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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怡微的一堂散文课:整理那些无可挽回之事与未被命名的感情 | 镜相

 桃李不言6sld7g 2020-11-03

2017年起,青年作家张怡微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开设一门叫《散文写作实践》的课程。面对这种学生从小就熟知的文体,该怎么教,如何称之为好,是摆在她和同学们面前的难题。张怡微的散文课堂和传统教学课堂略有不同,比起研究和赏析,她更看重情感教育,鼓励学生们把生命中幽微的情感和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打捞起来,剪裁成文字。而那些教学的疑惑与心得,成为她书写《散文课》的初衷。

《散文课》;张怡微 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8月版

以下是镜相栏目对张怡微的专访

为什么会写作《散文课》这样一本书?

一开始是出于实用性目的,需要教这样一门散文课时,发现中国现代散文的教材很少。越来越多院校创意写作专业,总会配备这样的一个门类,也就是说每个教散文写作的老师都会遇到这种困难。我们关于散文史的研究,单篇散文,单个散文作家的研究,那太多了,但是很少有关于怎么写,写什么,边界在哪的研究,这是很少有人讨论的。当然,我也不能说我写的是教材,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散文课的教课方案。

在我的散文写作课堂上,慢慢有一个奇怪的走向——最终在做情感教育。我们在课上讨论什么是亲情,什么是复杂的父女关系、母女关系,什么是友谊。比如,有时候,我们发现女性友谊书写比男性友谊书写困难,一段关系里常常找不到一个关键的情节与动作,但说起来同学们又都觉得是有友谊的。这里面就涉及到表达的困难,但是怎么教呢?很难,往往需要大家互相给意见。

为什么把情感教育放到这么重的位置?

因为很难知识化。我自己有一个基本观点是,小说处理人的欲望,也就是说生活提供给我们的答案,小说是可以修改的。而散文处理的都是无可挽回之事,亲人离开了就是离开了,史铁生写不成旅行散文,一切是规定好的。所以散文是一个很世故的文体,是一个让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文体。

现在讨论原生家庭冲突的话题很多,我拿一直以来被视为现代散文范本的朱自清的《背影》举例——《背影》开篇第一句是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你能说这对父子关系好吗?我们以前把它当作一个歌颂亲情的文章不是很奇怪吗?这里面是有误读的。这篇散文为什么流传下来,会放在中学课本里,可能恰恰在于复杂性。朱自清和父亲不是一个单向的、关系好得不得了的关系,也不是不好,而是一种互相想念又无法接受对方现状的关系。这才是我们真实的家庭内部的人际冲突。而我们在散文课上要处理的是,哪部分经验可以进入散文,达到一个审美的效果,哪一部分经验进入了之后没有什么用。

张怡微,上海青年作家,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师,复旦大学创意写作MFA专业硕士导师

能不能举一个被您和同学认为是非常好的散文写作例子?

有一次我布置了一个地铁主题的写作,有个男孩子写的故事是,他在地铁站等女朋友的过程中没事做就去抓娃娃,抓到很多,放在女朋友家沙发的背后,后来两人分手,分手时两个年轻人分割财产,财产就是那些娃娃。那是蛮难过的一个场景,你一个我一个,最后他装了一麻袋娃娃,离开了。这个男孩本人称写这个故事是为了交作业,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建构一个新的秘密的感情,但我们都觉得这其中是有爱情的。散文就是处理情感,命名情感,命名那些还没有被命名的感情,这个是很重要的。

怎样去启发学生袒露内心的情感?因为中国大多数学生一直以来接受保守的应试教育,这会一个很难的部分吗?

我们有两个女生写妈妈,一开始交出来的文章都是标准教科书式地歌颂妈妈,但叙事方式非常用力,总觉得不大对。事实上,妈妈是给她们非常大压力的角色,再深究,会得知妈妈可能比她们长得好看。她们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当被问到一件不喜欢妈妈的事情,或者妈妈的缺点,会非常焦虑。所以你看,一个漂亮妈妈对小孩隐形的压力是非常大的。有时候我们很难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当她们在赞美母亲的时候,是出于压力,不得不这么做,真正和妈妈感情不错的,反而写不出什么。这种幽微的情感是也有文本书写过,比如菲利普·罗斯的《美国牧歌》,书中的妈妈是州小姐,很漂亮,女儿有非常多跟家庭内部的冲突,父母联合起来也没有办法协调。

中国著名的伟大的人物,很多写过怀念母亲的文章,但若仔细去看,大多怀念的不是亲生母亲,而是嫡母,这也是很妙的一个地方。我们再看曾国藩家书,他从来没有给女儿写过信。当我们重新看待这些迷人的父母-子女结构时,会发现原来我们对亲情的认识是单面向的。

我们课上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议题是友谊。有一个女孩子,上课从来不讲话,最后我说你总要交个什么吧,不然我没法给你成绩。她交了很短的散文,讲童年的好友,她们一直在一起玩,一起玩的还有两只鸡,文章从四个小生物谈起。但一直有一个阴影,就是她们的父母还想要个孩子。这时候其中一个女孩的妈妈怀孕,生活就此完全被打破,因为家里受到计划生育的冲击,被罚款,值钱的东西被搬走。后来女孩出来读书,她的好友去打工,后来再回家的时候,听说好友结婚了。就是这么一个情况。虽然她写得很常态,但我能感觉其中有很多疑虑,有很多隐藏的伤害,也许她本人也没有意识到她们被掠夺了什么。当她把这个东西作为友谊写出来时,我们会觉得这是友谊,而且是一个被打断的,被粗暴中止的友谊。

如果没有这个散文写作课,很多事过去就过去了。可是当我们坐在一起,把记忆翻找出来,会发现过往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影响,有时通过一件事情,两个很要好的人突然不来往了。我们不是从心理学,而是从文学上来分析,那个事情就是一个断裂,一个冲击。当我们重启这段记忆,把自己的经验,拿出来供大家讨论,会迫使你对自己的想法做一个整理。

学生们的感情都是很幽微难言的吗,有没有很外露的抒情方式?

有,有女孩子写欲望写得很好,写奔放的大胆的情绪流动方式,反倒是男孩子似乎比较传统,常常在想家族志、家国叙事。他们比较重视那一块。

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是,当你收到学生作业的时候,你会给什么样的散文打高分?

它至少应该是一个完整的文本,感情是真挚的。我们全班会在一起讨论作业,大家是不是能够感受到get到它的点。有时候我会损失掉的非常幽微的地方,也会被同学提醒。

另外一方面,我是希望他们写出好看的汉语,希望他们的语言能新一点,大胆地做一些汉字组合,现在的语言都差不多,和日常语言太近了,尤其是公众号时代来临之后,有些造的新词,在文学上肯定是糟糕的。你看何其芳的《画梦录》,那个就很美。我也希望同学们的语言好一点。

散文其实是物质世界跟汉语之间建立新的连接。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说——我在高架上,开车的时候看到天上的云,我知道有一朵是我的爸爸。这里面有创伤,有亲人的离开,还有一种他自己的理解,云朵和他的父亲建立了连接。建立新的连接是散文写作的一个重要方式,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造象。

这样的课堂似乎有一点心理咨询的感觉。

写作确实有心理治疗的作用,心理医生也会建议病人写日记。有精神科医生讲过,一个精神有困扰的病人,如果他不做梦,是很难治疗的,因为梦是一个整理机制。我们的写作也像是整理机制。当我们把所有的情感上的困难,变成一个文字作品时,它至少是一个线索。你为什么会这样的愿意讲这个故事?一定是跟你个人的养成有关。写作上的困难其实是人生的困难,文章里的人不知道要干嘛,往往因为作者本人不知道要干嘛。当然,我们只能处理文学的问题,很难处理人生问题。

张怡微(前排左二)与同学们

听说你们有一个实地采风的环节设计?

我们做过上海地铁的采风,我当时觉得上海刚好16条地铁,我们十六七个学生,一人一条地铁线,希望每个人去跑一下,到第一站和最后一站都下来看看是什么样的,那也是上海,也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故事。

我们有一些本科是新闻背景的同学,他们很老实,有同学手绘出地图,跟我说,老师,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我告诉你你那里是什么样的。还有一个同学告诉我嘉定的白银路地铁口,有一个租书店,租高等数学,很奇怪的一个设置,他走出来问了一些当地人,比如去跟收废品的阿姨聊天,问她是怎么来的上海。这就非常新闻了。

而很多中文背景的学生会发挥想象,会有抒情。他们会观察地铁里的恋人,他对地铁站这个场景会很敏感。他们不一定去到很远的终点站,却在地铁里面待了很久。这是更都会的视角。

这两种写作的切入路径,您比较倾向于哪一种?

我希望他们能写出一些新的东西,不管是跟个人有关,还是跟写作类别有关,还是跟感情有关。写出一个对我有冲击的东西,看到了别人没有看到的东西,告诉我们这个城市里还有这样的存在,有很多奇怪的东西,亚文化的圈子等等。

当下的新话题不断涌现,作为老师您是更鼓励学生去触及新的领域,还是希望他们更往内往自己的内心领域探索,探讨一些永恒的话题?

每个学生的特长不一样,看到的也不一样,我不做太多干扰和影响。我希望他们写一些新的东西,但是有时候你以为你在创新,其实是在走老路。少看手机,手机对我们伤害很大,大数据让我们每天看重复的信息,会觉让人误以为世界上只有这些问题。

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的同学都受到很好教育,很多对于世界的认识基本是读书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好像一个人不这样就不对。事实上,很多很有生命力的有受过教育的人,他们凭借本能,在激烈竞争中也可以活得很好。我希望同学们多去观察那些学院课题体系之外和刻板的人文苦恼以外的普通人。

我上课的时候和他们举过小说《嘉莉妹妹》的例子。嘉莉是美国乡下面粉厂一个工人的女儿,若干年后成为了一个芝加哥尤物。你能想象一下她经过了哪些起伏?这对身在学院体系里的人是非常困难,因为他们看到的人不是这样打拼的。一个不读书的人要成为一个精英,从“城市”这所学校去受教育,“城市”会提供很多的陷阱、危机,也会有一些小的运气和奇迹。你很难让一个没什么困扰的人去想象这样的一种成果。

对于现在学生可能缺少的观察生活的机会和眼光,您在教学中怎么样去启发他们?

我会鼓励他们去写一个有“魅力”的作品。那就要涉及到什么是魅力?我会问他们,在你生活中是不是有过这一个领袖式的人物,那种很容易跳脱出来、抓到人们的眼光的人。这个人不一定是一个真正的成功人士,他也许就是一个喜欢帮助别人的人,或者经历传奇的人,走南闯北的人,敢于拼闯的人。也许这样的人只是没有机会读书,没有考上很好的大学,没有过得很好,但不妨碍他是一个有魅力的人。我希望同学们去写一些这样的人物。

您认为散文和非虚构有交叉的地方吗?

我觉得非虚构和散文有是可能结合在一起的。我在《散文课》里面写完了纯文学的部分,非虚构的部分没有写,为什么没写?因为界限比较模糊。

清华大学出过非虚构写作的教材,是按特稿记者的方法,告诉你采访一个人要注意什么,提问如何采取平等中立的方式,如何从采访之外找到细节来佐证等等,是非常典型的新闻写作;再比如像《冷血》,关于一则美国新闻案件,作者对此做了一些调查,使用了很多虚构的笔法叙事,现在已经成为了一部经典,这又是一条脉络;还有一脉是中国传统的报告文学,更偏向英雄叙事,现在慢慢转向普通人;还有一块是旅行散文,开始于晚清,中国的知识分子开始向外看世界。除此之外,还有人类学提供的民族志写作,以及台湾地区学习美国的自然书写,这一派最早是美国爱达荷大学开设的“梭罗式旅行写作”,侧重生态环境写作。

王安忆老师这学期也开设了一门教授非虚构写作的课程实践。王老师搞了一辈子虚构,现在也想要讲一些非虚构的课程。她会要求学生去找自己出生的那一天的报纸,去上面找新闻做调查,去问周围的人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不能编,不能想象或者把后面一天的事情裁剪到前面一天。其他我看到的,美国的非虚构作家何伟在川大开设了课程,华师大前段时间邀请台湾纪实作家蓝博洲开设非虚构讲座……我可以感受到大家对非虚构的热情,肯定比散文大。

您觉得这本《散文课》最主要的创新在什么地方?

不敢说创新。写《散文课》这本书是一个很大的自我训练。我要求自己把那些碎片化的、个性化的互相刺激的过程,用知识化的方式展现出来。我想,这对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教散文课的老师都是有帮助的。我基本上把能找到的五四以来对现代散文的理论都整理了出来(没有全部引用,参考文献我都列了一下)。最早提出“创造性的散文”的是余光中的《逍遥游》,这也是我偶然找出来的,早在1963年,余光中先生就提出了对现代散文与现代诗结合的期望。

一直以来,关于散文教学,我们有创意写作专业里的课程设计,有中学的散文教学,有对单个散文作家的研究,但似乎没有一个可以操作的实践性方案。有很多知识不在于可教不可教,而是能不能写成一个看得懂的可复制的东西。

采访并文 / 刘成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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