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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丨小说】刘玉明《风雨大清河》(二十七)

 作家荟 2020-11-03

文/刘玉明

【作者简介】刘玉明,四川三台县人,生于1979年,四川省作协会员。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有短、中、长篇小说发表。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二十七)

老太爷心中明白出事就在这几天,他看着刘三江丢了魂儿一样出门去。乡场里平平静静,像清河一样,底下却暗藏着漩涡,一霎眼就能吞没掉下去的东西,哪怕是一片树叶,一张纸片;在里面激荡一番,又在不远的地方缓缓吐出来。透着疲惫颓废的新鲜。他想提醒刘三江,但刘三江走得急。张小妹死的那天,老太爷在心里就恨恨地咒骂了他一回。面对大老婆的神灵牌位,老太爷老泪扑簌而下,他嘶哑着声音说:“死老婆子,你睁开眼看看你宝贝儿子作的孽哟。”老祖宗的坟茔被突兀地劈开,里面阴气流淌,老太爷心都焦碎了。阴气浸润进他的身体,使他无比衰老。要死个人的,他想。早上净空就来报了智玄的丧事。老太爷心安了一些。“三圣宫”正对着东岗,智玄坐于中悬,他的死多少冲化了些戾气。菩萨保佑三儿无恙。老太爷暗暗祷告。他拄着拐杖到小佛堂烧了柱香。了凡卜了一卦,两个角子落地时候,铿锵有声。是个凶卦。他怔怔地看着头尖尾圆的两个牛角,没有做声。了凡喃喃低颂阿弥陀佛。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邱麻子默默地走进来,对他说:“老太爷,三爷回来了。”前院里已是哭声一片。邱麻子扶着他踉踉跄跄地出来时,素清早昏倒在地上,小宛急着给她掐人中。九红珠泪涟涟。院子里气氛阴重。长工都木着手,木然地站在板板车前。老太爷脑子里轰然一声响,他得得瑟瑟地排开邱麻子,刘四海和刘大河忙搀扶着他。“老三,老三。”老太爷低声唤了两声。他腿脚发颤,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三哥,他去了。”刘四海哽咽着说。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腾上来。老太爷眨着泪眼,看了一眼躺在桑叶上的刘三江。刘三江脸被映得青绿苍黄,颜色齐整。脑壳上的小洞里不知何时插进了一片桑叶,葱绿鲜活。老太爷伸出颤抖的手要去摸刘三江的脸,才伸了一半,心胸里一股浊气冲了上来,阳光在眼前乱跳。他大叫一声,仰身便到。

老太爷一倒下去,众人都着了慌,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屋里。小宛把脸上的几滴泪珠抹了,她镇静地指挥着众人。谁给老太爷掐人中,谁给老太爷熬姜汤,谁去请陈子仁来;又吩咐两个小丫鬟把素清搀回屋里,让邱麻子把三爷的尸身搁进堂屋里,扎搭灵堂。一切都井井有条,让刘大河和刘四海大吃了一惊。刘四海心里早迷糊了,他沉浸在无法言喻的悲伤里。刘大河一时没有可做处,他扎手扎脚分开众人,抱住老太爷的身子只是哀哀地哭泣。

“便是倾家都要把老太爷救过来。”小宛抹着眼泪对陈子仁说。她又吩咐了凡去佛堂里给老太爷祈福,让佛祖保佑。了凡急急忙忙地去了,不一时便听得小佛堂里木鱼笃笃,有些凌乱;不一会儿,嘭咚一声响。了凡收了心神,把木鱼从地上捡了起来。

陈子仁给老太爷号了脉,只是摇头。他叫过六神无主的刘大河刘四海,说:“老太爷油灯枯尽,神仙也难得搬转来了。”小宛拉住陈子仁道:“陈先生,您是咱们清河的神仙,说什么也要央您救救他。有什么您与我说。”

陈子仁叹气道:“如今我是无法的了,只是开些水剂,让他五脏六腑不受枯焦之痛。要续续他老人家的阳寿,人参断不能少的。”说自己家里存了一根长白山老山参,十足的真货,连老婆也不晓得,这一次说什么也得拿了出来。刘氏兄弟感激涕零。小宛让邱麻子把素清那里的账房钥匙拿过来。素清哭得天昏地暗,把拴着裤腰上的钥匙扔在地上,泣道:“三哥哟,您咋就死了,怎地不把我们娘儿俩个也带走。天爷爷,您……才一闭眼,就要来抢……什么屄的也拿去吧……”顺生也被惹得哭闹不停。

小宛接了钥匙,从账房里拿了一包银元,皆是桑皮纸包得严实的,按在陈子仁手里,道:“陈先生,费心了。”她被突来的悲喜冲昏了头,一说话间泪水便止不住。

陈子仁的老山参果然灵验。拗开老太爷的牙齿,里面已经乌青了,咝咝地往外冒着气。屋子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刘四海从九红的手里接过碗,往里面灌了几勺。黄黑色的药水从嘴角流溢出来,老太爷胸口湿了一片。看着一碗药水流进老太爷肚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陈子仁方才松了一口气。小宛吩咐厨房里煮了几个荷包蛋给他打尖。陈子仁端着碗,看天上,太阳蕴在一团云里像没有熟透的鸡蛋黄,把地面上的水份一丝一丝地吸了上去。

到傍晚时分,老太爷方才醒转来,睁着晦暗的眼珠子,木呆呆地望着蚊帐。几只花脚蚊子瞅着机会,时不时飞下来叮咬一口。家人看他睁开了眼都舒了一口气。小宛自去向陈子仁道谢,又封了几个银元给他。陈子仁本觉得礼行太厚了,要推辞去,想起上次血藤七的事儿来,便把银元接过,道:“老太爷只怕就在这几日,要早做些准备。”

小宛眼泪汪汪,说:“先生也是尽了力了……您放心,老爷子上前年就给自己备好了房子的,寸把厚的黄杨木,漆得透亮。当时我们还劝他,人还在,怎地就备着这晦气的东西,没想老爷子竟有先见之明的。”

“花无百日红,人有寿尽时。”陈子仁劝慰道,“老太爷是享了福寿的人,他大限到了,谁也强留不得。不要过于悲凄,坏了自家身子。”

小宛叹道:“先生是看见灵堂的,也不瞒您。我那苦命的三弟昨天脑壳都被人弄烂了,死得冤枉;如今,老太爷气息奄奄命在一线,眼见也要随他去了。不要说昨天晚上那个雷闪,天作孽的,把祖宗的坟山炸得稀烂……”她絮絮叨叨,陈子仁一泡尿憋得脸都青了。“我一个长房的媳妇,不出心费力家里怎地得了……”陈子仁夹着屁股,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一个女人家也委实不容易。多余的话我不说了,等明天我再来看——”边说边扭着两条腿向后院里去。小宛叫道:“先生,走错了。门在前面。”

陈子仁连连道:“我后门着急,……无情……水火……”人早没了踪影。小宛站在那里,心里一时悲喜,一时忧虑,想起偌大的家业竟落在自己手里,不由得感激昨黑下的那个雷火来。

老太爷哆嗦着乌青的嘴唇,半晌吐了一个字。刘大河没有听得清楚,俯身道:“爹,您有什么还要交代的就大声说与我听吧……嗯……四……”抬头对哭得泪人儿的刘四海说:“叫老四呢。”

刘四海揩了把鼻涕眼泪,凑近身来,把住老太爷的手道:“爹,您安心养病,不要担心家里。”老太爷眼珠子斜过来,看着这个儿子,断断续续道:“老三……”

“……要好好安葬……为他报仇……”刘四海说道。老太爷眼睛一亮,说:“……祖坟……”

“找人夯好!”刘四海点头应着。老太爷喉咙里响了几声,满意地闭上眼睛。

一屋子的人都以为他去了,不由得号啕大哭。小宛分开众人,扑到床前,道:“爹呀,我苦命的爹,您竟然就去了,让我们咋活哦……”声音胡噜胡噜,好似半夜里的猫头鹰叫。老太爷吧嗒了一下嘴,说:“号……丧!”惊得小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张望着众人道:“原来爹还没有死?”

老太爷三番五次折腾,让众人精疲力竭。素清从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挣脱出来,她开始冷静地思考。这种思考里带着秋来万物凋零后的悲怆。捡来的儿子顺生本可以把一个像自己这样的女人从寒冷的冬季带入万象皆辉的暖春。刘三江和老太爷殷殷的目光就是保佑母子的希望,仿佛是太阳,仿佛是和风。但黑夜来了,太阳隐没了光辉,和风被剪刀拦腰裁断了。只因自己一时的悲痛,就被小宛轻易地占了上风。没有了靠山是多么悲愁的事情呀,她想。

九红红肿着眼睛对素清说:“今后可怎么活哟?”素清心里冷笑,妖精,你也有今天?没有三哥罩着你,还不是破抹布一样?“大少奶奶说了,明日就请人给三哥发丧。让我们姊妹俩先给三哥守一夜灵。”九红说,“姐姐带着孩子太辛苦,今夜里我去就可以了。”

素清心里一惊,她觉得失去了一样重要的东西。起身在腰间摸了摸,脸色大变,又急急拉开柜子抽屉翻检了,有些无助地看着九红。九红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暗笑,说:“姐姐丢了什么东西?”

“我的账房钥匙没……没了。”素清嗫嚅道。

九红蹙眉思虑了一会儿道:“您不是交给大少奶奶了么?”素清听了,身子一软,惶急道:“妹妹一提醒,我记得了。您说账房里要是出了事,我对得起老太爷么?”

“钥匙在大奶奶手里能出什么事情?”九红道,“姐姐就不要担心了。”

素清眨了眨眼,泪水流了出来,说:“我的好妹妹,我是一时糊涂了。如今三哥死得不明不白的,老太爷又神志不清的,您说说我们姐妹俩可咋办呀。”

九红拉住她的手道:“我九红苦命人一个,全仗着姐姐了。”俩人说到伤心处都是泪水涟涟。素清道:“老太爷眼见是不行了,今后的日子苦了去,还要妹妹和我齐心,把三哥打拼下来的家业护好。”她想想道,“钥匙我还是要去拿回来的。”

“这是应该的。”九红道,“大少奶奶是见着姐姐心神不明白拿了去,明见着是孝敬着老爷子,实地里是她想当这个家。”

“她老早就眼红的,便是一个钱也打得上眼。”素清说,“她要是当了这个家,我们姊妹俩还有什么活头?”素清突然觉得身边除了九红这个妹妹亲近就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了,她不由得伤感,想起先前在心底里骂了九红一回,着实对她不起。九红道:“我让她们照看着顺生,给三哥守灵的事儿也不用姐姐担心,您自去办好自己的事情。老爷子那里还是要去的。”素清点头,道:“我都糊涂了,亏得妹妹提醒。”

素清找小宛要回账房钥匙,小宛把眉毛竖起,道:“先前我还不要这钥匙的,你偏要让邱麻子拿给我。如今你又要了回去,我这张脸面往哪里搁去?再说了刚才老爷子还吩咐我要把钥匙捡好呢。你不信?你自己可以问他老人家去。”刘大河见素清眼眶里泪珠儿打转,心里不忍,道:“咿,爹说过这句话?我咋个没有听见?”

小宛一口唾沫啐在刘大河脸上,骂道:“你破皮落豁的夯货,除了想梭叶子婆娘哪里想过家里?天呐,我咋个嫁给你这样不成气的……”哭倒在地,一脚把铜盆踢得哐当当响。刘大河见她开始耍泼,沉着脸摔门就走。素清晓得无望,满心悲愤找老太爷评理去。老太爷昏昏沉沉,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地行走在一道荒陌上。夕阳如血,映得道旁衰草泛出朱赤颜色。他有些张皇,眼见起了风,卷起一道道碗口大小的风桶来。四面围住自己转动,里面发出咿咿呜呜的哭声,甚是悲切。老太爷惊得脸都黄了,战战兢兢。那几道风桶定在他周遭,幻化出一个女人来,披头散发哭道:“老爷子我好辛苦,您要救我,呜——”老太爷看她脸色惨白隐在乱发中间,滴滴答答挂出几缕鲜血。他抖抖索索道:“我不认识您,您找我做什么?”那女子抬起脸来,道:“您老人家瞧瞧,我是素清。”老太爷定睛看时,果然是素清,惊诧道:“媳妇,你不带着顺生,在这里哭什么?”素清惨淡一笑,哭诉道:“三哥死了,我们母子俩个也没有了活处,您老人家行行好把我们娘儿俩也带走吧。”老太爷叹道:“我只是出去走走,带你娘儿俩做什么?”素清道:“您去找阎王下棋喝酒好不快活,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呵呵,怎地得了?”老太爷见她又哭又笑,心里诧异,道:“我的乖媳妇,你还是回去吧。家里还有大哥在,有什么人敢欺负你娘儿俩?”素清见他不动心,把脸皮一把撕扯下来,露出血淋淋的肉来,吓得老太爷连连后退。素清张着白生生牙齿道:“生前您享天大的福气,是谁给您的?如今您便忘了?您再看看我是谁?”说着从身后拿出一张面皮抹在脸上,老太爷一看毛发皆竖,原来竟是南玉。南玉瞪着冷冷的眼睛,咬牙切齿道:“老狗,你也有今天,不枉我在这里等一番。今日还我命来。”说着伸出双手叉住他的颈脖。老太爷觉得气愈来愈紧,待要挣开她双手,却是如同铁钳一般。憋着一口气叫道:“好苦!”睁开眼来,烛火璜璜,九红正站在床前,冷冷地看着自己。原来是噩梦一场。老太爷心口怦怦直跳,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嘴里竟是含了黄连一般苦涩。

“素清来过?”他侧头问道。

“来过。”九红眼里有一种莫名的笑意,让他感到害怕。“你终于醒了。”九红幽幽地叹息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无理的婆娘!”老太爷愤怒地骂,声音在喉咙里咕咕作响,却是吐不出来,憋得脖子脸都红涨起来。

“你一直都奇怪我为啥要嫁进刘家。”九红俯身道,“记得二十三年前的事情么?”老太爷喉咙里胡噜一声响,一口痰涌上来。九红不理睬他,慢悠悠地说:“那时候,涪江上的水好清呀,芦苇好绿呀。”她好像在回忆一件多年前的旧事,抽丝剥茧,丝丝缕缕,每一个线头都牵牵绊绊。清清的涪江畔,杳无边际的水天;茂密的芦苇延展开去,江风飒飒翻动芦苇的叶片,远看去那江岸上翻起一阵白色的雪浪来,层层叠叠,铺天盖地。

风里飘荡着浓重的血腥气,血染红了清凌凌的江水,再缓缓铺展开去。老太爷瞪大双眼,他的头脑无比清明,一个女子像精灵一般钻进海天似的芦苇帐里。她的身姿笨拙;她的身姿轻灵;她的身姿仿佛无形的鱼线,把自己牢牢地钩在鱼钩上,一牵扯间心都疼痛得碎裂开来。

“你……是梁……”老太爷从嗓眼里迸出这个缠扰了他后半夜整整二十多年的姓氏来。九红低低嘶声道:“我姓梁。爹娘呀,我费了多大的苦心竟然还是报不了仇,我愧对这个梁字。”一仰首,两行清泪滑落。

“你竟然是终老的。”九红道,“天不遂我的愿。”老太爷喉咙里嗬嗬发响,让九红手脚冰凉。“我要死了,你报什么仇呀?”他想。

“刘三江该死!”九红说,“我恨他!我就让他去死。”老太爷眼睛里淌出愤恨来,他徒劳地扬起干枯的手,要去抓住九红。九红轻蔑地扫了他一眼,“我把身子都舍弃了,就是要让你们都不得好死!”她的声音低沉,却似榔头一样敲打着老太爷的心。他使劲地抽着脸上枯瘦的肌肉,恨不得把这个漂亮的女人掐死,像掐死一个虱子一般。

“清河真是好地方呀。”九红轻轻地感叹说,“我一个弱女子就只有这张脸面了,往你们刘家一贴,刘家就败了。你说清河好不好呀?……我一个小女子……我要让你们刘家在清河败下去……”她的话语像生锈的刀子慢慢地割着老太爷的心肺肝脾,让他痛不欲生。

老太爷艰难地看着晃动的烛火,九红的影子像鬼魅一样在飘动,她的话语充塞在空气里,爆出冷艳的颜色,压得老太爷身上的血液翻腾。他双腿蹬了蹬,双手无助地挠拨着身前的影子。

“他听不见了。”一个声音在九红身后淡淡地响起。九红肝胆俱裂。刘四海木然地站在门口。他眼神充满了说不出的忧伤,手脚发颤。“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喃喃说道。

九红笑了一声,干枯的声音被蜡烛燃烧起来,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九红无比心惊。她仿佛看见自己狰狞的面孔,赤红的双眸,凌乱的头发。她把要吐出来的笑声吞咽了下去,冷冷地看着刘四海。

“他要去了。”刘四海走到床边,说。他的每一步都像走了数十年,让九红慢慢苍老、灵魂消散。老太爷双目放光,把刘四海定定看了看。在儿子身后,是昏黑的屋顶;在屋顶上面,是幽深难测的夜空;在广漠冰凉的黑里,是无数等待他的魂灵。老太爷的瞳仁倏忽散开去,他把最后的话语丢给刘四海。

“儿。”老太爷说。刘四海猛然跪倒在床前。“爹——”他嗥叫了一声,惊起栖息在屋檐下树底下的蝙蝠。它们搧起黑夜的翅膀,噗噜噜窜进每一个人的灵魂里。大院陷入巨大的伤痛里。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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