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华家的“南鸡南雁” 庭华属猴,是我童年时的伙伴,他纤弱的小身子支撑着一个大脑袋。在村子里的小学校里,我们也是同班同学。庭华虽然是男孩子,个子却比同龄的女孩子还矮半头,他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班里的女孩子都能轻易把他撂倒。 课间活动的时候,院子里男孩子玩顶拐,女孩子踢毽子,庭华总是无精打采地躺在凳子上,有的同学们告老师说:“庭华那家伙偷懒,不去锻炼身体。”梳着两条大辫子、眼睛很亮的张老师却不以为然,对告状的同学说:“管好你们自己就行了——庭华是饿得没劲呃!” 张老师有时会拿给庭华一块金黄色的玉米窝头,看着庭华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每到这时,教室里会弥漫着一股玉米面特有的香味儿,庭华会瞪着一双期待的大眼,看着张老师。显然,玉米窝头对庭华来说,算是食物中的奢侈品了。 庭华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黑五类”中“坏分子”的儿子。而这顶“帽子”是他爹福海,在一夜之间捡回家来的。 因为这顶“帽子”,小学校里大一点的几个同学,对所谓“坏分子”的憎恨都发泄在庭华身上,以至于会趁张老师离开的空档,把庭华的窝头,从他手里夺出来扔掉。每到这种时刻,庭华总是低着头,无声地流着屈辱的泪水,不还手也不争辩。 如此可怜兮兮的形象,深深地刻进我的脑海里,以至于近四十年过去了,一看见身材弱小的小孩被欺负,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庭华,心中就会隐隐作痛,就会感叹上天不公平:这个世道上,初来乍到的孩童,就要为自己的出身与先天体质的弱小,而付出泪水承受屈辱。胸中充满着挥之不去的怜悯与感伤…… 庭华家离我家只隔着几户人家,靠近街道边,三间土坯房,没有院子。房顶上只架着七根小腿般粗细的檩条,人站在炕上举起手来就能摸着。即便是这样,庭华的三叔还住了西边的一间,庭华一家四口住在东边一间,中间一间的东墙边盘着一座大锅台。 庭华爹虽然被冠以“坏分子”,我却看不出他坏在什么地方,他总是斜歪在炕上的被子卷上咳嗽,脸色蜡黄,身上穿着一件露着棉花套子褪了色的军用棉袄。 瘦小枯干扎着一只辫子的庭华娘,时常蹲在东墙边的锅台下面烧火。而我每次在她家玩,明明看见她做熟了饭,她却迟迟不揭开那口大黑锅。每到这时候,庭华娘会扯着一种拐弯抹角的音调对我说:“你娘喊你回家吃饭咧——快家去吧!”我心里想:俺娘喊我,我还听不见蛮,害怕我吃你家的饭吧!于是,赌气走出庭华家的屋门。可我呢,不长记性,到村里转了一圈或是回家拿上一个玉米窝头,一边吃着又回来找庭华玩了。几次之后我才渐渐地明白,庭华娘真心不是怕我吃她家的饭,而是怕我看见她家大黑锅里的食物。 庭华家的大铁锅里全是地瓜,有的地瓜还是那种坡地里捡回来的——手指头大小的瓜蔓头子。有时是一锅糟糠团子,中间放着一只瓷碗,碗里蒸着半碗盐水糊糊,是下饭的菜。庭华娘是怕我看见了她家这些食物,在学校里跟同学们说了,鄙视庭华。所以才用这样的话,想支开我。 那时,一般的小孩主食是玉米面窝头就咸萝卜条,也吃一些地瓜胡萝卜。而庭华的主食是熟地瓜、糠团子,零食是生地瓜、生胡萝卜。 而我呢,之所以愿意到庭华家里玩,是因为喜欢听庭华娘说话,而赖在庭华家里不走的。因为在我听来,庭华娘说话好像是唱一种歌,她舌头捋不直,总是带着儿化音。庭华的姐姐叫荣英,她叫“荣英子儿”,叫庭华喊“庭华儿”,我听着又新奇又好玩。 经常听到村里的大人们闲聊说,庭华娘名叫张玉兰,是山西人,离着咱这埝子老远老远,隔着一座大山呃!咱们家在山的东边儿,她娘家在山的西边儿。她是被庭华爹——福海当兵的时侯用“南鸡南雁”从山西的太行山里骗来的,荣英和庭华是用包袱背回来的…… 那座太行山有多大呢?我时常纳闷。趁大人们晒玉米、晒地瓜干时,我就顺着木头梯子爬上屋顶,跳着脚向西方眺望。太阳转到西方落下去看不见了,就以为被西边的太行山挡住了。 而“南鸡南雁”是什么东西呢?我是在后来村子里大人们的调笑中才知道的。“南鸡”是放在锅中间蒸熟的咸盐水调的糊糊,用筷子是难以夹起来,只能抹着吃,被当地的乡邻们戏称“南挤(鸡)”。“南雁”则是糟糠团子,放在嘴里嚼不动,囫囵吞下像柴草一样塞在喉咙里实在难以下咽,因而被老乡们冠以“南咽(雁)”。 游街示众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春天,麦苗刚刚返青,鲁北大平原正值青黄不接。村子里的一些人家开始为烧柴和口粮发愁。街道上偶尔有穿着破烂衣服,提着柳条筐子,拖着打狗棍子,走街串巷的讨饭者走过。在街道上玩耍的孩子们看到后,便会一哄而散,大呼小叫着跑回各自的家,在里面关上户门。 而一些老人、妇人,则会拿出一些熟地瓜或地瓜面窝头,站在门口等着。她们的施舍是有选择性的,往往会怜悯老弱妇孺,而对一些身强力壮的人则嗤之以鼻,不但不给吃食还会被奚落一顿。 对于孩子们来说,这个季节里,二月二无疑是最值得期待的节日。在没有任何零食的岁月里,炒玉米的脆香诱惑着他们。他们提前好几天就到村南的沙土窝子里,用布袋子背回来又细又白的沙土。妇女们也会用簸箕筛选一些颗粒饱满的玉米粒子晒干备用。而个别生产队长、保管员、饲养员的老婆孩子们,则会吃上比炒玉米味道更浓更香的炒黄豆、炒黑豆,甚至炒棉花籽。 二月节过后的一天,孩子们兜里的炒玉米还没有吃完,村子里传来了急促的敲锣声。好奇的人们纷纷跑出来看热闹,而他们看到的情景,让他们惊讶得合不上嘴巴。庭华爹被几个戴着红袖章的民兵一左一右押着游街示众,一个叫福生的黑瘦小个子男人使劲地敲着铜锣,扯着公鸭嗓子敲一下喊一声:“福海偷队里的棒子了——牲口没啥吃了——福海破坏生产了——” 福海身上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军装,腰间缠着一截绳子,绳子上挂着几个带着皮的玉米棒子,还插着几棵棉花柴。他羞愧又屈辱地低着头,脸上挂着泪珠,头发上粘着草屑,挺着比人群高出半截的肩膀,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走着,像电影中被抓获的战俘。看热闹的孩子大人们都被吓得鸦雀无声,只有庭华娘戴着一块打了补丁的藏青色破方巾,穿着一件跟棉被子一样花色的棉袄,跟在人群后面,边哭边“咿咿呀呀”地说着山西话。她一会儿对着人群辩解着,一会儿又在央求这些人:“千万不要打庭华爹呀——放了他吧!” 整个春天村子里都在议论这件事,有骂饲养员福生真不是东西的,也有骂福海存心不良,要把队里的牲口饿瘦、秋后没法耕地拉车的,到底谁是谁非,莫衷一是。毋容置疑的是,从此庭华成了“坏分子”的儿子,村里的大人和小孩也确实看见过,庭华爹被民兵押着游街。 拿回来的“祸端” 正月末的一个晚上,黑夜依然漫长。福海闻到了从生产队的场院里飘出来的炒豆子香味儿,他寻思饲养员福生这老小子准是又在偷吃牲口细料了。于是自己去蹭几把炒豆,也未尝不可。四周漆黑一片,沿着通往场院的小路,循着炒豆的香味儿,福海走近了位于场院一侧的牲口房。牲口房里面隐隐地闪着灯光,福海推开栅栏门,随着“吱呀”一声,牲口房里的灯光突然熄灭了。漆黑的牲口房里,只有扒开皮又翻上去像辫子一样系在一起,挂在木头橛子上的玉米棒槌子闪着亮光。福海知道,这是给小牲口矼牙用的,防止牲口牙痒痒乱咬乱啃。一匹老马惊恐地打了一个响鼻,而后发出“嘘嘘”的声音。 “福生——福生!”福海喊了两声,牲口房里没人应答,只有牲口们咀嚼草料发出的“咯嘣——咯嘣——”的声音。福生知道牲口房里还有一个里间,是饲养员睡觉的地方。他摸黑走过去,用脚轻轻踢了两下,还是没有动静。福海知道,为了不让他看见炒豆,福生这小子是故意躲起来不吱声,便生气地又踢了两脚。“福生你娘个x 的,真不是个东西,集体的东西就兴你自己吃啊!明明你刚炒了豆子,栏里还有烟呢!”他这么一说,里间里更没动静了。 福生猫在漆黑的小屋里,听到福海的骂声,急忙连锅带豆子一起塞进炕洞子里面,斜歪在油腻腻黑糊糊的铺盖卷上,由着外面福海怎么骂就是装没听见也不吭声。福海越想越气,就说:“你不开门我自己拿了啊!你娘个x 的!集体的东西兴你吃也兴我拿!”说着便一转身伸伸手在山墙的木头橛子上摘下来十来个棒槌子,抓着编成小辫子的玉米皮往家走去。走到场院门口,他想,也快过二月二了,干脆再拿一捆棉花柴回家给孩子们炒一顿玉米花吃,量他福生那小子也不敢说,俺也有他的把柄在手里,况且福生还是俺一个刚出五服的本家哥哥呢! 福海大错特错了,一个物质极度困乏的年代,人变得刻薄吝啬,有的人失去了应该有的道德底线,人格尊严变得一文不值,生命变得脆弱不堪。福海把在牲口棚里拿回来的十来穗玉米棒子,一捆成年人腰围一般粗细的棉花柴,扔在自家的锅台下面,还没来得及收拾。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福生便领着大队书记,大队书记带着基干民兵,闯入了没有院子的福海家的土坯房。 福海被人赃俱获百口难辩,头天晚上想好对付福生的说辞和当过兵的荣誉感,被一声踹门声击打得荡然无存。 福海的老婆孩子还在睡梦中,随着一声木板门的震响,一夜之间成了“坏分子”的家属。 在那个特别的时期,对于一个缺吃少穿风雨飘摇的普通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灭顶大祸。 福海之死 福海在被游街之后,变得精神恍惚一病不起,况且家里连买油盐的钱都没有了,想返回山西的行程变得遥遥无期。玉兰的父亲——福海的岳父张学安,几次从山西寄来书信催促,都被庭华娘——玉兰用泪水打湿以后,无奈地扔在了土炕的一角。 福海的病日益严重,靠地瓜充饥的他,加上肺部感染突然高烧不退。好心的赤脚医生来过几次,打了几针之后,无奈地低着头,咳声叹气地说:“去医院吧。再等,恐怕人就不行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福海的家。 福海的脸色已经发黑,嘴唇青白。他用尽浑身力气流着眼泪对着玉兰说:“我对不住你呃!我死了以后,你带着孩子想办法回山西吧!这里不是咱活命的地埝儿……” 玉兰还没听完,就哭喊着:“不能啊——不能啊!”她像疯了一样跑出去,跪在村子里的街道上,央求:“叔叔、大爷,乡亲们,行行好,把福海送医院吧!” 好心的西邻小伙和庭华的三叔,跑去叫来了大队书记。饲养员福生套上了生产队里的“大胶皮”马车,车厢里铺满了松软的柴草。几个乡邻和庭华的三叔把福海抬上车,扯下炕上的一条破被子,盖在福海的身上。玉兰哭着和庭华的三叔也上了马车。福生甩动起长长的鞭子,向四十里地以外的县城奔去。 后半晌,远远地看见村口聚集着很多人,围着那辆福生驾驭的马车。人群里传出玉兰沙哑的哭喊和爱英子稚嫩的悲泣。福生一手拿着长鞭,一手牵着马的缰绳,不断向人群说着什么。他时而蹲下身子叹息,时而站起来跺脚。车上的福海已经被那条破被子裹了起来,头也被裹得严严实实。几个老人蹲在地上,抽着旱烟在商量:人已经死在外面了,又这么年轻,进不进家门的问题。几个中年妇女站在张玉兰的身后陪着抹眼泪,穿着中山装的大队书记也来了。 返回山西 处理完福海的后事,玉兰整天以泪洗面,披头散发地走在村子的街道上。此时,村人的怜悯之心开始复活,纷纷给庭华家送来玉米面、地瓜、柴火。张玉兰和两个孩子在土坯房里蜗居着,总算熬到了秋天。 张玉兰远在山西的父亲张学安在玉兰的信中知道了一切,自然心急如焚。他东拼西凑借了几十元钱,夹在信封里寄给了张玉兰,叮嘱她收完秋后,山里没下雪之前,马上带着孩子回山西。 初冬的一个早晨,阴沉的天空下田野里枯黄的麦苗上顶着霜花,踩在上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张玉兰带着庭华和荣英来到村东福海的土坟前给福海磕头,三个人的哭声撕心裂肺,回荡在旷野上。他们终于踏上了回山西的行程。 她们的行李是一床被子和一个用围巾打起来的包袱。她走在前面,两个孩子一左一右跟在后面,送行的只有小学校里的张老师和庭华的三叔。张老师又用一个布兜子装着十来个金黄的玉米窝头给了庭华。 张玉兰在没来山东之前,的确按照庭华爹——福海的描述,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南鸡南雁”的肉味儿如何之香——一望无际的平原厚土,粮食堆得像小山一样吃也吃不完。然而,命运无情地捉弄了庭华一家,残酷的现实让他们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福海当兵 曾经的福海,大高个子浓眉大眼,地地道道的鲁北汉子,憨厚实在。他是如何把远在千里之外的玉兰,从太行山的西边娶回来的呢?虽然几十年以后还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谈,可村里的老人们在笑谈之后经常会惋惜地叹气说:这福海的“福”呃——还“海”呢!连“一碗儿”也不够呃…… 福海弟兄三个,他排行老二,父母在六十年代生活困难时期相继离世。家里穷得叮当响,肚子都填不饱,没顾上念书。福海的哥哥,好不容易娶上媳妇,过门后不久,在媳妇强烈要求下分家单过了。福海和三弟也到了找媳妇的年龄,却被村子里喜欢保媒拉纤的人给搁置在一边了。 六十年代中期,福海作为县里挑选的最棒的小伙子,穿上了绿军装,胸前佩戴着大红花,跟着带兵的部队干部,坐上了扎着草绿色帆布棚子的解放卡车。 卡车后面挤满了送儿参军、送郎当兵的人群。小伙子们抹着泪,哭得抽抽搭搭。福海不哭,坐上车就再也没往外看。他知道,家里没人来送他。 福海只知道是从大阳信城出发的,到哪里去,便由着挎着匣子枪,坐在驾驶室副座上的干部了。帆布棚的开口处还有一位挎匣子枪、帆布包的干部,负责清点人数传达命令。 汽车颠哒了一整天才到了一个叫沧州的地方,匣子枪干部又领着他们上了一列绿皮火车。车厢里坐的全是新兵,福海头一回儿看到这么多人。 火车走走停停,“嘎哒嘎哒”地走了两天两夜,到了一个叫太原的地方。一下车,福海惊呆了。心想,这里比阳信可大多咧!人比沧州还多呢…… 福海跟着匣子枪干部又上了另一辆帆布棚卡车。卡车进山了,在山路上转了多少弯也不知道。只是每转一次弯,就吓得小肚子一紧一紧的……匣子枪干部堵在帆布棚的开口处,不让往外看。下车解手的时候,看见公路下面深得看不见底,头上悬着的全是石头。 福海有点后悔。他寻思着,这还能回家吗?好在,路上会按时吃饭。匣子枪干部一到点就发吃的,一人一包饼干或一人一个烧饼。后来,他拿定了心思:反正是能吃饱,爱咋着咋着吧! 老解放汽车又颠哒了一天一宿才到营房,老兵们抱着大枪列队欢迎,中午白菜猪肉大包子管了个饱。炊事班的老兵一个劲地提醒:别吃撑了——别吃撑了——下顿还有——下顿还有—— 福海所在的连队,是专门负责看护一个部队的弹药库,他们的任务就是站岗放哨。开始是跟着老兵站双岗,后来福海就成了老兵,可以单独站岗完成任务了。 哨所建在半山腰上开出来的一块方桌大小的平地上,是用石块垒起来的一间圆形桶状小屋,石壁高处有瞭望孔,低处有射击孔。放哨时,钻进去就像进了一只大瓮。而站在哨所的外面环顾四周,全是蜿蜒起伏的山,近处则怪石嶙峋,头顶上的天被山头遮住了四周,只留下能望到边的一方蓝天。 哨所一侧是一条通往营房的石阶小路,而正对的是一条通往山外的盘山公路,交叉连接在盘山公路上有几条窄窄的岔路。这些岔路隐没在树丛中,看不到尽头,岔路通往山顶也通往山沟里的村庄。村庄里的人打柴、种地、外出,都在这里路过。 收获爱情 村庄里的人对营房里的兵本来就非常友好。听说,这一批新兵来自山东更是欢喜,他们知道山东是个好地方,山东的小伙子厚道本分。 而这些山东来的小伙子们也不见外,与老乡们亲如一家,站岗放哨之余,一有时间就帮着他们打柴担水,什么活都抢着干。部队上的干部也以身作则,经常带着新兵为老乡们排忧解难,号召他们:军民是鱼水情,要与老百姓打成一片。 村子里有个驼背老汉叫张学安,快六十岁了,有三个闺女,个个长得如花似玉,又勤快又能干,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日子过得紧巴,勉强能填饱肚子。但没有儿子是张老汉的心病,他盘算着——要留下一个闺女招上门女婿,剩下的俩闺女也不能找远了,就近选,过日子好有个帮衬。 可事与愿违。大女儿玉凤在本村的小伙子中,寻么了一圈,没一个相中的。为此,张学安没少骂:“你娘的什么金枝玉叶!这么多后生,就没一个能配不上你?”骂也骂了,烟袋锅子见天敲得震山响,却没能镇住玉凤,玉凤还是嫁到了山南的八里寨。这样一来,玉凤走个娘家还要翻好几道岭子,绕好几座陡坡,虽然直线距离不远,起个大早,太阳落山也赶不回家里。 二女儿玉秀虽然老实听话,按照张学安的意愿与临村的一个后生订了婚。小伙子勤快踏实,隔三差五就去老丈人家挑水打担,啥活都干,可商量再三,拉锯似的谈判进行了好几轮,小伙子就是不愿意入赘。为此,张学安想悔婚,可是玉秀已经和小伙子好得如胶似漆,硬是拆不散了。这样一来,招上门女婿的担子就只有三女儿玉兰来挑了。 玉兰性情活泼倔强,小学毕业,算是村里的文化人,还是村里的女民兵。那个年代也时兴追求时尚赶时髦——她身上经常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 在春节后的一次民兵训练中,玉兰认识了福海。福海在老班长的带领下,来给民兵们当军事教员,指导女民兵们走队列、练射击。 他们两个人一组带一排民兵,福海是第一次接受这种任务。他跟另一名老兵配合,表现得木讷笨拙,原因是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这么多大闺女。她们身上有一股子香味儿让福海眩晕迷乱。在她们面前,福海毫无自信。装腔作势之后,他喊出的口令也是山东口音,不由自主地从嘴里直冒鲁北方言,还结结巴巴。 跟排长汇报情况,也是“哥唻——哥唻”的喊排长,让排长好一通教训。排长说:“张福海同志,咱这不是国民党的军队,不能称兄道弟,以后再让我听见你再叫——什么‘哥唻’,信不信我报告连长关你禁闭。” 福海越是这样,几个年龄稍长点的女民兵便想方设法地挑逗他,训练的间隙没话找话:“大兄弟,老家有媳妇了没有啊?要不要在俺们这里找一个啊?俺们这里姑娘多好啊,甭回山东啦……”还模仿山东鲁北的方言调笑他:“哥唻,哥唻,俺们这里的闺女老俊咧!” 弄得福海面红耳赤,“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来。每到这时,女民兵们都会笑得前仰后合,无所顾忌地打闹着。 玉兰看到穿着军装的福海,被伙伴们调笑得一脸窘态,心里有种想打抱不平的冲动。又看到福海憨态可掬,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来,心砰砰直跳,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朵朵红晕。 民兵训练结束之后的日子里,玉兰时常站在村口的石碾子旁向部队哨所的方向张望。不管是打柴还是上坡干活,宁肯绕远路也愿意在哨所近前的山路上走,碰上福海站岗便故意把肩上的木柴捆子或农具放下,坐在小路边的石头上逗留一个时辰顺便歇歇脚。虽然隔着十来步远,她却不好意思和福海说话,时不时地瞭一眼福海,便红着脸低下头摆弄身边的小草小花。 几次之后,福海站在哨位上也发现了玉兰,并且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不爱说话的姑娘。看到玉兰把木柴捆子再背起来非常吃力,便会走出哨所帮着玉兰把木柴捆子发到肩上。有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你把柴刀留下一把我帮你砍柴吧!”玉兰也没客气,顺手就把手里的柴刀给了福海。于是,休息的时候,福海便在山坡上砍些木柴打好捆,藏在山石旮旯里,等玉兰来了背下山。这样一来,玉兰就省下了大把的时间,她坐在盘山的公路边,陪福海一起站岗…… 好事多磨 那时,部队上有纪律,不准当兵的人跟驻地的妇女谈恋爱。可村里人却见怪不怪了,几乎每年都有大姑娘跟着复员的老兵逃出大山。有些开明的人家还支持自家姑娘跟着当兵的走,毕竟这穷山旮旯里缺吃少穿的没什么恋头。 部队上的马连长是山东商河人,长得五大三粗说话高嗓门,心眼儿却比针鼻还细。他一副菩萨心肠,乐得成全年轻人,每逢遇到这样的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知道了福海和玉兰的事,担心福海弄出事端,又不忍心拆散一对年轻人。 于是,马连长把福海叫到办公室又是一顿教训,高嗓门传得老远:“张福海同志,你小子干的好事,别以为组织上不知道。”吓得福海嘴唇都哆嗦了,赶紧说:“哥唻——哥唻,俺再也不——不敢了。”马连长声音突然又提高了八度:“不敢了?站好,你看你个熊样儿!还有个当兵的样子吗?”福海赶紧立正,挺挺腰板,抹了一把眼。 “不敢咋行!?”马连长却断崖式地突然压低了嗓门。“张福海同志,你已经是两年多的老兵了,也该找媳妇了。但是有一条,不能胡搞,要是捅了娄子,小心我枪毙你!要对人家闺女负责到底,明白吗?”然后,在椅子上站起来,拍了拍福海的肩说:“回咱老家你能找上这么好的媳妇吗?”福海挺了挺腰背,大声回答:“不能!”马连长猛然拔高嗓门,一本正经地喊:“张福海同志,向后转,齐步走……” 福海如同被人摁进水里又突然提起来,又像是犯了掉脑袋的死罪得到赦免,兴奋地想跳高,又想对着大山高喊,福海终于忍着没敢。他大口喘着粗气,颠颠地跑出了连长办公室,又跑到操场上狂奔了好一阵子。 这年的冬天,爱情之火终于在两个年轻人心中燃烧,他们变得无话不说,相互思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福海变得激情饱满,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帮玉兰干活像吃疙瘩面一样快活。可是,当他想到自己远在山东的家,自己家的境况,便再也不敢往下想了:马连长让我对玉兰负责,自己以后拿什么来养活玉兰呢?这个责任咋负啊! 尽管如此,福海一万个不愿意丢下玉兰。比玉兰大几岁的福海,违心地说了不少山东老家的好话。他知道,如果自己复员回到老家,十有八九要打一辈子光棍儿。 福海不止一次跟玉兰说,我们山东的土地一眼望不到头全是平地,地里一块石头也没有,种什么长什么,大米饭天天有,一个星期吃一次包饺子,三天两头吃“南鸡南雁……”有时候,福海说着说着,自己的口水先流了出来。 玉兰也是心事重重,充满矛盾:自己担负着招养老女婿的重任,如果跟着福海回了山东,谁来照料可怜巴巴的老爹老娘?如果不回山东,福海愿意留在山西招养老女婿吗?这些心事时常搅得玉兰泪流满面,她偷偷哭了不知多少场。年轻的玉兰真实的内心,更倾向于走出大山,离开这到处都是石头、地无三尺平的鬼地方。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福海还有半个月就要复员回山东了。福海哭得泪流满面,央求玉兰跟他回山东阳信。玉兰舍不得老爹老娘,没了主意,两个年轻人抱头痛哭了好几场,依旧没有定论。 峰回路转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马连长知道小老乡遇到了难事,又了解到福海的家境,分析他如果复员回家很难找到合适的对象,便想出来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他便把福海叫来,问福海:“你先当个上门女婿,给张学安两口子养老。等两位老人百年以后,你再领着玉兰回山东老家。行不行吧?” 福海起初有些顾虑,思虑再三,满脑子都是玉兰的影子。他知道自己舍不下玉兰,觉得过几年再回山东也不是不行。福海下定决心,同意了马连长的建议。 马连长腋窝里夹上一条子大刀牌香烟,又叫上村里的干部张铁头,一前一后相跟着来到了玉兰家的石头墙院子门口。 张学安老汉正好蹲在宽板凳上,叼着烟袋杆子生闷气。他刚骂完玉兰:“玉兰,你要是再跟那个山东小子来往,小心我打断你的腿……”玉兰娘也抹着眼泪嘟嘟:“养了你们姊妹三个,没有一个疼爹疼娘的。你两个姐姐心狠,你比她俩还狠。你要是去了山东,咱娘俩这辈子还能见面么?”玉兰眼睛红肿着,低着头蹲在门边上默不作声。 张铁头人未进门声音先到,拉着长音喊:“张学安——张学安,马连长来你家咧……” 玉兰家的大黑狗凑上来,才“汪汪”了两声,就被张铁斗一哈腰假装捡石头的动作,给吓得调头就跑。张铁头直起腰来,抖擞着手,得意地哈哈大笑着…… 张学安赶忙从宽板凳上跳下来,走到屋门口迎接。马连长右手握住张学安的手大声寒暄着:“老哥,你好啊,身子骨蛮硬棒吗!”左手拍了拍张学安的肩膀。张学安说着:“不行啦——不行啦……”拉着马连长的手,让到刚才自己蹲着的那条宽板凳上。而后,吩咐玉兰:“三妮子烧壶开水来。”玉兰“嗯”了一声,跑去院子里拿柴火。玉兰娘从炕上的铺盖卷后面拿出来一包卷烟,递给张学安。而后,站在墙角漠然地听着几个男人的对话。 张铁头叼着烟卷,伸着脖子双手捧住学安老汉划着火柴的手,吧嗒、吧嗒地吸了两口,首先开了口:“学安哥,马连长可是给你送儿子来了。你可得好好整一壶谢谢马连长。”张学安先是一愣,而后使劲睁开两只被烟雾熏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盯着马连长,喉咙里发出两声“嗯呐”,没说出完整的话来。马连长扯开嗓子说话了:“老哥,不瞒你说啊!你们三妮子跟张福海的事,我都知道了。福海呢,是个老实孩子,两个后生挺般配的,就是离着家忒远。老哥您呢,心里想的啥,我也明明白白的。这样吧!让福海留下给您当儿子,中不中吧?您吱个声。” 学安老汉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狐疑地说:“张福海那小子,他愿意?”马连长一拍胸脯说:“这事,老哥您就甭管了。包在我身上。”张铁头插话了:“张连长说话,你还不信?学安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张学安又给马连长递了一根烟,咳了一声说:“马连长您就做主吧!那小子愿意住下我保准拿他当亲儿子待成。”说完又连声咳嗽起来,憋得黑脸通红。 玉兰拿来了柴火却没把水烧开,灶台边上早就没了人影,玉兰娘蹲下身子向灶堂里填着木柴。原来,玉兰听了马连长的来意,按捺不住喜悦,兴奋地向西山上通往哨所的公路上跑去,她要找福海问个明白:幸福来得这么突然,是真的吗? 福海没在哨卡上,一个老兵斜挎着大枪站在哨卡门外的空场上。看到玉兰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腆着脸嬉笑着开玩笑说:“大妹子来找张福海吧?他复员回山东了,以后你找不到他啦!”玉兰跟这名老兵也很熟悉,红着脸说:“恁瞎操心。他爱走不走,关我啥事?!”然后,四下张望着。她知道福海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回山东,昨天晚上还说过,死也要一起死的话。 不大一会儿,福海背着步枪来换岗,玉兰远远地就看见了他。玉兰跑过去把他堵在窄窄的山路上,一本正经一字一句地质问说:“张福海,你真的不走了?”福海诡笑着说:“谁说的?”玉兰嗔怒地对着福海的肩膀就是两拳头,下面用脚踢了福海的腿一脚,说:“马连长跟俺爹都说好了哩,你还装甚!”福海一脸茫然地问:“你爹他同意咧?”玉兰又给了福海一拳,瞪了福海一眼说:“你说哩!” 部队上的敞篷车来了,是来连队里接已经打好背包复员的战友去太原上火车的。他们挥泪告别,一个个拥抱着痛哭,而后依依不舍地爬进车厢。福海哭得格外伤心,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哭到敞篷车开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福海的内心波澜起伏,他哭自己不能跟战友一起回山东了,自己被命运之手抛弃在这大山里,又哭自己终于能和心爱的玉兰在一起了。 马连长派来的两名干部,早已站在了福海的身后,他们替福海拿着行李。等福海哭够了,一左一右押送一般,把福海送到了玉兰的家门口。玉兰家的门口早就聚了很多乡亲,他们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鞭炮。 福海的几件旧军装和一条军用棉被,算是嫁妆,被等在玉兰家里的婶子大娘接过去放到了玉兰住的西屋大炕上,跟玉兰的两床红花新被子摞在了一起。 按照马连长的安排,两名干部算是福海的娘家人,但不能在玉兰家吃饭。送下福海,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们与福海和乡亲们说了几句话,立即赶回了营房。 中午,玉兰家的院子里,亲戚乡邻捧着大碗,一边说笑着,一边吸吸溜溜地吃着汤面和玉米面的大窝头。 回阳信 在农业学大寨的烈烈红旗下,到了1976年。福海在不亚于战役的开山造田运动中抡大锤砸钢钎、打眼放炮,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山民。不到三十岁的福海变得又黑又瘦,身上依然是一件打了补丁的旧军装。他佝偻着上身,犹如四五十岁的老汉。玉兰已经成了两个娃娃的妈妈,别看哺育了两个孩子,她也没耽搁参加妇女战斗队,男人一样搬石头垒堤堰,跟村里的壮劳力一起在山坡上造出一层一层阶梯一样的土地。 张学安老汉咳嗽得更厉害了,已经不能下地劳动,每天弓着腰在家看护两个幼小的孩子。玉兰娘已是白发苍苍,每天拖着干瘦的身子,忙忙碌碌地给年轻人送水送饭,一天好几趟往返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 这一年的冬天,村子里高音喇叭不间断地播放着郭兰英清澈甘美山泉一样的歌声,“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然而,福海回山东的念头却与日俱增,繁重的开山造田劳动,让一个生在平原厚土上的年轻人度日如年。七个年头没回家的福海,做梦都想带着玉兰和两个孩子回到山东,离开这到处都是石头、地无三尺平的鬼地方。 张学安老汉知道福海的心思,看看骨瘦如柴的福海,知道这个离家七个年头的后生,想山东老家想得几乎发疯。不让他回趟山东实在是不尽人道,尽管在他心中顾忌一个不愿意去面对的问题。如果福海带着玉兰和孩子回了山东不回山西来了,可咋办哩?真那样了,岂不是要鸡飞蛋打? 在一个刮着凛冽寒风的晚上,张学安对着油灯上豆粒大的火头,点燃烟袋锅里的碎烟叶,咳嗽了两阵子,说出了他心中最不愿意提起的话题:“福海、三妮子——你们带着孩子回家看看吧!福海也有六七年没回去了!你们跟队里请个假,快去快回,还要回来挣工分哩!我和你妈暂时没事。有事呢,你大姐二姐过来就是。”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憋得喘不上气来。 接下来几天里,玉兰和福海兴高采烈,各自做着回山东的准备。他们知道路途遥远,跟生产队长请了长假。福海又跑到连队里,找到一个已经提拨成排长的战友,跟他说:“部队上的敞篷车来连队的时候通知一声,他要跟车出山一趟。”他又打听马连长去了哪里?战友说:马连长去执行任务了。 1976年的冬天,大雪即将封山的时候,福海和玉兰领着三岁的女儿荣英和不足7岁的儿子庭华,踏上了回山东的旅途。他们带着张学安老汉的全部家当和东借西凑来的百十斤粮票,先是坐在部队的帆布敞篷车后斗子上,沿着福海进山的道路盘旋出山,来到太原时已经深夜。他们在候车室里用棉被包着两个孩子坐了一夜,第二天踏上了开往沧州的绿皮火车。火车上挤满了人,非常温暖,玉兰和两个孩子一样,对什么都好奇新鲜。火车走走停停两天时间,她没有感到疲惫不堪,反而觉得像飞出了笼子的小鸟。他们一家人,瞪着四双眼睛环顾着这陌生吉凶未卜的世界。 火车窗外一望无际的原野让玉兰大为震撼,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如此辽阔的平原。她对福海曾经说的,见天吃“南鸡南雁”、三天两头吃包饺子的话深信不疑。她想,有这么多平整的土地,上面全种着麦子,还愁没饭吃吗------福海和玉兰怀着对未来丰衣足食的美好憧憬,少了一些后顾之忧。于是,拿出张学安在穷家富路思想指导下,给他们准备的粮票奢侈了一回儿。玉兰第一次吃到了火车上卖的粘着芝麻粒子的烧饼。 七十年代,鲁北平原的十月,几片白云点缀着湛蓝的天空。麦苗凋敝枯黄,路边稀稀拉拉的树木顶着摇摇欲坠的几片枯叶。通往村口的公路上连一辆马车都没有,福海背上驮着荣英子儿,玉兰背着庭华儿,胸前挂着蓝布包袱。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超过他们,再好奇地回头看看。荣英子累得趴在福海的肩上有气无力,庭华瞪着惊奇的大眼环顾着生父福海生长的这片土地。 离开家整整七年的福海,带回来一大家人,这成了村子里的喜庆事。大人小孩纷纷来到原本庭华三叔自己住的三间小屋里看热闹,张玉兰拿出在火车站上买的糖块,给孩子们一块一块地分,向叔叔大娘问寒问暖。 穿着中山装戴着旧军帽的大队书记也来看望了,还让饲养员给送来了柴火和半口袋玉米面,并说:“你们愿意留下呢,明个就给你们发工分本,以后就跟着上工吧!小伙子这么棒,还愁吃不饱吗?两个孩子就去村里的小学吧,张老师好脾气,差不了事!”福海和玉兰感激地一口一个叔地喊着,把大队书记送到村子的街道上。 然而事情并没有福海想象的那么美好,春节过后,又一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到来了。由于上年福海一家没有挣到工分,自然没有分到口粮,即便是福海和玉兰再拼命干活,也捱不到收获的季节。而乡亲们自己也吃不饱,大多数人家勉强度日,又怎能顾上他们一家呢? 福海每天都在为下一顿吃什么发愁,他翻遍了村外种地瓜的地块和种胡萝卜的地块,找寻着头年没捡拾干净的残留。 从山西带回来的盘缠钱早已花完,回山西的想法被玉兰和两个孩子吵闹了无数遍,都被福海的叹息声给压下去了。“南鸡南雁”已经变成了福海家的家常便饭。至于包饺子,张玉兰永远忘不了,春节时吃过的那次地瓜面掺白面的白菜馅饺子...... 作者:韩军,山东阳信县人。滨州市诗词协会会员,喜好文学,散文、诗歌作品曾多次在报刊发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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