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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云长败走麦城 建安二十四年末。麦城北。夜深。 亥时棱角分明的月光投向黑魁魁的城墙，却在庭除廊庑间移不进一丝光亮。青砖青瓦在幽暗中浮出一片不祥的墨绿，森森冷气漫过女墙。 关羽在城门后轻勒赤兔，和城楼上的王甫、周仓注目道别。甲光中刚硬如铁的脸上泛起一抹诀别的笑意。周仓双眼通红，无力地挥手，传令开门。城门发出喑哑沉重的低吟。一点点打开的视野里，惨白色月色笼罩着天地。 关羽纵马上前，扬起长刀，翻飞的袍裾里凝着决然的杀气。力余一战的士卒们紧随他的背影出城，冬夜里传出守军绝望的恸哭。 每当我读到英雄的结局时，总是禁不住鼻酸。曾经气吐荆襄威震华夏的战神关羽，在一角孤隅上望向四宇写满穷途末路的吴人战旗时，是否也曾感慨命若蜉蝣朝生暮死？纵然三国是一个愿意塑造英雄、记录英雄的时代——从“黄天当立”的张角到飞渡长江的杜预，一百二十回里，辕门射戟、单骑救主、单刀赴会，水淹七军……英雄故事令无数后人神往，然而却无法冲淡落日的殷红悲壮。在淯水旁被砍成血人仍死战保曹的典韦，弥留之际在塌上痛喝丈夫带三尺剑的太史慈，木门道下恃勇急进被蜀军万箭穿心的张郃……无怪尼采说：在英雄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成了悲剧。英雄决意要把他的故事撕碎了给世人看。 在历史的焦土上，英雄们令人动容的是他们决死的勇气，而令人仰望的，则是他们勇气的方向。在血漂流杵的战场上，英雄们无法选择如何去死，但他们一定会选择为什么去死。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记住他们的原因。勇者不一定是英雄，就像吕布永远也不可能企及关云长在世人心中的高度。所谓英雄，在乎彼之信念，彼之选择，彼之坚持。我们为他们的赴死之勇气致敬，更为他们的崇高情感和价值选择致敬。 他们就像远行的探险者，并不知道下一程是一马平川还是惊涛骇浪，只关心自己用双脚丈量了多少寸土地，在无垠而广阔的世界画下多少文明的轨迹； 他们就像扶犁的耕者，并不计较自己的足迹顷刻被泥浪覆盖，他满心憧憬的是，足下，将有一片生命的新绿，一片丰收的葱茏； 他们也许像稍纵即逝的流星，明知自己的光芒源于粉身碎骨，却还是一往无前地划过苍穹，带着许人希望，寄人祝福的刹那明亮…… 然而，英雄们总是比战争，比历史消逝得更快。东汉末年的英雄故事在今天渐次黯淡、无从钩沉。在岁月静默的深处，阳光洒在他们不再鲜艳的血迹上。独呓的箭簇在时光的陈列馆中死去，纠葛如麻的恩怨逐渐凝成绿锈——三国成为一个被时代遗忘的文化符号。我们再也听不到说书人讲到曹丕篡汉时的戟指痛骂，再也看不到“二三老农贩，闲坐话子龙”。孩童们沉迷于三国类卡牌游戏，却不再去翻动案上曾经寄托了几代男孩子英雄梦的原著。在这个被消费主义奴役的速读时代里，“三国”和传统文化正在加速离我们远去，经过纷繁世界的过滤，变成时代长河里的一星沉渣或浮沫。 我们即将度过的，是一个英雄梦已然幻灭的时代。英雄，这个支撑了几千年中国脊梁的词语在今天变得格外脆弱和陌生。再无人愿去做先于天下之忧、后于天下之乐的盗火者，浮躁的人心甚至开始质疑“英雄”在现世存在的意义。发展至上，个人至上被写入了民族的基因，异化的思潮冲刷了我们对英雄们的崇拜。我们不断告诉自己，刘备有多少人格缺陷，诸葛无大谋徒小智，赵云用无名下将成就威名……我们将一个个英雄赶下神坛，以“还原历史”为名抹杀了三国曾带给我们民族的那些瑰丽记忆。“三国”和英雄梦的消失，是精神高地在这个时代崩解的一个见证。 然而被世人漠视、遗忘甚至质疑的英雄，此时既无忧心也不愤怒，纵然他们的锋刃已被流年剥落，铠甲已被岁月击穿，面对着颠覆一切崇高，撕碎一切伟大的黑色漩涡，只能独自在角落里嘿然失语，听来往者评说功过。那些哑然的枪炮、锈蚀的刀剑、撕裂的旗帜、焚裂的焦土，何其悲壮地在历史的烈风中呼喊。 却有人说，英雄只能出自悲剧社会，那么没有英雄的社会，难道不同样是一种悲哀？总有一天孩子会问及我们，外国有亚历山大大帝，有圣女贞德，有拿破仑，有华盛顿，有林肯，有德川家康，我们中国有什么？或许我们真的不知何言以对。难道真的是外国的月亮比较圆？在一个没有英雄理想、英雄情怀的社会土壤下，又何必期待我们的后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纵然这般，此刻青灯下，我仍相信，英雄如有待，历史总无私。我相信，《三国》和那些千古风流人物终将回归，因为我坚信无论是怎样被时代发展不断异化的群体和个体，人们依旧会被千年前那些高贵的英雄们为之殉身的信念所深深打动。我坚信历史终将在现实敲击出激越的回声，激荡起人们心中对民族记忆沉潜已久的谢意、缅怀与敬仰。我坚信在这个喧哗与骚动、浮躁而无知的时代里，我们比以往任何一个年代都需要英雄们点亮迷雾灯塔，让人们紧握人性的力量。 我坚信，在如海的天宇里，在无垠而广阔的世界，风中正高扬着英雄的旗帜。 “我们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飘扬，风是你的身体，你和太阳同行，常想飞出物外，却为地面拉紧。 是写在天上的话，大家都认识，又简单明确，又博大无形，是英雄们的魂魄活在今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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