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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散文】段广岳《模糊记忆》

 作家荟 2020-11-03

三十年前,母亲因病离世,那年我九岁。

其实我对母亲音容笑貌的印象从来就没有清晰过,怪就怪自己为什么小时候不有意多端详母亲呢,懵懂无知的年龄,未意识到自己蒙受的爱,是那么珍贵,又是那么易逝。朦胧的身影,模糊的记忆,遗憾的现在……

我努力挤取那一点一丝的记忆,一些尘封久远的场景片段,像电影蒙太奇一样,流转跳跃,然而这些场景片段是那么零碎与稀少,构不成完整的情节,就像一块玉,碎了一地,收拾不尽,空留无奈,美丽而忧伤——

她把我抱在炕沿上,让我立着,扶着我的双肩,我的身高刚过她的鬓际,她训斥或安慰哭啼的我,我依然抽泣着。一次我莫名其妙地像叫驴似的闭上眼睛仰面大哭,她气得没法,用脚踹我,邻居在旁劝拦着,三娘看不过,拉过我去她家玩,数落着母亲:“看你把他踹的,不过是个孩子嘛……


她对我叮嘱着,是打酱油,不是打醋,给我几毛钱,让我去村里小卖部,剩下的钱可以买糖吃。打了酱油后,我把奖赏的糖塞进嘴里,一路小跑往家赶,一不小心,整块糖吞进了肚子里,甜美的滋味还没什么享受呢。看着异常失落的我,她偷偷笑了……

她常抱着或背着我去姥姥家,得过一条干涸的河坑,上了坡,她会蹲下来,歇上半天。她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汗,她说她心脏跳得厉害。一路上人们见到她,总叫她的小名“闺女”,“闺女,干什么去呀?”“闺女,你这是上哪儿走亲呀?”“回娘家呀?一个村的,这么近,多好呀,闺女!”“闺女,现在身体怎么样,看你瘦的。”……

她爱从街头小推车上买些针头线脑之类的物什。我喜欢那拨浪鼓,小手颤颤缩缩地伸过去,轻轻摇几下,是那么动听。一群女的也围拢着挑东拣西。她们一起纳鞋底、糊夹纸、说家长里短。到了夏天,那时还没什么蚊香,农村家庭主妇们便在晚上点燃自己编的长布头之类,用来熏蚊子,我现在都觉得呛得慌……


她爱热闹,乡亲四邻知道她身体不好,便主动陪她一起娱乐,也就是打打麻将,而且把麻将桌摆到我家中来。那个时代,乡镇政府“强势”,不管玩得大小,派出所都爱抓赌。大人们晚上用一张毛毯把木框纸糊的窗户罩上,遮挡光线,降低打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从外面一看,好像这家已经睡了。有些玩得惊心动魄,玩得不亦乐乎……

她发现了一个鸡鸭贩子的“蹊跷”,自行车两边挎着铁笼子,里面有个小布袋往外洒着一些粉末,路旁的鸡过了一会儿便开始或抽搐,或发呆,她纠集四邻把小贩围住,怀疑他洒药,好收购老百姓状态不佳的家禽,妇女们吵吵嚷嚷一起把他扭送到了大队部……

她拉着哇哇大哭的我,找到比她大一辈的当家是院的婶子,说这家婶子的儿子在玩打土坷垃仗时,用一块土坷垃击中了我的太阳穴。她抚着我红红的脑门,说“你们看,你们看,我儿子都被他小叔叔把脑门砸青了,不能这样欺负小辈呀。”我却感觉有些不体面,心中嘟囔道,这是打仗,后果是自负的,不能赖人家,怨就怨自己仗打得不好嘛……


她让五堂叔在冬天的一个晚上,用手电照瞎在墙头屋檐休憩的麻雀的眼睛,然后趁机用双手去捉。那时的麻雀多得铺天盖地,我们捉了三四十只,然后她给大家炖了吃。哇,满满一锅!我们开心地吃着,我感觉嘴里只是细细硬硬的骨头,根本没多少肉。那个年代,国家还没有为麻雀彻底“平反”,不知道它们是益大于害的鸟类,所以人们为了报复它们糟蹋谷子,时时为它们布下天罗地网……

她看着从学前班提前回家的我,有些纳闷儿,问我怎么了。我耷拉着脑袋说没事儿。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问:“你的裤档怎么湿了?”她上前用手摸摸,把手指头凑到鼻子前,闻一闻,突然笑了:“呵呵,你尿裤子了吧,那你还不跟我说,快脱下来,也不能因为上课把自己憋死呀。”……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脾气也越来越不好,与父亲的争吵开始多起来,往往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引发她的无名之火。父亲尽量忍让,有时实在忍受不住了,便独自一人踅进牲口棚里,拿里面的那头毛驴出气,可怜那头毛驴经常捱受打骂……她却不再训斥我了,对我非常温柔慈爱,常对别人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他还小,我要是没了……”她的眉头皱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她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了,有时晚上还咳血不止,父亲带着她四处求医问药。我已经是小学一年级学生了,一天傍晚我拿着抄写的生字让她看,她正躺着,侧头看了看我写的字,面带微笑,说了一句:“哇,写得真好!”那时,我似乎激发了一种神奇的力量。正好,我的手指头不小心被一个钉子划伤了,于是,借着那淡淡的一丝血迹,我在本子上写下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字,发誓一定不辜负她的期望,颇有几许壮烈的男子汉气概……

她在弥留之际,已失去神智,昏迷不醒,周围的街坊亲旧围着躺在炕头上的她,唤着她的名字,大声对她说着话。她一时似乎有了意识,喃喃说道:“我替他爹和孩子们洗洗衣服……”她的手不停地揉搓着、揉搓着……目睹这一幕,旁人唏嘘流泪不已……有人把我从外面唤了进来,看看母亲还有什么交待没有,她没再有任何表示……当有人说了一句“她走了……”时,我突然开始号啕大哭,父亲也失声悲泣。有人小声分别劝着父亲和我,“你别哭了,你一哭,你儿子会更受不了”,“你别哭了,你一哭,你爹会更受不了”……


这些片段是那么分散、零碎,这难道就是我对母亲一生的回忆吗?稀少得模糊得有些残忍!记忆中,母亲高高的、瘦瘦的,很白、很美,可具体的清晰的容貌,已在我脑海中云遮雾罩。

我最近问父亲,母亲怎么没留一张相片呢,父亲说她怕照相会被“摄魂儿”,但她也曾照过一张相片儿,我问在哪儿,父亲说在母亲生前就已经不知遗失到哪里了。

我想梦见一回母亲,端详感受一下她的音容笑貌,可是30年了,我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她,真的,一次也没有。我给老父亲说,我有时很想她,可是却从来没有梦见过她。父亲说那是越亲越梦不见,也许是她不忍心打扰你吧。

我心中经常祈求母亲,请让我们在梦中相聚吧,哪怕只有一次。对于赐予自己骨肉灵魂的至亲,回忆模糊不清,想梦却又梦不见,如此遗憾,夫复何言!



【作者简介】段广岳,男,已近不惑之年,出身于冀中平原一农家,距冉庄地道战遗址3公里,现在河北省保定市一公司打工。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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