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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小说】江歌《父之过》

 作家荟 2020-11-03

【作者简介】江彬如,笔名江歌,教师,有随笔、报告文学、中短篇小说发表。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一)

父亲86岁了,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如今老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早远远地离开了他,东奔西串地忙自己的生活。前年母亲离世,几姊妹说啥也不让他一个人待在老家。哥哥说:“你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在乡下,万一有个啥的,我们这些做后人的,连个音信都不知道,那咋行呢?”

父亲说:“我能吃能走能睡,你们几姊妹又给我拿了钱,把啥都给我买了回来。再说了,家里又方圆,出门山清水秀,空气也好,我在这里待了一辈子,习惯了。凭啥要跑到城里去!”

哥哥是我们几姊妹中唯一的男子,说话自然最管用。见对父亲劝说没效,就真的发火了:“你只图自己习惯,咋不替我们这些做后人的想想。后代儿孙都进了城,把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丢在老家。外人除了说我们不孝,还能说出点好来!还有,我们每次回来看你,跑老远的路不说,还要耽搁手头好多活路。”

父亲一辈子不愿给人添麻烦,对自己的儿女,也是如此。这次听哥哥这么一说,他不得不收拾了一大包衣物,锁紧家门,跟上我们离开了叠满了他脚印的乡下老家,住进了我的家里。因为我就在本县县城,其他姊妹,都在外省外县。父亲说:“这儿离家也近点,想回去看看,也方便些。”


事实上,父亲每个月都要回乡下住几天。每次走之前的一天,就会备好要吃的粮油蔬菜,回到冷锅冷灶的乡下老家。我体谅老人的心情,好在他生活又能自理,耳力眼力也是同龄人里的佼佼者,就依了他。

父亲每次从乡下回来,都很欢喜。说那儿熟人多,乡亲们都夸他好福气,后代儿孙对他又孝顺。父亲还说几家邻居都叫他以后回去啥都别带了。吃菜,就直接进他们的地里去拔。要不,他们就把饭煮好,每顿给父亲端过去;一个老年人,又吃得了多少。我相信父亲说的是真的,乡亲们说的是真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我们这个叫江家沟的人,大伙儿真的就跟亲人一样。再说了,父亲一辈子都爱吃亏做好事,从不得罪人。我们几个做儿女的呢,在乡邻们眼里也算是混出了点名堂。所以,父亲在老家受人尊敬,也不稀罕。可他这次从老家回来,面无表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也不吱声。夜里睡在床上,也是翻来覆去的,还不时地发出一声叹息。

父亲性格沉稳,幼时又读过不少圣贤诗书,所以他遇事向来都不慌乱。现在老了,看多了人间冷暖,世上风云,对什么悲喜哀乐都难激动了。

这一回,还真是个例外!

第二天,父亲没出门。晚饭过后,天色已黑,他却出门了。

这真是反常反常太反常了!


父亲一生勤劳。这几年能消停下来,完全是因为丧失了劳动能力。可进得城来的他依然闲不住。每天眼皮一睁开就要出门去溜达。可县城人口密集,个个都跟上足了发条的闹钟一样忙不跌地往前赶。满街的车辆,也被它们的主人催得像要飞起来一样。为避免出意外,我给父亲做了规定:每天上午下午各出门溜达一次。而且只能走行人少、车辆少的地段,晚上不出门。父亲很听话,不仅严格遵守我给他的规定,还主动给自己加了一条:吹风天、下雨天也不出门。每天晚饭后,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听一阵收音机就睡觉。进城两年,夜夜如此。

这个夜晚,父亲的举动真是非同寻常。他借着街灯的亮光,穿过两道巷子,进了一家僻静的小店。没过几分钟,就拎了一个装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子出来。然后,就朝城外的河滩走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父亲空着手回来了。这之后的父亲心里似乎要平静了一些,可脸上丝毫难见一丝笑容。乡亲们给他描述的那一幕,时时都在折磨他这颗衰老的心。


 

(二)

初夏的五月,火辣辣的太阳连着三十几度的高温,不光把土地灼得滚烫滚烫的,就连空气里都裹着温热。

“多好的天气啊,总算出大太阳了!”接连遭遇了几个阴天的乡民们望着天边的彩霞,着急地嚷起来:“赶快翻晒菜籽,趁有个大太阳,好打出来。”

乡下人靠天吃饭。种庄稼如此,收庄稼更如此。倘若收割期间天气恶劣,一季的辛劳就要打水漂。

你看这一山连一山的菜籽,开花儿那阵遍地金黄,结荚那会儿粒粒饱满,可这些种田人却没敢松松地舒口气。他们心里有数得很,只有颗粒进了自家的仓,那才算收获。可不是,早在四五天前,遍地的油菜荚都熟得低下了头,乡民们就适时地将它们割下来了。只要两个太阳一晒,就可以打出油菜籽来。可老天爷就是跟他们作对。接连几个阴天,非但没有一丝风,还偷偷地洒出雨点来。眼看那些即将出油的菜籽很快就可能冒芽,急得这些农二哥直喊先人。

眼下有大太阳出来了!这下可好了!


一个人的心声就是这一条沟里人的声音。早饭后,每家每户的人都进了自家的庄稼地,将业已割下的油菜一遍又一遍地翻晒。为的是尽可能出掉其中的水分,下午用连枷敲打的时候,颗粒才能充分的弹跳出来。

眼看头顶的太阳越升越高,一个个男男女女确信已把下午的工作准备妥帖,才最后瞭了一眼自己的土地,回到家里做午饭吃。

匆匆地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出门前,老良照例推出他的电动货三轮车朝着屋里一声吆喝:“花牛水牛金猪山猪上车啰——”

这回可不比以往,一声吆喝还没落地,四个小男孩就一窝蜂地涌进车厢里来了。

老良幼年丧父,一直跟着寡母过活。三十出头时,好不容易才娶回现如今的妻子。这妻子倒也争气,进门不到三年功夫,就给良家添了两个男丁,乐得老良和他寡母合不上嘴。前些年,老寡母离世,可经她一双手带大的两个孩子也长大成人了。这就是老良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像老良这样的贫家小户,儿子长大了能顺利地娶妻生子,姑娘长大后能如愿地择婿成家,那就是福气。

娶妻,自然也要钱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靠父母靠自家。所以,在两个孩子刚刚抽条的时候,就丢了课本,融入了浩浩荡荡的打工潮里。经过几年辗转,大儿子终于在贵州站住了脚,小儿子也在广西安下了身。大约又过了两年,大儿子就跟一个当地姑娘结婚了。这好消息传回老家没到半年,大儿子就在一个夜晚冷不丁地回来了。说是老婆生了孩子,还是个男孩,快满月了,眼下没人带。他这次回来就是接老母亲去给他带孩子,而且第二天就得走。老良说:“既然回来了,总得带些月母子吃的去。家里鸡鸭蛋的都有。再说你们结婚,我们做娘老子的也没出钱,这回说啥也要意思意思。”


“爸爸呐,一路汽车火车的还拿啥鸡鸭哟,我跟媳妇儿每月都要挣三四千,这回做月子的钱,也是早攒够了的。眼下就是差人手,我离开这些天,都是央了一个工友的老婆在照看。媳妇儿的娘家姊妹多,父母根本指望不上。”

“那还说啥呢,明早我跟你去就是。”老良妻说。

“那是,爷爷奶奶照看孙儿,天经地义。”没等老伴说完,老良就发话了:“我老良家的后代儿孙,不需要别人带。”

就这样,第二天天还没亮,老良妻和大儿子各背一个大包袱,上路了。

不管怎么说,这都算得上一件喜事。不出一天,这事就在我们整个江家沟传开了。大伙儿都夸老良好福气,虽说他幼年丧父,可如今呢?把两个儿子盘大了不说,大儿子没让他这个当爹的操一丝丝儿的心,就把媳妇娶了,眼下又当上了爷爷。他们还说,老大都这么省心,那老二比还老大行市些,只怕他以后更不叫你操心了。

这话还真让乡亲们说准了。

没过几个月光景,良家老二也跟老大一样,如出一辙地找了一个当地姑娘,顺利地结婚生子,在那里安下了家。而且也要老良妻去照看孙子。好在那个时候,老大的孩子刚刚断奶,所以老良妻得到指示后,又不得不马不停蹄地从老大所在的贵州直接赶往老二所在的广西。

乡亲们都向老良道喜。可老良却皱起了眉毛。因为在老大的孩子满地跑需要奶奶照看的时候,老梁妻子却在二媳妇儿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原来,二媳妇儿又怀上了。


老良妻左右为难,两妯娌又互相指责。老良呢,一个人要种十来亩地,每日累得腰酸背疼的,回到家没人给他烧水做饭不说,不时还有村头小店里那个麻脸老头儿差人叫他接电话,去听两个儿媳妇和老伴的抱怨。

听的次数多了,老良就有了主张。他在电话里对两个儿子吼道:“不管你们生多少娃,我跟你们的娘都会管的。但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娃崽一定要在断奶后给我送回来。你们的娘,也得给我马上回来。”

两个儿媳听了,心里各有想法,可也不好再说什么,倒是两个儿子,觉得这才是公平。于是,该劝老婆的就劝老婆,该送老母的,就自觉送老母亲回家。

就这样,没几年功夫,老良家先后有四个孙子送了回来。这四个孩子年龄相差不多,个个都长得白白胖胖的,煞是惹人喜爱。老良还根据每个孩子不同的生辰及特点,给他们取了有趣的名儿。

大孙子6岁,是大儿子的。这孩子头上又两个旋儿,老良说头上两个旋的人,上辈子是牛,再加上这孩子腰间又一团梅花似的胎记,老良就给他取名儿叫花牛。老大的小儿子才两岁,头上也有两个旋,算命先生说他命里带水,老良就叫他水牛。老二的两个娃也是男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五岁这孩子属相是猪,金命,自然就叫金猪了。小的这个呢,出生的年头不属猪,可时候属猪,又加上吃饭挑嘴,自然就叫山猪了。“山猪吃不来米糠嘛!”老良瞅着孩子那慢吃慢喝的样子,连嗔带笑地吼了一声。


身边没了牵绊,自然就可以了无牵挂的放心挣钱了。年龄大的,也该上幼儿园了。为了老父送孩子方便,老大花了将近4000元给老良买了一辆电动货三轮车,说是老父出个门,捎个啥的也方便。看哥哥如此,老二也不甘落后,马上掏钱给爹娘各自买了一部手机。就这样,无论是赶集买卖,还是进地干活,老良只要他的电动货三轮车一发动,四个孙子和着他们的奶奶就会涌进车厢里来。一路上,全是嬉闹声。年近七旬的老良,俨然一个航行的舵手,撑着航船奋然前行。

“累啥子累——有孙儿在一起才闹热。再说了,我两个儿子隔不了多久又要打钱回来!”面对邻居们的疑问,老良妻没有一点在乎,反而是满满的得意。倘若遇到与谁有口角,老良妻也无半点退让之意,而是声调老高地嚷:“我要怕谁?我有四个孙子!”那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对此,就有人私下里揭她的底:“大儿子两口子在废旧塑料回收厂里,虽说多挣了点,可听说那是要中毒的。”

“可不是,老二两口子那里,说是多做几年也要肿脚杆肿手杆的。”背地里,三两个妇人在咬耳朵。

这些,或许老良和他的老伴根本不知道。眼下这对老夫妇着急的,是还有一个孙子没上车里来!


 

 (三)

“老婆子,快去看看是咋的——快点弄出来走了。不然又到摸黑都做不完。”老良看车里少了两岁的孙子水牛,就朝老伴咋呼。

老良妻接了老头儿的指示,嘴里叫着“水牛水牛”就屋里屋外地找了一遍,结果在床上发现了已经睡着的孙子水牛。见孩子小脸儿红红的,又伸手在他额头一模,还烧呼呼的。就出来对老头儿说:“这娃娃睡着了,还发烧。我看八成是昨天淋了雨。”

“那就由他去睡。等晚上收工回来,我就去医疗点给他弄点药回来!”

“由他去睡?等会儿醒了咋办?”老伴显然不满意老头儿的说辞。因为以往,不管他们去哪儿,四个孩子都是跟在一路的。即便他们地下干活,即便孩子们要睡觉,哪管它大树下,地埂上,由他们随便睡就是。不管怎么说,孩子们总在他们的眼皮下。

“那又有啥法子。他又发烧。”面对发烧的孙子,还有等着抢收的菜籽,此时的老良却没有良策。眼里却是大孙子在车厢里一个劲儿地蹦跳。老头儿立刻就有了主张,他朝大孙子喊道:“花牛,下车。你就在家里耍。等会儿你弟弟醒了,你就在家里带他。”花牛得了指示,只得跳下车来。

就这样,老良骑上电动货三轮车,载上老伴,孙子金猪和山猪,再加打菜籽用的连枷、箩筐等农具,驶向希望的田野。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床上的水牛醒了。他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眼里全是从窗户射进来的白花花的亮光,四周却是静悄悄的。心里就有一种恐惧袭来。他赶紧叫了一声:“爷爷——奶奶——”


除了自己的声音外,周围仍然静悄悄的。这孩子心里更怯了。忙翻身下床,连走带爬地出了门。门外的太阳光直晃他的眼,四周的气息也是热烘烘的叫他的小嘴发干。好在看见了正坐在阶沿下剥胡豆的哥哥,他一下子就啥也不怕了。叫了声“哥哥”就朝他走去。

花牛听见弟弟的叫声,就停了手里的动作,对弟弟说:“你就醒啦——爷爷奶奶叫我留下来陪你。”

“我热。想喝水。”水牛张着红红的嘴唇,对哥哥说。

哥哥看看弟弟的脸儿红红的,嘴巴红红的,摸摸他的小手,还是烧乎乎的。就说:“我给你倒开水。”

花牛跑去提水瓶。水瓶轻飘飘的。倒出来,只有一小口和着水的尘埃。

“哥哥我不喝。”水牛看了那黑乎乎的尘埃,对哥哥说:“我喝堰塘里的水。”说完,就往离家没几步远的堰塘走。

“堰塘水喝不得,哥哥马上给你烧。”花牛说完,就往灶房跑。

6岁的花牛照了平日里爷爷奶奶的样子,取出电饭锅的内胆,把缸里的水舀两瓢,然后又放回去。盖好,插上电源。

眼前的这塘水好清好亮啊!水面上的荷叶一朵连着一朵。荷叶上有蜻蜓在跳舞,下面还有鱼儿在游。那条红金鱼好好看,我要是能把它捉在手里多好!小小的水牛心里美美的,心里满是那条红金鱼抓在手里的欢乐。他一双光着的小脚丫慢慢地落在了水里的一块小石板上。这石板是乡亲们为方便淘菜洗衣而搭。石板呈阶梯状,一块比一块深藏在水里。前些日子下过一场大雨,塘里的水涨了,连最上面的一块石板也没在了水里。尽管如此,这又清又亮的水依然透出石板的亲切。那一双站在水里的小脚丫顿时凉爽无比。这时的水牛感觉一身也不那么烫了,口里也不那么干了。于是,他的一只脚向更下面的一块隐约可现的石板伸去。他的另一只小脚丫还没来得及迈下来,身子一歪就栽进了水里。刹那间,浩大的水包围了他的大半个身子,他像一只还没张满羽毛的小鸭子一样举起双手在手里扑腾。


“弟弟,水我已经给你烧上了嘢!”第一回烧开水的花牛很是得意,回头望了一眼亮着指示灯的电饭锅,迈出屋门对花牛喊。

眼前没有弟弟的影子,花牛放眼一望,却见堰塘中央有一个熟悉的人头在晃动。忙跑过去一看:糟了,我弟弟掉进水里了!

“水深得很,跌进去会淹死的!”爷爷奶奶的警告在花牛耳边轰然回响。“我是不能下去的,只有喊人来救了。”六岁的花牛拿定注意,就在堰塘埂上高声急呼:

“快来人啊——我弟弟掉进堰塘里了!”

“快来人啊——我弟弟掉进堰塘里了!”

“快来人啊——我弟弟掉进堰塘里了!”

无论这花牛怎么叫喊,周围也没有一个人出来,哪怕一个影子也没有。新年的喜气还没散尽,一拨拨男男女女就出远门打工走了。留在家里的不是年幼的孩童,就是年迈体衰的老人。今儿个是星期天,那些老人下地前,也没忘将远行人遗留在家的娃娃,如同看管的鸡鸭一般,唤于左右。年龄大一点的,还能为他们搭只手,那年龄小的,即便在地里逗虫子玩,也算在他们身边,即便人累,确也放心。这个时候的堰塘四周,只有灼热的空气里,从山那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连枷的击打声。花牛快急疯了。一个人在堰塘埂上来回地跑来跑去,边跑边喊,边喊边哭。眼看弟弟只有半个头在水面上了,他突然想起了对门的老祖爷,又赶紧往老祖爷家跑,可老祖爷家的门关得紧紧的。可花牛仍不甘心,对着房门又打又哭又喊:

“老祖爷——救我弟弟!”

“老祖爷——救我弟弟!”

这孩子哪里知道,老祖爷在这天上午就离乡进城了呀!

花牛哭喊了几声,见屋里没有动静,又惦记着水里的弟弟,就忙着转身往堰塘边跑。等他跑过去时,水里早已没了弟弟的影子。除了荷叶上面跳舞的蜻蜓,下面游动的鱼儿,四周死一般的沉寂。花牛见此情景,早已经急乌了脸的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堰塘埂上。

三天后,晕厥的花牛醒过来了。水牛那小小的尸体也浮出了水面。看到老良两夫妻的哀痛,乡亲们都替他们难过。大家在难过之余,又不免一阵叹息:哎——要是老祖爷在家,这孩子或许就不得遭淹死。


这儿的老祖爷,自然指的是父亲。在整个村子里,他不光是年纪最大,辈份也最高。所以,无论男男女女,都随了小孩子这样来叫他。

从老良家传出的嚎哭声,还有乡亲们的一声声叹息,都如一条湍急的河流,把小小的水牛娃那曾经天真无邪的笑靥推跌在父亲面前,叫他寝食难安,万分自责。

“我如果还在老家,那娃娃定不会死的。”父亲沉闷了好久过后,对我说。

“一人多深的水,你在家又能怎样!再说,你也这么大岁数了。”我说的是实话,也是在安慰父亲。是啊,老家的那堰塘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它可是我们小时候捉螃蟹摸鱼儿的好去处呀!

“那又有啥——”父亲言辞凿凿地说:“我顺势递根竹竿给他,一拖就起来了。那娃娃机灵得很,也就一二十斤重的光景。”

我完全相信父亲的话。因为在去年的这个时节,他就用这个法子,从堰塘里救起来一个六岁小孩。还有,我们老家的房子跟老良家挨得近。他家的人咳声嗽,我们这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时候的父亲,恍若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愧悔又自责。他把自己蜷缩在家,不敢外出,生怕有人怪罪。一个老迈的灵魂,就这样在极度的苦痛中挣扎着。直到那个黑夜,进了一家纸货铺,买了一包香蜡纸钱,在城门外僻静的河滩上点燃,为死去的水牛祈祷。那跳跃的火光映着父亲满是皱纹的脸。父亲不时往火堆里加添冥物,嘴里也喃喃有声:“水牛娃,你这么小就走了,那就快点去投生吧。下辈子不要再带水了,也莫投进外出打工的人家,那种人家的娃就算进了城,还是改不了的劳碌命。我看带土带木就行了,那样有房子住,有粮吃,就够了。”

夜风在河滩上吹过,河里的水也哗哗不停地流着。父亲那苍老的声音,一会儿就在这空寂的黑夜里消失了!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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