然后再念几声“养猪图攒粪,挣钱是枉然!”

日历就这样一页一页翻过去了,最后是换上新的日历本。新日历本的红色封皮儿上画着金色的图案,爸爸指着那图案跟我说:“右边是龙,左边是凤,这叫作龙凤呈祥。”难道我就是那条张牙舞爪的龙吗?可是爸爸又为什么说龙代表男,凤代表女呢?我明明是姓杨的女娃嘛!爸爸教我写名字的时候,不是也说“杨门女将有志气”嘛!

每年燕子来我家大北屋的房梁上做窝孵小燕子的时候,春天就又回来了。院子里的梧桐树荫越来越浓,我吃过清明的红鸡蛋以后,迫不及待地脱下了奶奶做给我的“蛤蟆”棉裤,我像芦苇沟那春水里的小青蛙,在光阴的河流里游动着蹦跳着,慢慢长大了。日月轮回的日子走得远了就变成了世事的轮回,一步一日月,一生一轮回。花红陌绿的邢阿寨,沙啦啦唱歌的青青芦苇,连同至爱亲人的脸,就这样在岁月的云烟里,离我越来越远……

作者:杨霞,滨州市作协会员,现供职于邹平县明集镇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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