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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的枣树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四季有序,花开有期。二月的春风早已吹开了桃花杏花梨花,杨柳的身姿更是婀娜,也可见几种叫不出名的蛱蝶纷飞在花海中,却有一种树木仿佛还在沉睡,那就是我们最熟悉的枣树,置身那么热闹的春野之中,它还是一副漠然的姿态。

枣树算是鲁北大地上林木中的望族,栽植最多,种类有金丝小枣、冬枣、长红、梨枣、铃枣、婆枣、牙枣等十几种。故乡村子周围到处是一望无际的枣林,庭院中也多有种植,枣树给我的童年增添过很多乐趣。每年的三四月间,几场春雨后,原来干枯的树枝看起来变得充满生机,不知不觉间冒出了鹅黄的细芽,往后一天天长成嫩绿的叶。蔷薇大小的叶子绿意盎然,缀满枝条,吸引了各种鸟雀飞落其上,自然也吸引了孩子们在树下玩耍,枣林给予鸟雀和孩子们无穷的快乐。

枣花开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味道。这时候,中国的“吉普赛人”——江南的放蜂人准时来安营扎寨。我们一下了学,就蜂拥来到放蜂人的帐篷,看他们劳作,变魔术般地把一块长方形的板子从蜂箱中提出,放入一个白铁皮桶中,快速地转动摇柄,就变出蜜汁来,觉得他们真了不起。夏至过后,枣花开尽,放蜂人收拾起家当一路向北方迁徙。这时,树上一个个圆锥形的小果实在叶子间长出。到长得能塞住耳孔大小时,就有了一个大用处——下湾塘小河洗澡时塞住耳孔潜到水中,不用担心耳朵灌进水。等到白背时,就有点甜滋滋的味道了,淡淡的。那时的孩子们没有啥零食儿,所能吃到的就只有梨圪瘩、桑椹和枣子这几样。枣树是集体的,生产队里就安排保卫的看护枣林,我们一群孩子放学后经常去偷枣。将上衣扎在裤腰中,把摘下的枣子从领口放入,腰间鼓鼓的粗了一圈,像一只只鼓肚子青蛙。

麻角子是枣树上常见的一种害虫,学名刺蛾,通身绿色,身有细毛,毛有毒,人触之轻则肿疼数日,重者可致昏迷,一不小心就遭殃。麻角子的厉害孩子们都领教过,那钻心的疼一点儿吓不住我们,倒是负责看护的一声喊,都象猴子一般敏捷地逃窜。最好的安全地带就算枣林边的一方池塘,扑通扑通跳入水中,向那人扮着鬼脸,嘻嘻哈哈吃着枣子,一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七月十五半红枣,八月十五吃软包。”中秋节时的枣子熟到最好,是收获的最佳时节,男女老少齐上阵,到处是噼里啪啦打枣的声音。枣子收获的几天里,生产队里特别宽松,一向黑着脸的队长也有了笑模样,这时节对孩子们来说也是最快乐的日子,甚至可以逃课,每天吃得肚子胀胀地,一天能省下两顿饭。秋风过后,树叶变黄,簌簌地落了一层,像黄地毯一样。娘就扫拢落叶晒干,来准备冬季的燃料。晒干后的枣叶特别好烧,释放出清香的味道,裹杂其中的干枣又在清香中增添了甜丝丝的气息,满屋子香甜。冬天说来就来,枣树光秃秃的枝丫只有在萧瑟的寒风中等到来年再绽生机了。

环村的几百亩枣林是集体的财产,每年秋后能分到十几斤干枣,娘就分拣一下再收藏起来,留待煮腊八粥和蒸年糕,偶尔蒸锅时,也给祖父蒸上点儿。在生产责任制后,各家各户都分到了枣树,情景一下变得不同。各家都尽心地侍弄管理,除虫施肥浇水剪枝,那叫一个仔细。

家里也分到了几十棵树龄产量不一的枣树,分布到两块地里。每到农历七月半头,有的人家就安排孩子去看枣,讲究的人家还搭建个窝棚,简陋的只是就着树枝张块塑料布,地上再铺一床草垫子。隔了两块地有一家安排他家小女儿看枣,也很是尽职尽责,还自编了一首《看枣歌》:“摘我一个枣,变成大老雀(qiao)儿;摘我两个枣,变成独嘹儿;……”在午后,树上的蝉也都歇下来,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不知疲倦地反复唱诵着她的作品。放了星期天,田里没有别的农活,我们也会去枣树地转一转。父母并不安排我们几个看枣,“每家每户都有的东西,有啥看的。”但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捡拾“风落枣”,晒干后俗称“干猴子”,主要卖给酒厂用来酿酒。这种枣子卖不上价,一斤不过一两毛钱,每家也都看得很重。

千家小枣射云红,秋野的景致因为枣树的点缀更加迷人。勤劳的付出也都得到丰厚的回报,卖枣的那几天就成了全村人的节日,卖枣回来,手里多半不空,或是打回二斤散酒,或是给孩子买个新书包,给媳妇扯的布料藏在车厢底呢。

村外的枣林中,除了一棵雷击木和一棵树形怪异的牙枣树给我的印象比较深,其他的都是千树一面,普通不过。却有一棵枣树在我心目中占据着特别的位置,那是一棵冬枣树,长在祖父居住的院子里。它是在我出生那年,祖父亲手栽植下的。每想起它,胸中便涌荡起阵阵涟漪,自然地就想起童年的点点滴滴和天井里其他的树木花草,它们带给我童年时代无尽的快乐。

说到那棵冬枣树,就得先说说祖父。他一生引以为豪的有两件事:一是只身一人背了一百块大洋去土匪的窝巢赎回被绑票的表舅爷;一是清贫的普通农家出了俩“秀才”,父亲考取河北一所师范,叔父上了山师大。在我出生后,祖父的腰杆挺得更直了。那年正月末,长子长孙的我一出生,祖父就在天井的东南方向栽下那棵冬枣树苗。我从七八岁就跟祖父做伴,他每天好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什么“子曰诗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等,我也听不进去。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带着老花镜读那些线装竖排繁体字的《绘图千家诗》《四书五经》《三国演义》,是祖父晚饭后的必作“功课”,我则在条桌的一端描红或翻看小人书。冬夜,时常烫一壶烧酒,再倒入一只洁净的白色小酒盅,“嗞……”一声仰脸喝下,很惬意的样子。我五六岁之前体质羸弱,多病多灾,一直到七岁后才渐渐强壮起来,而和我同龄的那棵冬枣树,茁壮的一年年窜高,已超过房檐了。

冬枣熟时,已是秋末,其它鲜果早已绝迹,就显得特别稀罕。冬枣外形像小苹果,果体染一片红晕,又像一颗颗的玛瑙挂在枝丫间。早晨最好吃,挂着晶莹的露珠,吃一枚,那甜脆的感觉能在唇齿间保留半天。娘把品相好的冬枣做成醉枣,成为春节时待客的奇珍异果。有一年,我还为冬枣哭过一次鼻子。那一年坐果不多,大人们总说再等等才好吃,这天在外面疯玩了半天后回到家,最先望一眼冬枣树,却不想等的一树枣子不见了。后来知道是送了村中一病人,不知从哪里得一验方,说冬枣可治她的病,而村中只有两户人家有。还好,我总能从茂密的叶子间找见几颗落下的冬枣,也算打了牙祭,聊胜于无吧!

“枣树好啊!不挑地儿,哪里都能活命,盐碱地水土苦咸,结出的枣子照样甜掉牙!那年小鬼子毁掉的枣林,第二年又窜出了新枝,命大好活……”这话祖父说了不止一次。我也得以知道,自家产的枣子还被祖父组织的支前担架队,带到了战火纷飞的前线阵地。我就猜测,祖父栽下这棵枣树,是希望我像枣树一样茁壮皮实,“早有建树”啊!想到这些时,我已十三岁了,祖父在这一年夏末去世,没能吃上当年的冬枣。至今遗憾的是,祖父没留下任何一张照片,以至印象渐渐模糊,能忆起的就只有高高的个子,山羊胡子,精神威严的形象了。那棵与我同龄的冬枣树,每年仍结出甜美的果实。每到枣熟时,娘小心地用手巾包了坐车给我们送来。每当此时,就能想见祖父栽下这棵树时的动作和表情,那些当时听不进去的话就又响在耳边,如昨日发生的一样清晰。

人生总有许多遗憾的事。父母年高迁居县城,老房子易主了。叶影斑驳的冬枣树下不再有我的足迹,那棵树移植到我梦中了……

在我的故乡——无棣县小泊头镇乔家庄村中还有一棵古树,那可算是我村的名片和地标性景观。这是一棵树龄近六百年,国家一级保护的酸枣树,被收录《无棣县古树名木》一书。“先有酸枣树,后有乔家庄。”关于这棵树的传说,在周边村子妇孺皆知。正是这个传说,更增加了这棵古树的神秘性和传奇色彩。

很久以前,这个村落所在地还是一片蛮荒。形成于唐代的马颊河北岸稀稀拉拉散居着几家渔民和猎户,男子们每天下河捕鱼、野外狩猎,留下妇女浆洗缝补和照顾孩子。某年交夏时,一场瘟疫爆发,发病者都是神志不清,茶饭不思,日夜昏睡。有的眼看着不行了,百里外请来先生诊视。老先生一番望闻问切后,开了几服药,也不见效。人们开始惶惶不可终日,还有两家拖儿带女举家迁走。“传鸡传狗(俗谓鸡狗生传染病后,蔓延开来),这又传人咧,老天爷这是要收生咧!”

村里一个叫蟒娃的半大小子常听人说泰山奶奶法力无边,“庇佑众生,灵应九州”“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为百姓消灾祈福最灵验,他就想去求告泰山奶奶。他自个儿也是病歪歪的,浑身乏力,但还是提了一根齐眉棍,背了一袋干粮上路了,朝着南面艰难跋涉。极度的体力透支让他多次产生幻象:他面见了泰山奶奶,赐他一种灵丹妙药,带回去散发给人们,瞬间病除。正是这个美好的幻象支撑着他一路奔波,斗恶狼,穿险滩,斩荆棘,渡激流,终于来到山脚下。面对高耸入云的泰山极顶,他拼上最后的力气连跪带爬终于来到山顶。一个道童开启山门,蟒娃尽述家乡遭遇,声泪俱下。“你来得不巧,圣母被王母娘娘召去天界,临走时交待,说这几天会有一个人从北部海边来,看来就是你了。圣母说,无须舍近求远,她的姐姐碧霞元君就在离你最近的名叫大山的山上修行,回去求她普救众生吧。”

“什么!大山奶奶还是泰山奶奶的姐姐?”蟒娃一刻不停地往回赶,风餐露宿,只用了三天就来到家门口的这座山上。道童将他引入观内,大山奶奶已在等着他,“我已知道了流行的病疫,刚从海上仙山求来丹药,赶快拿回去吧。”

按照大山奶奶教的法子,把几十颗玉米粒大小的皱褶干巴的黑红果子放进一口大锅里,煮了三个时辰,叫染病的人们喝下“神水”,只一两天就都好了。此后,人们每年都去给大山奶奶烧香,顶礼膜拜,每年还要举办庙会,香火盛极一时。

蟒娃井边打水时,珍藏的一颗“仙丹”落入井中,不禁懊恼,无论怎么打捞都没有找到,他认为是大山奶奶怪罪私藏仙丹。第二天,几个孩童跑跳着经过他身边,还不停地念唱,“苦水井,五百步,酸枣树,赛药铺……”“酸枣树,结果子,翠绿的叶,火红的果。大人小孩吃一颗,一年到头不趴窝(生病卧床)……”他问孩童谁教的唱儿,孩童说:“一个白胡子老爷爷。”

一天,蟒娃野外开荒,在杂草荆棘中看到一棵从未见过的幼苗,墨绿的枝叶,水灵灵的,向着他摇了几下。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不是孩子们唱词中的酸枣树苗呢?他步量了一下苦水井距离这棵树苗的距离,不多不少正好五百步。这棵树苗也真是神奇,日长一扎,两个月就窜到三四丈高,粗得要两个成人合抱。不几日开出一树黄花,然后结满圆滚滚的小果子。到了深秋,翠绿的果子都变得红彤彤的,越来越像“仙丹”的模样,他搭了一间茅屋在树边看护着,不允许孩童攀爬折枝采食。他把熟透的果子晒干收集起来,给大山奶奶送去。“这就是仙果,从东方天界得来。古有神农曾尝过,种植不成,没想到在你手里如此枝繁叶茂,也是因缘巧合,你功德无量啊!”还有一事也颇神异,那就是掉落“仙丹”的苦水井忽然一天变成了甜水井。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燕王扫北,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徙来一队移民,他们经过长途跋涉,有的已经体力不支,童叟体弱者奄奄一息。歪歪斜斜的过了木栈桥,奔着这棵酸枣树而来,树荫下或坐或躺了休息,甜水井打来沁凉甘冽的井水,摘食枝头还没熟透的果子。经过休整,他们也恢复了体力,商量着还要往东走。一个老者站起身,“我动身前得一高人指点,说什么‘桥之尽头易安居,酸枣树下即是家’,你们看看是不是正应验了那高人之言。”他们一路过了不少的桥,但没有遇到一棵枣树,更别说酸枣树了。于是就在此落脚住了下来,村落越来越大,人口也达到几百人,因是在桥头立村,便名之“桥家庄村”,以后演变为乔家庄村。老人们还说,曾有一只五彩神鸟飞落酸枣树,盘桓数日飞去。还说,树下曾住着一只红狐,只在月圆之夜才现身。我对这些传说深信不疑,还有几分神往,如能看一眼神鸟或红狐该多好!小的时候,常常去酸枣树下捉迷藏、滚铁环,看枣树长叶开花,大人们多会叮嘱一句:“别爬这棵树啊!”

沧海桑田,岁月轮回,村中的这棵酸枣树护佑着全村人幸福平安,和睦相处,一年年为人们无私奉献着夏日的阴凉,秋天的果实。只是久经风刀霜剑,历尽兵荒马乱的洗礼,它也已近暮年,呈现龙钟之态,主干千疮百孔,树身中空,但虬曲如龙的枝干每年还会窜出新枝叶,开花结果。

枣树的生命力极强,被誉为鲁北胡杨,它耐盐碱,抗旱涝,年年岁岁在鲁北这片热土上长成自己的样子,延续阐释着生命的魅力。它从不索取,无须太多管理,却把甘甜的果实奉献给人们。枣树的品格,与豪侠忠义善良正直的鲁北人是多么相似!

多年来,我总试图从故乡的风物中甄选一样,作为我精神殿堂的图腾,寻寻觅觅,终是落空。淡淡枣花香,依依故乡情。每当我沉浸在儿时岁月之中,故园的一草一木伴着浓郁的枣香弥漫开来。

那浓浓的乡愁,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作者:马士明,字千里,号剑琴居主人,山东滨州无棣人。人社部SIYB创业指导师,教育部中央电教馆认证“中华传统文化高级教师”,滨州市红十字会星火义工,无棣阳光社工,终身学习倡导者。爱好美食、驴行,亦习茶道。读书涂鸦自娱,偶有文字散见部分省市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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