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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丨小说】刘玉明《风雨大清河》(七)

 作家荟 2020-11-03

【阅读悦读丨小说】刘玉明《风雨大清河》(六)

文/刘玉明

【作者简介】刘玉明,四川三台县人,生于1979年,四川省作协会员。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有短、中、长篇小说发表。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七)

吃了酒,于苍头方才拿出拜帖,刘三江笑着接过。女人们见他们谈些风水天道,觉得无趣,打着呵欠走了。陈子仁要去给老太爷配药,于苍头也告辞去了。老太爷留了智玄和范瞎子在堂屋里吃茶,就把今日见到佛像落泪的事情讲了。智玄大惊,说:“此乃不详之兆。但我佛示像,让您有个准备。也是大慈悲,阿弥陀佛。”范瞎子翻着眼珠子细细思量。老太爷把没有后嗣的疑虑说了,叹气道:“天道不公,我侍奉佛祖半生,老来连个后嗣也没有,不晓得我做了啥子孽,上天要惩罚我刘家。”说着老泪横流。

范瞎子听他哀哀之音,知他动了情,劝道:“您老不要担心,历来是好人有好报的。”老太爷揩了眼泪,说:“今日先生来了,是我刘家积德。还希望先生指点指点,可有化解之法?”

智玄说:“范先生是算准了的,我让他在庙里休息他也不肯,说是要来解一段孽缘。”老太爷听了,高兴起来,说:“那是我的造化。还请大慈大悲的范先生指点一二,我刘家是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德的。”

范瞎子把指头捏了半晌,徐徐说道:“这房子是建在丙辰位上的?”老太爷诧道:“先生算得真是准,那年风水先生说这是一块宝地,我花费了好大功夫才盘下这宅子。难道有何不妥?”范瞎子说道:“也没有不妥,这宅子人脉本来旺盛,可惜坤位上凿了口井接了阴脉,把这风水坏了。”老太爷更是惊诧,手脚都颤了起来,急急说道:“先生说得对极了,后院牲畜棚子边上掘了口水井,本来是方便畜生的,没有想会坏了风水。我找人把它填埋了。”范瞎子说道:“那倒不必,人脉都已经败坏了,填埋了也无益。”

“哪可咋办?”老太爷脸色蜡黄,汗珠子都急了出来。范瞎子掐指慢悠悠说道:“俗话说得好,乾位主阳坤位主阴本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但这清河比不得他处。且不说清河水自南北而来,便是河上横断的二平桥四拱桥便把龙旺之相坏得干净。坤位上这一眼水井接了清河阴脉,使得宅子阴气更甚。您不要着急。我这里已经替您算计好了——当务之急,是要吸得人气,家里须再添个克得住这阴脉的女人来。这叫以绝阴克阴,好比让毒蛇咬了一口,还需更毒的药物来治。”他神神道道一番话语听得人云里雾里。老太爷苦着脸,跌足道:“这,在哪里找去?再说我年纪也一大把了,哪里还摆弄得住女人?”

范瞎子道:“这也不难。”说罢,站起身从裤裆里摸出一个龟壳掷在地上,龟壳滴溜溜转了几圈,停住了。范瞎子把龟壳摸了一回,又把手指头一阵掐捏,口里念叨:“天地日月,合德合明;皇天无私,后土存念,唯德唯辅。上启,天地父母、太上老君、左日右月、五星北斗、二十八星宿;司四时五行六甲阴阳明堂发德、并天地十二神衹值事功曹,携刘氏祖亲,并来,急急如律令!”智玄说道:“这是道家麻衣神峰、批谬之法,和我佛门颇有些相通的。”

老太爷莫名所以,只把眼睛瞪得溜圆盯住范瞎子看。半盏茶功夫,范瞎子回过神来,抹了一把额上汗水,说道:“风吹云散尽,明日照中天。广寒宫殿启,丹桂映佳宅。婚姻有成,家宅有安。谨记:此女要生于九月彩云高飞之时,命理属火,能够配得天命之匙即可。听说老太爷的四公子还没有娶亲?”

老太爷松了一口气,说道:“先生这样说,就解决了我的忧虑。小儿刚从成都回来,还没有找人家勾搭。”范瞎子讨了刘四海生辰算了一回,摇头说:“可惜,四公子年龄小了些,命理又不合,是生克之命,不能够娶这火命之人。”老太爷听罢,心又凉了半截,说:“这可咋办?”

“不急不急,说不定大公子和三爷的命硬呢。”智玄安慰道。

“这就好办了。”范瞎子说,“此女在出门东向,十里之内。可派人去求娶。只要大喜一冲,阴脉自然衰竭,还愁没有端香火钵钵的?”

老太爷记下了,心里阴霾一扫而空,高兴得不得了,忙叫人拿了银钱出来要酬谢范瞎子。范瞎子把银元码在桌子上,用手指头一个一个拈起来,放在眼珠子前面抹一下,方才抖抖索索揣在兜里。老太爷知晓他是一个奇人,行动自然与众不同,也不以为怪。

于苍头今日听得奇人异事,颇觉新鲜。把拜帖递了,刘三江满口应允,说待老太爷身体好了大伙儿一起在“聚仙楼”叨光。于苍头想反正今日没有定下席桌,再说天也晚了,改日最好。出得门来,见细雨早歇了,远方乱山、近处平野都笼在薄薄的烟光里,把清河衬托得水灵灵的,呼吸之间鲜美舒畅。刘家这顿酒吃得意满。于苍头心里也有一番高兴。口里哼着调子,一步三摇回戏楼去。

才行得百十米,小巷里冒出几个叫花子来,也不说话,拥着于苍头边走。钻巷子走胡同。来到一扇红漆大门前,一个花子把手在铜门环上扣了扣,门吱呀一声开了。于苍头心里冷笑。几个人进了门,于苍头打量时,院落深深却甚是宽阔,摆布有致,两株黄桷树把庭院遮蔽得严严实实,显得十分幽静。院中摆放着一口黄亮的巨大铜缸。几个穿得光鲜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在院子里晃荡,嗑瓜子。却是平日在乡场茶馆里拉客的窑姐儿。于苍头到清河数日哪里晓得这般清幽去处。且如此怪异,不由咂舌。

那个花子摸样的人招呼了一声,几个人把于苍头放下,径直走了。于苍头立在当地,心里惊疑,却见一个人从正屋里出来,嘴里哈哈一笑,道:“得罪,得罪。小的们不懂事让于兄弟受惊了。”于苍头见那人身上套着件白布衫子,足蹬八爪草鞋,手腕子里却挂着一把破烂的蒲扇,好似庙里的济公,济公又没他穿得好;好似个活宝,活宝也没他端正。于苍头正把他和济公做比较,这人笑呵呵走了过来。细细端详好似见过的。这人脸上一个鹰钩鼻,眉毛好似剃了的,脊背驼得老高,仿佛骆驼一般。于苍头见着驼背,方才记起那日唱戏这人捧了个破碗来讨赏钱被手底下人骂了一顿灰溜溜走了。此刻一见哪里有讨钱时的狼狈,好似财主一般,心里惊讶不已。

于兄有礼了,我姓龚。那财主摸样的驼背笑着说道。于苍头恨不能搧自己几个耳光,老早就听说清河乡场的叫花子头儿龚团头是个驼背,怎生偏偏忘记了?这龚驼背是有来头的,天赋异秉,虽说是个残疾,但听乡场上的人说起,龚团头曾师从一个会武术的打鱼郎学得一身本事。乡场上曾有人亲见他用一顶斗笠渡河,耍得手好飞刀,是清河一个有名的人物。只是其貌不扬,深居简出,识得的人不多。

自从龚驼背接手花子帮以来,声威大震。呼啸之间聚得百十号人。这些花子平日只在龙王井、鸠山上聚合。逢场沿街讨钱,冷场下乡乞食。逢乡场、农家红白喜事,着一乞丐头目领着三五个花子,到东家门上放一串鞭炮,说些奉承话。领受东家备好的酒食、米面、钱物。如东家不把东西备好,就有无穷麻烦,花子们日日上门讨扰。龚团头觉得此俗不好,就做了变革,约束手下花子。只是定时收些银钱保东家平安。不再出去骚扰。这龚驼背颇有些头脑,把募来的钱做些儿买卖,竟然风生水起。隐然成了清河的大户。于苍头本想早来拜会,只是事忙,就把这件事搞忘了。

此刻见到龚驼背如此面目,心里不由忐忑。龚驼背一脸和气,拉着于苍头的手,说道:“本想早日来拜会于兄弟的,事情多得不得了,没毬来成。早就听说于兄戏唱得精绝,没有看一回,心里哪个毬得很。”于苍头听他言语粗俗,心里亲近了几分。脸上涎着笑,哈腰道:“龚帮主过奖了,唱戏是小的营生,没奈何的,只是找口饭吃。”

龚驼背伸了手,在于苍头肩上拍了拍,于苍头立时把身子矮了几分。龚驼背说:“你我都是街面上混饭吃的,哪里那么多扯白撂谎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这个人没得花花肠子,一条巷子里赶猪,喜欢直来直去。今天找兄弟来,是想和兄弟吃杯酒耍耍。”

说着拉了于苍头进了屋子,于苍头抬眼把屋里打量一番,只见堂屋打扫得甚是干净,正中央供着神龛,却是和一般人家不同。神榜上不树祖宗神祗牌位,浓墨写着“天久地和,唯我独尊”八个大字。于苍头看了暗道,好大的口气。供台上放着一尊穿得破烂的菩萨。那菩萨腋下夹着根竹棍,一手拿个破碗,一手抓住个鸡子正要啃的模样儿,煞是可笑。上首摆着一张案桌,乌澄澄颜色,一看便知是老木货。上面供着根光溜溜黄橙橙的竹棍。于苍头晓得那是根打狗的棍子。和戏文里的丐帮竟然一模一样。于苍头暗暗感叹。瞅四面墙上,赫然挂着几幅梅兰竹菊的卷轴,哪里像是叫花子的堂子?

清河这地方把妓女的堂子叫窑子,把花子集会的地方反叫做堂子。就好比茶馆里也不尽是卖得茶水,也聚赌,也卖烟土。叫花子在茶馆里讨赏,妓女在茶馆里拉客。平日里拉弦子扯二胡说书的也聚在茶馆里。真真是热闹非凡。刘四海一心要革命,也不过是要把茶馆和烟土分开。当初在省城求学时,他对古诗文着迷,也看些报纸宣传,惊叹世道变化之快,颇有些不满,碍于同学笑话他食古不化,便学做激进样子。不久,从北方传来消息,学潮运动功成。刘四海吃了一惊。他在省城里消息自然来得快,写了信札回清河来,里面提及此事。老太爷着人写信说,学业为重,不可被人鼓惑做出违背祖宗法度的事情来。否则,家里便不再寄钱了。刘四海回书道:“狠心的父亲大人,天道沦落,正义不张,吾怎能安坐室内?”这封书信回得仓促,错把“狠心”误作“狼心”。老太爷大怒,痛骂刘四海忤逆不孝。决意不再给他寄钱攻读了。亏得亲朋周旋,方才息得气。刘四海深以为悔。才过得两三月,保路运动又风起。刘四海再也憋不住。决定走出学堂,为家国民生抛撒热血也在所不惜。还没有行动,便听说参与运动的人多有死伤,心下惶恐。待平静下来,觉得自己终究是害了怕,算不得真正的激进派,惹得同学笑话,脸面上下不来。挨到年底,张同学来串联游行,他便义不容辞地去了。没想在都督府邸前惹出天大的祸事,悔不当初。但对于吸食鸦片的人,刘四海是痛恶的,一心要做个清河的林则徐。老太爷是深思熟虑的人儿,把道理一一剖析,说道:“听你这般说了我方才晓得些头绪,那林则徐禁烟烧烟是禁外国人的。你禁烟就绝了清河大户们的活路了,他们能够放过你?再说我们刘家还不是靠着烟土来养活,你吃的穿的读书的将来成家立业哪一样不用钱?你要革梭叶子的命我赞成,但你革了烟土的命就是革了你兄弟们的命,革了刘家的命!家里事情还少了?闹腾得我天天没个安宁,那时候,我吃受得了?你不如直接把我的命拿去革掉算了。”老太爷说得动情,老泪纵横。刘四海当时就慌了神,晓得这个清河的林则徐做不成了,转口道:“窑子里污秽,不晓得害了多少良家女儿。”老太爷知道他是个想得做得的人,说:“我历来不赞成开窑子的。那些梭叶子(妓女)婆娘哪个有礼义廉耻的,到处拉客不算,搞得清河乡场是是非非鸡飞狗跳。这几年好人家女儿暗地里做皮肉生意的不少,连野鸡也比往些年头多,把清河弄得一团糟,子仁给嫖客医鸡巴医得叫苦。真是流毒无穷。革了好!”刘四海听老太爷这样说,心里多了几分信心,决意要革窑子的命。刘三江让他和总甲长贾德义勾兑。贾德义击掌叫好,赞道:“世兄弟不愧是读了书的,眼光见得长远,能够未雨绸缪。我这里也接了上宪通令,要整顿乡场风化。窑子是社会之毒瘤,一定要根除。”派了几个人和刘四海一道去抄窑子。却哪里有人,早做了鸟兽散。几个团丁和刘四海跑了半日,只逮了几个在茶馆里拉客的野鸡。贾德义很是满意,说:“清河乡场里风化海河晏清还多亏了世兄弟,我一定上报县里给个表彰。”吆喝着让团丁把几个不识时务的野鸡关到乡公所里,等到逢场游街示众以警乡人。刘四海说:“这些女人多是为家计所迫才走了邪道,应该言语教化让她们重新做人。”贾德义听他如此说,也想落个清静,便道:“都是些泼妇恐怕不好说服,世兄弟是接受了新思想的,一定能够把她们规劝上正道。只是要辛苦兄弟你了。”刘四海涉世不深,被他一捧,心里有些得意,满口答应去教化这几个妓女。

他哪里知道这其中关窍,清河几个窑子正是贾德义和哥哥刘三江开的!偏巧上头要整顿风化,贾德义把这个软骨头让刘四海去啃,也了了刘四海一番壮志。那些妓女早早被贾德义的拜把子兄弟龚驼背接走了。于苍头在院子见到的那些个女子正是要被“风化”整顿的!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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