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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泉·小说】黄诗淇《当风吹过树》(下)

 作家荟 2020-11-03

【作者简介】黄诗淇,女。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在《剑南文学》《绵阳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晚上哥哥姐姐都来和我说话,他们都是大伯的孩子,从来了以后,都只顾着长辈了,还没好好和哥哥姐姐们说话。我们说起这些年的经历,也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当然最多的还是说起爸爸。文举哥哥说因为他是长子,挨的打最多,虽然大伯脾气不好,但是他最怕的还是他二叔,听到这里我笑了,他也笑了。每次只要爸爸回家,他都不敢从爸爸坐的地方经过。有一年,爸爸正和大伯话家常,文举哥哥和院里几个其他的小孩子一起玩耍,大伯看着文举哥哥,叹口气,说文举哥哥学习一点都不好,爸爸一听那火蹭的一下就上了,把正在玩耍的哥哥抓起来就是一顿暴打。大婶不知道文举哥哥做了什么错事,以至于爸爸下手那么重的打她儿子,吓得躲在一边偷看,也不敢过去,文举哥哥就这么无缘无故的挨了顿打。从那以后只要有爸爸在的地方他都是绕着走。虽然文举哥哥挨的最多的打是我爸爸打的,但最严重的那次是小姑打的,听哥哥姐姐们告诉我,那时候文举哥哥都还小,上学的人也不多,所谓的学校其实就在我们家院子里,小姑正上课,突然听见鞭炮响了,小姑纳闷:“又没过节,也没人过寿,为什么会有鞭炮响呢?”这时她突然想到奶奶卧病在床很久,心猛的往下一沉:“不好!难道是妈妈?”着急上火的小姑赶紧扔了教鞭就往奶奶房间里跑,当她看见奶奶安然无恙在床上喝水时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从屋里出来看见还在找鞭炮的文举哥哥,冲进教室拿出那根竹子做的教鞭,一把把文举哥哥拖到一个石磨边,用力扯下他的裤子,一只手按着他的胳膊,一只手狠狠的用那细竹做的教鞭抽打他的光屁股,边打边骂:“你敢咒我妈!你敢咒我妈!你居然敢咒我妈!”哥哥说小姑下手一点也不比二叔轻!真是痛!哥哥在说的过程中仿佛他刚刚又挨打了,一说起那次挨打,他嘴都疼得咧开了。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那一刻我有那么一丁点能理解大伯说想我的话了,兄妹情深,我们都是他的孩子,我们这些孩子所有长辈都可以随便打,随便骂,甚至可以随便更名。

已经很晚了,可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又说到大伯生病前,大伯一直在农村,家里种些蔬菜瓜果什么的,每逢赶集的日子都拿到镇上去卖,但他从不拿到菜市场去,每次都在小姑家楼下,到小姑家楼下了也不说,只把背兜一放,悄悄的在那里卖,有路过的要买他就卖,不买也就没关系了,直到小姑在阳台上发现他。小姑发现他以后,也不说话,有事就忙事,没事就下楼去默默的和他坐在一起,不刻意找话,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不想做就去小饭馆里端两个小菜,想做就做好饭端下楼,吃完饭兄妹俩就这样默默的坐到天黑。大伯呢,每天能卖完,就卖完回家,不能卖完把菜往小姑家一放。下一个赶集日再来,他们一直维持这个状态到大伯生病到他过世。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这些事情和这些令我唏嘘的场景,并且认识这些事情里的主人公,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浓的亲情。这时我才想到,兄妹四个爸爸才是那个和小姑感情最好的那一个,大伯和小姑都好成那样了,那如果爸爸还在的话呢?他将以怎样的方式来表达他对这个最小的妹妹的疼爱呢?我有点内疚大伯过世没回来了。爸爸要是知道大伯过世我没回来,他会怎么想呢?那可是他那么亲爱的哥哥啊!还好!好歹还在小姑满七十的时候回来了,还好!很多事情都还来得及,还有补救的机会,爸爸你会原谅我的自私和无知么?这是怎样的一种亲情啊?不管他们都经历过或正经历着什么,都没影响他们相亲相爱,而我呢?竟差点弄丢这宝贵的亲情!


谢天谢地,一切都还来得及!

文举哥哥走了大姐和四姐留下来陪我,大姐是大伯最疼的长女,现在的她孙子都三个了,我也顺带当了姨婆,好高的辈分!四姐也是大伯的女儿,还有一个正强哥哥,和五哥。好多年没见了,姐姐们都还有好多话要给我说,她们说到正强哥哥的死,家里人争什么事情,正强哥哥喝农药就没了,也许是因为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所以两个姐姐说得都很平静。说到五哥,都有太多的话了,五哥脾气不好,和全家人都闹翻了,家里人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五哥最让哥哥姐姐们憎恨的是他对大婶很凶,一只手把大婶拎起来扔到街上。喔,我亲爱的大婶,她是那么的热爱孩子,她从来不舍得打任何一个孩子,每次爸爸和小姑打她的孩子的时候,她都只是躲在一边偷偷看,偷偷的抹眼泪,等打过了,才会去安慰孩子,告诉他们要听话。

一个这么爱孩子的人,居然还有孩子不爱她,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以后每年都回来给大婶过生日,她是五月初四,小姑是五月初六,这样还可以一举两得。这边我最小的长辈都70了,再不孝顺就真的晚了。

那天晚上说了很多很多,也说得很晚很晚,都晚到早上了。也许是舟车劳顿,也许是实在太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又好像还没睡着,“妹妹!妹妹!”,门外的哥哥姐姐们都在外面叫门了,有大伯家的,大姑家的,小姑家的,全都到门口等着了。我多么的依恋床啊,可就算我不开门,我的两个姐姐已经去开门了。他们才不管这个最小的小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一窝蜂全冲进来,吓得我赶紧起床。

这群哥哥姐姐们有的是今天专门来陪我的,有的是来给我说一下,今天有事没法陪我的,姐姐们都要上班,就只剩下哥哥们了,哥哥们带着我,给奶奶和大伯上了香,把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那时候我们都住在乡下,只有小姑不是,小姑一家原来住的地方是小姑父原来任教的学校,那时候只要是在上学期间我就和他们住到一起;大婶给我们洗衣服的大池塘不知怎的,变得好小好小;我还看见原来的老房子,我们自己那半边因为年久失修墙体早已坍塌,大伯家那边在大伯生病前,四姐出钱把那半边修起来了,大伯过世后大婶和哥哥姐姐们全都住在县城,很少回这里了。摸着那一面面土墙,仿佛瞬间回到小时候,我想进屋去看看,可四姐没来,哥哥们也没有钥匙。哥哥们安慰我说从大伯过世后,这房子就没人住过了,没什么好看的。既然没什么好看,那好吧!那就保留一份对这土墙房子的好奇,下次再来!

那次回家真是什么感觉都有,遗憾的、高兴的、唏嘘的、震撼的、庆幸的总之五味陈杂。

那次回家后,我开始无比的眷恋我的老家。


前两天我还算着今年起我就可以休年假了,年休五天加上两头的周末一共可以休九天,我要用这九天假回老家,给大婶和小姑过生日,我决定不告诉他们任何人,直接回去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衣物是早就收拾好的了,年休假也批下来了,今天星期四,明天过了后天就可以回老家了。我沉浸在我将要制造的惊喜里,我是多么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啊!在他们都以为我不会回去的时候回去。可是,惊喜没有了,今天一大早我还没睡醒文举哥哥的电话就来了,问我可不可以马上回去,我还以为他会告诉我,大婶想我了,可他说出来的是:大婶刚刚过世了!

不是一切都还来得及吗?上次见大婶时,大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幺儿,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当时是见到了,可现在,从此刻起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在我准备给她一个惊喜前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吓。很痛很痛的惊吓。

打电话到公司说明情况,拎起前两天就收拾好的旅行包就走,这旅行包原来是回家制造惊喜用的,现在我却要拎着它回家去奔丧。

看着这辆开往老家的车,难受极了,这本应该是一辆通向喜悦的车,可现在,它将把我带向一个悲伤的结局。

车终于开动了,我的心情慢慢恢复了平静。我开始一一回电话,告诉大家我很好之后便安安静静的坐下来,任凭这车把我拉到心痛的那边。

好后怕!我无比地庆幸去年小姑满70的时候我回去了,回去见了大婶和所有的亲人,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现在那边我最小的长辈小姑都71岁了,要是回去的次数再这么少……这大夏天的我突然打了个冷颤,不敢继续往后想了,我发誓:从今天起,无论老家有任何事,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会尽量赶回去,回家第一!回家第一!

还在路上的时候哥哥们还打过几个电话来问我路上的情况,可快到县城里时,打他们所有人的电话都没接,还好我知道红英姐姐的幼儿园离车站打车只要6块钱。刚下车,电话响了,姐夫打过来的:“妹妹,我们带着你大婶回老家开始料理后事了,你先到幼儿园吧!我们都回乡下了,明天你和洪波哥哥和小姑他们一起来”。


“北斗路幼儿园!”很快就招到一辆出租车。可出租车师父,不太清楚我说的是哪里,我就纳闷了,去年在这里和哥哥他们每次打车都是这么说的啊:“北斗路幼儿园你都不知道?它可是这县城里最有名的两所幼儿园之一!”我说的凶凶巴巴的,好像不知道这个幼儿园于他是一个莫大的罪过!师父说:“我的孩子都上大学了,我家没有要上幼儿园的孩子啊,所以我不知道很正常!”

“你还出租车师父呢!出租车师父就应该没有不知道的地方!”

“出租车师父也有很多不知道的地方好吗?小妹,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哎!我这个外地口音的归人!

“我是本地的,只是一直在外地很少回来,所以外地口音很浓”我为我的口音惭愧。

“才不是呢!你说说看是你是哪里的,是县城里,还是周边乡镇?”

“周边乡镇,我是珍溪人!”我很得意的说出我小时候成长的乡镇。

“不可能,你是珍溪哪里?我就是珍溪人!”

“我很多年没回来了,具体珍溪哪里我也不记得,我只记得小时候暑假时住大伯家,上学时住小姑家,那时小姑他们都住十二中,我小姑是老师,我姑父是十二中的老师,如果你是珍溪的你应该知道那个十二中!”他问珍溪具体什么地方我还真答不上来。还好我记得小姑家原来住的那个学校,上次回家哥哥们还带我在门口看了一眼。

“你姑父姓什么呀,我就在十二中上过学呢,可能我还认识你姑父”

“高”

“高?他是不是有个儿子叫高洪波?那是我同学呢”

“啊?”一听是哥哥的同学,我高兴起来“你是我洪波哥哥的同学?他是我小姑的儿子,那你说说看,我哥哥长啥样儿呢?”

师父也高兴起来:“你是洪波的妹儿啊?你哥哥带个眼镜儿,个子不高,瘦瘦的,他是高老师几个儿子中长得最像高老师的!”

“就是他!我说的那个北斗路幼儿园就是他姐姐开的啊”

心情一下好起来,我仿佛忘了我是来干嘛的了“那你把我拉到珍溪好了,不去北斗路,看在洪波哥哥的份上你给我算便宜点啊,你打算收我多少钱呢?”我们是老乡,他又是我哥哥的同学,我一下放心很多,就算时间上晚一点,我也不用担心我的外地口音被骗了。

“100块!我拉其他人都是130!看在你是我同学的妹妹的份上收你100了”我没有讲价,我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安全的到达我的老家,上次只是在门外看了一眼,门都没进。而且我知道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有时间和精力来照顾我,我需要自己做出决定。


师父征得我的同意后,又在路上另外拉了一个人上车,一聊起,才知道我们三个人在同一所小学上过学,原来我们还是校友。这样的缘份对我来说太奇妙了,可师父却不以为然,他说镇上只有一个小学,而且因为我们的目的地本来就是珍溪,这种机率很大,不太值得我为此而兴高采烈。可我依然很高兴,高兴得手舞足蹈。忘记了一切伤痛,只有儿时的美好。

电话响了,文举哥哥打来的。他问我到小姑家没有,我告诉他没有,我打的回镇上了,这个开车的师父是洪波哥哥的同学,他不必担心我的安全,我还告诉他我不知道具体地址是哪里,电话里的哥哥显然很意外,他让我把电话给出租车师父,只听他说:“哦!好,那我晓得了”把电话递给我后,我们又开始聊起珍溪的小学,一路欢喜。

经过一座小桥时,师父说:“妹妹,给你哥哥打个电话!”电话通了后我依然把电话递给他,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转动着方向盘,这方向盘马上就要带我见到哥哥了。

车停下了,车灯前站着哥哥,文举哥哥,他头上的重孝,像一把锋利的大刀,一刀切断我来时路上的欢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过渡,我的心就像被开关控制那样,直接从满心欢喜切换到无限悲伤,那白白的头巾,让我的心瞬间降到冰点。所有的悲和痛又浮了上来。我痛得没有下车的力气,哥哥拉开车门坐了上来,告诉师父继续往前,大概三、四分钟,到了。

虽然是夜晚,但那一片片白花花的孝布随风飘扬,空气里弥漫着深深的悲伤。到处都是戴着孝布和黑纱的人们,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悲痛的忙碌着。

哥哥带我到大婶的棺材前,我在大婶的棺材前跪下,对着她的棺材和遗像磕头,我听见哥哥对旁边的人说,她从外地回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我的确不懂这里的规矩,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老家这边的亲人离去,要什么规矩呢?我的心也痛得没有规矩?大婶,你为什么连一次让我给你惊喜的机会都不给我呢?一次!哪怕一次!我只要一次!我专程为你的生日回来,你肯定会高兴的,我回来了,可是你躺在这里做什么呢?起来告诉你的幺儿,你是多么的高兴,多么的开心!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一切都来不及了是吗?

磕完头哥哥带我出来,我才发现这是上次回来因为没有钥匙只在门外看了一眼的那扇门。那时我还好奇的想,这扇门打开后最先映入我眼帘的会是什么呢?今天我终于进来了,满屋的悲伤。哥哥把我带到姐姐们那里,姐姐们都在院子里缝孝布,给我也戴了条长长的孝布,看着这孝布,眼泪又涌上来了,我是不是也应该感谢这长长的孝布呢?毕竟我还有机会为大婶戴上。

很多从外地赶回来的邻居也看见我了,他们都还记得我,记得我爸爸、记得我们家的每个人。这时有人说我的孝布不对,我是内亲,怎么我的孝布上会没有麻呢?我是内亲!“内亲”!这是个多么令我安慰又多么令我羞愧的字眼!有人过来给我换上有麻的孝布,我也不知道他是长辈是晚辈还是邻居,我只是麻木的看着他给我换完后,又去给陆续赶来的亲友们分发孝布。

我回来,是想给大婶过生日,而此刻我却在为她披麻戴孝!

有个在和四姐说话的中年男子看着我,我还看见他还指了指我头上的孝布。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突然冲过来,一把抱起我:“妹妹!我是五哥!你都长这么大了啊?还记得我不啊!”

“五哥!”当然记得了,他在和四姐说话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他一定是五哥,他可能是在问为什么这个给他妈妈披麻戴孝的女人他会不认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可能也不敢冒然过来抱我,毕竟我现在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小丫头了,三十多年的生命历程,已经把我变成一个成年女性,四姐告诉他我是小妹时,他才激动的冲过来。

我知道五哥和家人都不和,但就在他抱起我的那一刻,我相信他无论如何都是爱这个家的。

我觉得有些疲倦了,找了张只有三个人的桌子坐在旁边休息,洪勇哥哥也在那里,他是小姑最小的儿子,刚坐下来就有人问我:“你老家是哪里的呢?怎么你说话和我们这儿一点都不像?”我惭愧的盯着他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洪勇哥哥开口了,他边说边用他右手的食指点着桌子:“她就是这儿的,桌子下面这块土地就是她的老家,只是她几乎从不回来,二十八年过去了,她一共回来过两次,去年一次和今天这次”。哥哥这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我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他对我有些埋怨,可这埋怨里不正是饱含着他对我的想念吗?看着哥哥和桌上的另外两个人我真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葬礼仪式的音乐响起来,我赶紧站起来加入到孝子贤孙的队伍中去,按照司仪的要求跪拜起来。


葬礼的仪式实在是太多,尽管很晚了,仪式还在继续进行。嫂嫂说让我先睡了,我当时不懂得这里的葬礼程序,说要坚持到仪式结束。他们告诉我,我可能体力上会吃不消,仪式是一直要持续到后天下葬时才会结束,由身强力壮的晚辈们轮流守灵,他们安排我在另一个本家三婶家里休息。我实在是困极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才发现床上还有个人,我知道她是嫂嫂,但不知道是哪个嫂嫂,姐姐说是偏分哥哥的老婆。

仪式继续进行。

很多很多仪式。有个叫做游城的仪式:用石灰在院子里画一个大大的图形,所有晚辈都围着那条线转圈圈,转啊转啊,太阳照的人疲惫极了,第一轮走完,乐队开始伴奏,伴奏停了后,乐队领哭又开始领哭,看着乐队领哭那长长的假睫毛我反而哭不出来了,悲伤遇上假睫毛,还真是有趣的混搭!哎!宽容些吧!又不是她的大婶过世,她只是来扮演悲伤而已,她的悲伤是假的,她的睫毛也是假的。光辉的太阳照着一群悲伤的人,不停的起起跪跪,我又累又渴,我敲了敲跪在前面的偏分哥哥:“哥,我渴!”哥哥拉着我从人群后面出来,到他的车里拿了两瓶农夫山泉给我,说我就知道你不喝坛子里的水,专门给你留了两瓶。

水喝完了,哥哥看着那些还在仪式上的人对我说:“哥哥陪你坐会儿吧。”和哥哥坐了一会儿后,一口气喝下两瓶水的我,又想上厕所了。虽然现在和偏分哥哥的感情最好,可上厕所这事,还是得找姐姐:“姐,我要上厕所!”大姐放下手上的活计,带我去厕所。我跟着大姐走进放大婶棺木的那间屋里,大婶安静的躺在棺材里,全然不管外面的人忙忙碌碌的在门外进进出出,棺材是靠着进门右边那面墙摆放着的,进门左边有一扇门,从昨天一直到今天我都看到有人在这扇门里进进出出,而我还是第一次进这个门,跟着大姐进了那扇门后穿过一个房间,又从左边的一扇门进去,原来厕所在这里。

从厕所出来,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刚刚经过的这个房间了,这是一个很空的房间,进门右边靠墙横着摆着一个木床,床上堆满了孝布,纸钱,香之类的东西。有两个我不认识的中年妇女坐在床边,正在床上翻找着什么东西。我很奇怪这床为什么会横着摆放,大姐看我一直盯着床看便告诉我这是大伯生前睡的床,不知怎的,一听大姐说起大伯,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外面有人在喊大姐,大姐应了一声赶紧出去了。我有点窒息,也想跟着出去。

“小姑!小姑”“小姨嗯…燕姨!”坐在床边上的那两个中年妇女都冲着我笑,他们是在叫我吗?我环顾四周这屋里除了我们三人暂时还没有其他人,我这才想起在这里我都是奶奶级别的人了,可即便是这样,我的辈分都还算不得高的,都还有我要叫奶奶的辈分。 我礼貌的朝她们点点头,不好意思答应。

“小姨,我叫你小姨你没应,所以就叫你燕姨了”其中一个又开口了。

“喔,喔,没关系的,没关系哈”面对两个比我年长的人恭敬的把我当长辈,我诚惶诚恐。

“小姨,你来帮我把线绷一下,我想上个厕所”

“好”我走过去坐在床边接过她手上的白线,分别绷在两只手上,看着我对面这个刚刚叫我小姑的中年妇女,动作娴熟的卷着线,总觉得有些尴尬,好在刚刚那个叫我小姨的侄女很快回来了。把线还给她时我一抬头看见了对面土墙上的粉笔字!

那粉笔字的笔划组成了我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仲夏!后面是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我五年前用的133的那个手机号,如果不是今天在这里看到,我自己都想不起这个号了,另一个是我现在用的手机号。我名字下面还有一排字:“仲夏大舅”紧跟着这四个字的是一串电话号码。看着133开头的那串数字我真的很困惑,这个我五年前就没用的号,怎么会写在这里?

看着墙上的粉笔字,我突然不知所措,这时文举哥哥进来拿东西,在床上翻了好半天,一抬头也看见那墙上的电话号码,说:“有年你大伯叫大姐夫到你们生活的城市来找你们,可你们都没在那里了,只找到你大舅,他说你们去别的城市打工了,那个时候还只有座机,没有手机,姐夫留了大舅的电话后回来交给你大伯,但你知道农村打电话不方便,所以尽管留了电话,打的时候也很少。不过,你的第一个手机号是通过大舅知道的,第二个手机号是通过你弟弟知道的。”

哥哥仿佛完全没注意到我的慌乱继续说:“你大伯生病前天天都去集市上守小姑,生病后就躺在床上天天看着这面墙,恨不得眼睛长到墙上,当他看着这面墙咽气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看这墙,总觉得他的眼睛还在那墙上盯着我”!他说得很轻松,就像在说今天天气还好一样的轻松,他轻松的说完,又轻松的出去了。我一下瘫在床上,更加觉得窒息,又有很多其他人到床上来翻东西,他们都忙得没有注意到我,注意到此刻充满无限悔恨的我。

我低下头,再也不敢看那面墙。我怕,怕曾经落在那上面的目光,更怕那目光里饱含的深情期望和最终的绝望。

“大伯!”我在心里轻轻的叫了一声“真的很对不起”没有领哭,也没有仪式但我却泪如雨下,这些年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错过了什么,就在去年,我还以为我来得及给大婶过生日,给她惊喜,我回来了,大婶却躺在棺材里,我再也没有机会给她过生日了,刚刚还庆幸我还有机会给大婶戴孝。大伯!我回来了,我不是为你而回,但此刻我真的好想你!可是大伯!我什么机会都没有了!连给你披麻戴孝的机会都失去了!大伯!我想你了!我错了,我连乞求你原谅的机会也没有了。我错过了什么,我又失去了什么?我又该如何面对这么冷漠自私的自己!这算是对我无知的惩罚吗?你想我的时候,我没有回来,现在我回来了,也想你了。

大伯!我是多么的想你!你只见过我九岁前的样子,现在我长大了,也长高了,我想让你看到我成年的样子!大伯!我是你最爱的二弟弟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大伯!女儿错了!大伯!大伯!

这一刻没有人能像我这么深刻的体会什么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没有人可以阻挡风,当风吹过树,那风便带走树在那一刻所有的静!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来不及!

外面的音乐又响起来,我再次加入到孝子贤孙跪拜的仪式中去,跟着音乐,随着领哭,虔诚的跪拜,放声的大哭。不管多累,我都走!不管多痛,我都跪!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和晚辈们一起在那些画好的白线里走着,一圈又一圈;在司仪的喝令下跪着,一次又一次;在领哭的带领下哭着,一声又一声。起点又回到终点,可我的大伯永远回不来。(完)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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