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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故乡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讨厌自己居住的村庄:泥泞的道路、低矮的土坯房、到处是马牛羊鸡鸭鹅的粪便,让你几乎无从落脚。离开农村、进城上班是我最朴素的理想,因为城里有百货大楼、柏油马路和五彩的灯光。

后来,我实现了自己最初的理想,在城里上班、安家、生子。再后来,我的父母也到城里安家落户,老家的房子被卖掉了。起初,我感到很开心,我与农村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我再也不必回到上厕所都打怵的老家去了。可是,几年后,一听到人们说“回老家”这三个字,我就开始感到失落,我已经没有老家可回了!没有了老家,没有了故乡,自己似乎成了一叶无根的浮萍。

前几天,一个小学的同学从淄博回老家看望她的老母亲,她在朋友圈发了几段小视频,并且配上了音乐。小视频展示的是我们村周围大片的庄稼、水塘、树木、野草、乡间小路,还有她年迈的老娘。不知道是音乐的旋律感染了我,还是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触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反正,突然间,我泪流满面!

原来,故乡,一直装在我的心底,从未远离!

仔细算起来,我在故乡最多生活了十五六年(十五岁上高中后,我开始了寄宿生活,除了假期,很少回家),而在七岁上小学之前,我好像一直处于混沌状态,对故乡的记忆模模糊糊、残缺不全,所以我对故乡比较完整、清晰的记忆只有八年左右的光景吧。

我们当时的小学是五年制。小学的校舍位于村子的正中央,南北两排土房子,西边是院墙,学校大门在东面院墙的中央。两排房子中间的空场子就是我们课间十分钟活动的地方,当时没有“操场”这个概念,我们也没有上过一节体育课。小学的时光是简单而快乐的——上课学习文化,放学回家干活。

除了寒暑假,我们当时还有两个假期,一个是在收麦子的时候,另一个是在收玉米的时候。虽然我们小小年纪,但个个都不能闲着,干不了重活就干轻活,比如打草喂牛、割麦子、捡麦穗、掰玉米棒子、剥玉米皮、搓玉米粒、烧火做饭,不上小学的孩子还可以负责往地里送饭、送水呢,正所谓“乡村四月闲人少”。

在没有任何现代化机械设备辅助的年代,割麦子、运麦子、压场、扬场都是很辛苦的事情,辛苦到让人怀疑人生,但是麦子饭人人喜欢吃。半青半黄的麦子粒煮成粥,又香又甜,几乎人人能喝两大碗。新下来的麦子磨出的面粉,散发出特有的清香,蒸成馒头、烙成大饼又是另一番滋味。麦子颗粒归仓之后,几乎家家户户都用新下来的麦子蒸几锅馒头或烙几摞发面饼美美地大吃几顿。彼时,村子里到处弥漫着清香的气息,连房顶的炊烟也散发出麦香,因为人们用的烧柴是小麦茬子。那段时间大概是乡亲们最幸福的时光吧!风调雨顺、粮食满仓的日子不正是故乡的人们所期盼的吗?

小麦入了仓,就等种玉米了。这时,雨如期而至,真是“好雨知时节”啊!一场雨水如果下透了土地,省了灌溉,省了钱财,省了体力,老人们反复念叨“老天爷开恩啊”此时的乡亲们正好需要睡几个饱觉,让疲惫已久的身体彻底休整一下。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她善于观看天象。母亲一声令下,快下雨了!赶快拾掇天井!我们立刻行动起来,鸡鸭鹅被提前驱赶进窝里,晾衣绳上的衣服被收进来,筢子、铁锨、䦆头等农具被搬运到偏房里。忙着忙着,“噼噼啪啪”的雨点就砸下来了。还好,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我们急忙跑进屋,母亲还有最后一道工序,她用一根长竹竿把外面窗户上的草席子放下来,屋里立刻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个草席子好像是用蒲草编成的,平时被卷起来,用一个钩子固定住,高高地悬挂在窗户的上方,下雨的时候就被放下来,以防雨水潲到窗户里面来。雨水敲打着屋顶很有节奏,起起伏伏时急时缓。躺在土炕上,听着外面的风雨,感觉自己就像置身于大海上的一只小船里,有些飘摇,有些无助,有些孤独,但与此同时,温暖的土炕让人感到格外踏实和平静。窗外的雨声此时好像变成了催眠曲,困意袭来,大家不由自主就睡着了。

勤劳的母亲身体里好像自带一款看不见的闹钟,她最先醒了,悄悄地下炕,顶着塑料布来到西偏房。西偏房里有锅灶、有柴禾、有粮食蔬菜,母亲开始做饭。饭熟了,雨还在下。母亲用大瓦盆盛了面条、用小瓦盆盛了青菜一趟趟端进正房,然后带着自豪喜悦的神情招呼一家人都起来吃饭。酣睡之后的幸福感似乎被放大了,雨天的饭菜吃起来格外香甜。

收获玉米的日子到了,又是一番早起晚睡的忙碌,加上担惊受怕,怕下雨、怕下冰雹、怕连阴天。人们对玉米的喜爱程度远远不如小麦,玉米窝头当然不如白面馒头好吃,但是嫩玉米却很受青睐。掰玉米的时候,人们特意挑出那些没有完全成熟的或者刚灌浆不久的玉米,晚上回家煮上满满一大锅,香甜的玉米让人越吃越爱吃,怎么也吃不够。后来,我吃过很多煮玉米棒子,在火车站、在高速公路服务区、在超市入口处、在夜市上,但是却再也吃不出家乡玉米的味道。现在出售的玉米棒子价格高不说,还味同嚼蜡,只起到果腹的作用罢了。

地里的活儿基本忙完了,我们重新回到了课堂。下午放学后,快乐的时光开始了。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就是“捉迷藏”。“捉迷藏”最好发生在夜晚,因为白天到处明晃晃、亮堂堂的,怎么藏都很容易被发现,不刺激、没悬念。家里的晚饭还没开始做呢,可是小伙伴们已经等不及了,从锅里抓起一个凉窝头,窝头中间的小洞里正好能放下一大筷子虾酱,再拖上一根大葱,然后风风火火地跑出家门,生怕被大部队落下。集合了!集合了!不断有小伙伴在大声催促,制造紧张气氛。

小伙伴们一边吃窝头,一边按照人数多少分成两队,并很快定好哪一队先藏,哪一队先找。我的家乡真是“捉迷藏”的好地方,无数的柴禾垛、废弃的小屋或猪圈、菜园子、小树林,这些都是极好的藏身之所。找的人、被找的人,都很紧张,屏息静气、蹑手蹑脚,突然一声大喊,我看到你了,顿时被吓得一身冷汗!那感觉,又恐惧、又刺激!后来,村子里传来远远近近的呼唤声,我们的乳名此起彼伏、前前后后、高高低低回荡在村子的夜空,那是母亲们在喊我们回家睡觉了。

除了“捉迷藏”,我们还打坷垃仗、用弹弓打麻雀、滚玻璃球、丢沙包、跳房子。我最擅长的游戏是打纸拍子(纸拍子就是将废纸折叠成正方形,正面为“十字形”对角线纸纹,反面是平的。击打者手持自己的纸拍子狠命地向地面上的纸拍子打去,如果地面上的纸拍子被打翻,那么地面上的纸拍子就成为战利品,否则,自己的纸拍子就要放在地上被对手击打)。我一开始和女同学们玩,可是女同学们纷纷成为我的手下败将,她们手里的纸拍子越来越少,就不愿意跟我玩了。我只好找男生,男生们居然也不是我的对手。我其实没有耍手段,比如将自己的纸拍子折成正反面都是“十字形”纸纹,即使被对方打翻了也看不出来;再比如将硬纸片插入自己的纸拍子内,增加纸拍子的重量,使对方很难打翻自己的纸拍子。我的成功完全是凭借自身的实力和智慧。现在想来,大概是我臂力大,或者是我找准了用力的角度,我自己都忘记了到底是什么原因造就了我“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神话,只记得大家都躲着我,不愿意跟我玩这种游戏。我只好把战利品全部送给了弟弟,从此退出江湖。

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父亲是公办教师,根据当时的“农转非”政策,我们姐弟四人的户口都由“农业”变成了“非农业”。我家的田地只剩下母亲一个人的了,大约一亩多吧。地里活儿少了,我也就很少下地干活了。

上高中后,我回家的日子少了。假期里,在家里看看闲书、做做作业,我几乎足不出户。同龄人中只有我自己上了高中,那些童年的小伙伴们大都去北京、天津、沧州、滨州打工去了。在村里,我几乎没有玩伴了。我开始感到孤独和寂寞,故乡让我有了一些陌生的感觉。

大学毕业后,我顺利地留在了城里上班,随后结婚生子。如果不是父母在老家,我几乎没有回去的理由了。母亲打电话说想孩子了,于是在一个周末,我带着三岁的儿子回老家。在村头下了公共汽车,儿子欢快地跑在前面,我提着大包小包追在后面。老黄牛、小毛驴、小花狗、大公鸡一路吸引着儿子的注意力,他不时停下脚步,好奇地观望。我一边嘱咐他不要靠近,一边微笑着站在一旁等候。在胡同口做针线活儿的婶子大娘们看到我,纷纷站起身,喊着我的小名走上前来跟我交谈,并夸奖我生了个漂亮可爱的孩子。看到我提的东西,又羡慕我的父母有福气,生了个孝顺的女儿。在这些赞赏羡慕的目光中,我和儿子向父母家的大门走去。我一边推门一边喊娘,娘笑着迎出来,一边抱起她的宝贝外孙亲个没够,一边带我们进屋。

娘做的饭菜还是那么好吃,父亲的话语依然充满教导的口气(此时的我已经能听进去了),家似乎和以前一样,没有变。但是,我已经不习惯了。炕沿太高了,侧身坐在上面,很不方便;晚上睡觉的时候,感觉土炕太硬了,硌得慌;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必须打着手电走到外面去;厕所的环境和味道也令我难以忍受,简直想吐。从此,我尽量不在家里过夜,当天来,当天走。我知道,老家没变,故乡没变,是我变了!我变得矫情了,我变得不接地气了。我想变回原来的自己,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

有一次,回老家的时候,我坐在家门口,跟母亲一起择韭菜。几个小孩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经过。我问母亲,他们是谁家的孩子,母亲一一指着孩子们告诉我他们父母的名字,我还能记起他们父母的模样。再后来回老家,母亲提到一些孩子的父母,我却没有任何印象了。我熟悉的人有的老了,有的离开了村子,有的甚至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代一代的新人在我的故乡出生、成长、结婚、生子,可是我没有机会见证这个过程,于是,逐渐地我成了故乡的陌生人。想到这里,我油然地心生悲哀,我从小生活的村庄,怎么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父母老了,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为了跟儿女们住得近一些,他们搬到了城里居住。

父母来到城里的第三年秋天,近门的婶婶去世了,我们姐弟四人回老家吊唁。临走,我们决定去看看老家的房子。令我们惊讶的是,短短两年时间,我家的老房子已经坍塌了一半,院子里的几棵枣树、门前的两棵大槐树都被砍掉了,院子里、大门前全是野草,有的甚至比人都高。这荒凉的一幕让我们伤感不已,昔日一家人热热闹闹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画面浮现在脑海,感觉像是一场梦,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我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黯然离去,一路沉默无语。回城来到父母家,我们不忍心和父母实话实说,不然,他们肯定会更加伤心、更加难过。

后来听说,买我家房子的那家人已经把老房子彻底推倒,在原址上盖起了一栋二层小楼,因为他家的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想来,即使我们回去,也根本看不到旧日的景象了,哪怕一丝一毫。

从此,我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从此,故乡彻底离我远去。

可是,为什么看到故乡的一草一木我会流泪,而且不由自主?什么东西,遗留在了那里,而我永远都无法带走?

作者:马士红,山东无棣人,高中英语教师,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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