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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穷困中走来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近来,北大女孩王心仪的一篇《感谢贫穷》刷爆了朋友圈,也刷洗掉了我心头的蒙尘,使我伴随一缕思绪重温了往昔。

对于我这生长于乡村的七零后来说,虽未曾受冻挨饿,却也深刻体验过家徒四壁、紧衣缩食的窘境。只是,我们那时不会遭遇如王心仪被同学嘲笑的经历,心底也未曾生发过贫穷的感触,因为身边的同学们都有着相同的生活境况,使我们踏实地以为生活本就如此。

如若非要我搜寻点穷困中的经历,倒首先要提一下幼时耍过的一次小聪明。那时我应该有六岁了,二弟小我一岁,三弟小我三岁。一次,母亲蒸了一锅窝头,还夹带着蒸了三个白面馒头。当母亲一掀开锅盖,我与二弟便扒着锅台,眼巴巴看着那白白的馒头,可又不敢开口要。我们似乎明白,那是要留给三弟吃的。

“来,一人先吃一块窝头,吃完了就奖励一块馒头吃。”母亲说着,就往我们兄弟二人的手里各塞了一块窝头。母亲去到里屋嚼着馒头喂三弟,我与二弟也跟进去,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张着嘴,却大半天也啃不完那块窝头。忽然,门帘一动,邻居家的黑狗摇着尾巴闯了进来。“快出去!”我朝那黑狗踢了一脚,并喊道。那狗张嘴耷拉着长长的舌头,直盯着我们手里的窝头,虽有不情愿,但还是扭头无奈地走了。我也紧随着跟了出来。当黑狗后腿刚跨出房门,我就急忙上前,把手里的窝头塞进它的嘴里,然后把门关上。

“我的吃完了!”我回到里屋后,急切的伸手给母亲看。母亲看了我一眼,便掰了一块馒头递到了我的手里。看着我手里的馒头,二弟泪眼汪汪,可大口咬下的窝头含在嘴里,始终咽不下去。“快吃吧,吃了娘就给馒头!”我嚼着香喷喷的馒头,还在忙着鼓励二弟……

现在想来,我的那点小把戏应该瞒不过细心的母亲吧?母亲应该瞅见二弟那可怜巴巴地样子,还有那含在眼里不敢流出的泪滴了吧?可是,她始终低着头,喂着怀里的三弟,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今天,母亲从未提及那段往事,我也始终没有勇气问起。也许,她早已忘却了吧!出于教育孩子珍惜现今生活的目的,我曾给儿子讲起过,但他听罢却笑得前仰后合,并调侃道:“爸爸,难怪二叔没考上大学,他从小就不如你聪明!”唉,也难怪他了,那张吃惯了鱼、肉的嘴巴,又何曾体验过我们当初含着窝头难以下咽的滋味呢!

    七岁那年,我跨入了小学的大门。入学的第一天,我记忆犹新,不仅仅是因为上学的新奇。那天正赶上我们家新盖的房子封顶完工,家人招待前来帮工的乡邻。一见我放学回来,母亲满面含笑地塞给了我一个雪白的韭菜馅包子——那可算是我今生第一次尝到的世间美味!直到今天,我依然对母亲蒸的韭菜馅包子情有独钟!

    到上二年级时,我们还是只有语文、数学两门学科,作业本也只需两个——各花五分钱买一大张白纸,自己精心折叠、割开,然后拿到学校由老师帮助装订而成。可是有一次,我需要更换新的作业本了,家里却拿不出五分钱来为我买纸。几天以后,父亲不知从何处借的钱给我弄来一张白纸,细心的折叠、割开,然后分成两份,让我带到学校请老师装订。“为啥要分成两个本?”老师问。“我家没钱,爸爸说先订成两个本用!”我赶忙解释。“唉,还是订成一个吧,以后再想办法!”老师叹口气,帮我把作业本装订的整整齐齐,并认真的在封面上为我写好了名字。时至今日,那本来之不易的作业本早已殒身于时光的隧道里,可五分钱的分量却从此定格在了我的心中。

    后来直到高中毕业,我好像再没有过学校收费或要买学习用品而回家拿不到钱的记忆。即使我接到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后,那四千多元的庞大数目曾使父母满脸愁容了好长一短时间,但在开学的日子,我还是依然带足学费步入了大学的校门。那是我们家第一次支出如此大额的费用。

    大学期间,因离家不算太远,我六周回家一次,顺便带上后几周的生活费。母亲有时也会比预定多给一点,并嘱咐我男孩子在外不要太小气。看到家里的境况好了很多,我的花费也便慢慢增长了一些。然而有一次,我因故提前回家了一周,临行前仍要带上生活费,这似乎令母亲有些措手不及。

    “前些天刚买了化肥,不知你这周回来,也没备下钱。我出去借一下吧!”说罢,母亲便匆匆出了屋门。可是,好长时间过去了,母亲依然没有回来。因为要急于赶车,我有些坐不住了,便起身走出院子去寻母亲。可刚跨出大门,却见母亲就在那里——斜身背依墙壁,一只脚撑地,另一条腿朝后曲着,两只胳膊无力地垂下,双手茫然摸索着嵌在土墙上的麦秸皮,仰着头,目光直直盯着天空的方向。“娘,你咋在这里了?”我低声问。“这青黄不接的时候,钱不好借。我想想还有谁家能借到钱!”母亲似在与我说话,又似在悄悄自语。我的心猛然间如针扎般的痛——从未见要强的母亲如此的焦灼而又无助。“我剩余的生活费还够两周用呢,这次就先不用带了,等两周我再回来吧。”我宽慰母亲道,内心不觉愧疚万分!“行,你先自个儿紧两周吧。”母亲缓缓曲起胳膊朝后撑了一下墙壁,直起身来,低着头转身迈进了大门。我默默跟在身后,蓦然间发现,心中一向视为倚靠的母亲,竟然是那样的瘦弱。

     去乘车的站点时,恰好路过同学峰的家门,想起了他要我捎带生活费的嘱托。当我推门而入时,他的母亲正系着围裙在和面。一见我来,顿显吃惊,既而便热情招呼我坐下,关切地问起我们近来在学校累不累,伙食怎样,她家峰咋没一起回来。当我说明来意,她脸上慈爱的笑意顿时被一片焦虑的神色所笼罩。“哎呀,钱在银行存着呢,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去提啊!你等着,我先去借一下啊……”她没等把话说完,一只脚已匆忙迈出了门槛,两手粘满了面。我随着跟了出来,眼见她进出了一家、两家,后又走进旁边临街的小商店。

   “哎吆,我也是刚提了货,手底下也空着呢……”店主一边往外送她,一边徐徐解释着。“我家钱存着呢,没来得及去取……”她也语无伦次地对答。“伯母,先不用借了,回去我匀给他一半,等两周再让他回来拿吧。”我似乎明白了一切,赶紧迎了上去解围道。“那感情好,那感情好,等两周让峰再回来拿!”她张着两只粘满面的手,如释重负般站在我的面前……

进站点时,我回头望去,她依然站在那里,朝着我走来的方向。又想起出家门时母亲的忐忑不安,我不觉泪湿了双眼。

二十多年的生命时光如风卷残云般猝然而逝,夜深人静时,母亲那仰面而叹的神情常会闪现于脑海,令我辗转难眠。

忽而想到邻居小伙伴一家淋雨的经历。那天傍晚,他们一家正赶着牛车下地归来,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中,泥泞的乡间土路很快被雨水淹没。他们家那头老牛也似被雨浇得找不着路,车身在风雨里逛来逛去。他的父亲只好跳下车一手牵着牛,一手用力傍着车辕在泥水里趔趄前行。母亲则坐在车厢里,把儿子紧拉在自己怀里,掀起衣襟把他盖住,自己则如俯身护着雏鸡的老母鸡,任凭风刮雨浇。第二天,他眉飞色舞地告诉我,头上蒙着娘的衣襟,坐在牛车上晃来晃去,就像新媳妇坐花轿,可有意思了。可是,他父亲却在风雨里扭伤了手臂,她母亲也被淋得大病了一场。

于是我在想:从穷困中走来,当我们从容地笑谈过往时,曾经悄悄为我们俯身填沟壑的父母,也许此刻正在默默咀嚼旧时的痛伤!

拿着手机,在为王心仪同学点赞,也为她的那篇立志美文点赞之余,我似乎隐约看见了她的母亲,沧桑的脸颊上绽着含泪的笑容。这些年的心酸委屈都被女儿的一纸通知书,精致的包裹装点起来,令天下的父母望而生羡。但她肯定写不出一本轰动一时、畅销天下的《育女神“经”》,甚至说不出一句慷慨之言!因为,那贫困如一条蠕动的虫,天天在心里啃噬,积年累月,使她唯有了一份自我苦苦挣扎之中所蕴积出的坚韧!

作者:吴树恒,山东省无棣县西小王镇中学语文教师。热爱读书,喜欢以真挚的文字记录生活琐碎,梳理自己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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