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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丨小说】​杨欣茹《一眼万年兰陵王》(下)

 作家荟 2020-11-03

图说丨第六届中国成都国际非物质文化遗产节——内画

文/杨欣茹

【作者简介】杨欣茹,陕西省礼泉第一中学高二学生。小城姑娘,梦想看遍红尘里所有的花,寻见世界上想寻的人。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人物介绍:高长恭:生于541年,文襄帝高澄第四子,南北朝时北齐宗室,将领,封爵兰陵郡王,后因“国事即是家事”招致北齐后主高纬记恨,于武平四年被赐死。

9

河清三年,北周攻击洛阳一带,攻城,未果。一时间风起云涌,人心惶惶。

了歆仍是平静无波的样子,倒是王氏,整日忧心忡忡,有时候她看王氏如此,会想起当初可笑的自己。只不过无所谓,没人能留住青春,这偌大的兰陵府,会有更年轻的面孔更美妙的歌喉。

一日,子歆看天气正好,忽然来了兴致去院中赏景,她刚在石凳上坐下不久,就听到王氏愤愤不平的声音。

“这场战事异常艰难,北周军队兵强马壮又人多势众,王爷以一人之力应千万匹夫,如何吃得消?”

子歆摇着薄扇的手缓了下来,一旁的侍女见状贴心道:“夫人,要不要奴婢去打听打听?”

她心平气和:“不了,走吧,我累了。”

她是真的不在乎了,每日深居简出,快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即便这样,还是有消息透过门板传进她耳中——王氏嘴碎,又自宫中来。

于是子歆知道了很多。

高长恭到达被围金墉城时,因带着面具守城士兵无法分辨,他自万众瞩目中摘下面具,于是军心大振,晦暗天地都有了色彩,士兵高唱《南陵入阵曲》,一举得胜。那一战是个奇迹,段韶利用谋略在前,他带着500骑兵在后,便大败北周数十万大军。

侍女来通报这消息时喜不自胜,她们的王爷还是这么优秀,让人无法不瞩目。

哪知子歆听了,却只是一哂而过,她面色如常,打发侍女下去之后,便在窗前发呆。

桃花早已落尽,树上已经结出了青涩的果实,而树下的那株红豆,因长久失护,已枯死多时,如今只余荒芜的一抹黄。

10

高长恭大败北周军队,班师回朝时,举城皆动,同年,他被任为尚书令。

子歆笃定他会带更多女人回来,只是这一次陪高长恭踏上归程的,只有塞外山水赋予的苍凉。

他刚回府便来寻子歆,子歆正在给鸟喂食,数月未见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她也只是福下身子说一句“王爷回来了”。

高长恭便愣在原地,他打了满满的腹稿,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便口拙无言,一句话都不会讲了。

他离开时对子歆说:“你好静,我不便打扰你,就让这鸟陪你说说话吧。”

来人的脚步渐行渐远,子歆强撑的平静分崩离析,她跌回床榻上,心一寸一寸凉成了冰。即使是在阳光炽烈的盛夏,子歆也感到倾轧而来的寒意。

子歆伸出手指,白鸟便飞下来落在她食指上,她抚摸着它柔软的羽毛柔声道:“他把你当玩物,我不会。”

一个寻常夏日的午后。

子歆半梦半醒间,听见外面的侍女窃窃私语,言及高长恭贪污受贿之事,语气无不讶异。

她一下惊醒。

他的为人,子歆是清楚的,她知道他一心只想报效国家,断不会这样做。

然而子歆还来不及忧心此事,因为当天夜里,白鸟就死了。

是她的贴身侍女先发现的,侍女从池塘边经过,忽然瞧见水中浮起一团白毛,在黑夜中叫人心惊,便忙唤了人捞起来,定睛一看,果然是一下午都不见踪影的白鸟。

王氏领着一群人来她院中安慰,道:“不过是一只鸟,姐姐何需如此忧心,况且这鸟蠢笨,以为自己出身高贵,有通天的本事,出门风光不过一时,就撞到假山上了。”

她说完,就甜甜地笑。

子歆冷着脸没有说话,王氏这一语双关,她又怎会听不懂?

以前,子歆总觉得高长恭不过朝秦暮楚之人。现在看来她错了,这偌大的兰陵府,竟再无新人涉足,王氏在高长恭心里的地位可见一斑,她一日胜过一日的骄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11

子歆为此伤神了很久。

白鸟陪伴她一日复一日,如今突然失了它,子歆感觉心里老是空落落的,像一脚踩虚了似的。

大概侍候她的侍女也清晰察觉到了子歆日渐消沉,其中一个自小就和她一块长大的,也和她一块来到兰陵府的侍女不小心把这件事透露给了高长恭,当天夜里,他就派人送来一只更漂亮的白鸟。

子歆亲自抱着鸟去找他:“这鸟还是王爷自己留着吧。”

“子歆别闹。”高长恭神色疲倦,听下人说,这几日他一直忙于政事,许久未曾合过眼。

子歆想起他贪污受贿之事,嘴角牵起嘲讽的弧度:“王爷为何觉得我是在使小性子呢?”

高长恭扶额,眉头紧紧蹙着:“这是我特意让人寻来的,我知道之前送你的那只在假山上跌断了翅膀,我……”

“王爷,”她生平第一次出言打断他,“王爷见过会往假山上撞的鸟吗?”

它分明是被人折了翅膀,然后活生生淹死的。

是的,子歆从一开始就知道谁是凶手,但她不想以此大做文章,因为她不愿与王氏有任何交涉,因为她终究体贴他公务繁忙,不愿多生事端,因为她对他,已经失望了。

可现在,他不但相信了这个漏洞百出的笑话,还一本正经地彰显自己为了抚慰子歆费了多大周章。

“无论那个女人说什么,你都信是吗?”子歆的声音悲凉无比,她疑心高长恭对自己还有没有情意。

“子歆,”他叫了她的名字,之后便立在原地,良久才说,“或许,她也是无心的,你要是不喜欢这只,我命人……”

子歆知道了他作出的回答。

无论如何,高长恭还是护着王氏,即使她仗着自己得宠总暗中克扣子歆的吃穿用度,即使他从来不把子歆放在眼里,处处逾越欺压。

12

当晚,子歆回到房间后便头痛欲裂,她前半夜硬忍着痛不喊出来,零辰时分,守夜的侍女被她痛苦的呻吟吓得半死,未征得子歆同意便闯进来。

“夫人,奴婢去请大夫。”侍女看她面色苍白如纸,冷汗涔涔,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你过来。”她拉住侍女的手,就像飘摇在水中的人抱着一块浮木。子歆都这样苦了,却还是倔强得不肯流泪。

最终,侍女还是不顾她的请求请来了大夫。子歆不讳疾忌医的,她就是想跟自己赌气,她只是想让身体上的疼缓解心里的疼。

诊断结果是受了风寒且急火攻心,大夫嘱咐她要休息,切勿动气,又开了些方子。子歆把那晚黑乎乎的药汁喝完后,已经四更天。

王氏知道这件事比想像中快。

早晨,子歆头痛渐缓,她刚睡下不久,院中便传来纷沓脚步声,隐隐还能听见侍女哀声恳求:“这样会惊了夫人的,夫人还在休息。”

于是子歆便缓缓坐起来,她知道,如今王氏想要做成一件事,旁人是拦不住的。

果然,不多时王氏盛装而至。

她也真是明艳动人,与子歆不施粉黛的样子比起来,更有种逼人的美。

“妹妹听闻姐姐欠安,特来探望。”

子歆心不在焉的样子,抬眼间看见她笑靥如花,忽然想起王氏刚入府时,还那样的凌然高傲。

气氛一时微妙无比。

少顷,子歆终于开口,却是下逐客令:“你回去吧,我很乏了。”

王氏一怔,没想到她这样不买账,强压着心头怒火又堆起满脸笑意:“姐姐说哪里的话,妹妹这次来……”

“你走吧,”子歆急急打断她,声音很轻,语气却强硬,“我的侍女拦不住你,我总有资格说这话。”

王氏闻言,竟生生愣住了,她没想到素来“软弱”的子歆还有这样强势的一面,她第一次被子歆拂了面子,于是神色渐渐阴冷,许久之后,突兀地笑出声来。

“夫人这么厉害,是否也常在王爷面前耍威风?”她将头探过来,眼中满是迷懵。

子歆沉默着,也唯有沉默着。

半响,王氏轻拍前额,装作突然醒悟的样子:“怪不得王爷不愿来看你,妹妹以前一直纳闷呢,姐姐生了这么一幅好容貌。”

“可惜了。”王氏轻轻摇头,极惋惜的神情看得子歆直想作呕。

“不过呀,”王氏又俯过身来,附在她耳边,声音中带着快活的笑意,“夫人就是威风,也别太过了,万一哪天夫人的父亲出了事,夫人失了这最后一重倚靠,到那个时候,王爷看都不愿看夫人了,那该如何是好?”

言毕,王氏满意地看着子歆面色惨淡,支撑不住病躯跌躺回床榻上。

子歆只觉得头晕目眩,痛感排山倒海汹涌而来,她忍不住大口呼吸。

13

其实,入兰陵府这么多年,子歆也称得上是会作戏的人。

这么多年来,她假装不在乎王氏的存在,假装对高长恭没有一丝情意,她假装的这么好,今天终究失态了。

她以前一直以为,高长恭对自己有过爱的。

子歆整整头痛了一天。

到了晚间,繁星初露时,她意识稍稍清醒,便不顾侍女劝告,执意着要去院中赏月。

晚上的月亮很淡——一钩细长弯月,子歆顺势想起他第一次出征时她就像现在这样,坐在石凳上,看着月亮。那时她天天数着手指计算他什么时候回来,那时她还年少,不识愁滋味。

子歆把目光移至桃花树下的土地,那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了。

时至今日,再忆往昔,只觉恍然如梦。

她并不知道高长恭是何时来的。

子歆出神地盯着那块地发呆,终于回头时,就看见他站在自己身后。

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没有杂七杂八地说一些不相干的话,只静静站着,子歆被他看得坐立难安,起身要走,他的声音便淡淡传过来:“今天你受委屈了。”

“臣妾不委屈,”她倏忽回头,笑得灿烂,“王爷还是回去安抚你的王夫人吧,她今天在臣妾这里受了这么大气,想必身子吃不消。”

“子歆!”高长恭语气很重,明显生气了。她总能轻易让他动怒。

“王爷生气了吗?”子歆更娇笑连连,“难为之前王爷深情款款地做戏,其实您现在权势这么大,根本用不着忌惮我母家。”

在子歆的记忆中,那是高长恭第一次拂袖而去,他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子歆浮于表面的笑碎掉了。

14

变故,在久不后突如其来。

邙山之战得胜,皇帝高纬在朝会上笑里藏刀地问道:“你这样冲进敌阵中,不小心发生意外如何?”

无人知晓高长恭当时作何思考,或许他觉得自己极少被兄长关心,为表衷心便道:“国事就是家事,在战场上不会想到这个。”

此言一出,在下一干老臣惊起了一身的汗。谁人不知兰陵王既得民心又逢战必胜,这对任何一个朝代的君主来说都是压顶的祸患,况且高纬本就生性多疑,杀伐成瘾,更有传言他之前听闻士兵高唱《兰陵王入阵曲》时就心生不悦,猜想高长恭是否要取了自己的天下。如今他这样回答,简直引火上身。

他来见子歆,好像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他在子歆房间坐了很长时间,最终只问:“子歆,我真的不好吗?我忠于国家,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呢?”

子歆仍故作淡漠,她以为他贪污行贿之事败露,皇帝怪罪下来,只说:“为什么不去求见皇上呢?”

“没用的。”他摇摇头,“我哪里还能再见到皇上呢。”高长恭站起来,看着院内外的天空,背影凄凉又孤寂。

子歆不知道,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他。

公元573年5月,北齐后主高纬派遣使者徐之范赐毒酒于高长恭。

当日下午,便传来兰陵王高长恭溘然长逝的消息。

子歆听闻,终是不堪重负,一口鲜血随即呕出。

她许久未逢的眼泪,终于狼狈流出。

高长恭不知道,子歆从来都做不到不爱他,子歆如此在乎白鸟,仅因为那是长恭送给她的,仅因为多少个夜里,她对它说过无数思卿慕卿的话,高长恭不知道,子歆在豆蔻梢头的年纪遇到他,他一直是子歆心心念念,想要相伴一生的人。高长恭不知道,子歆有多少次想要主动示好,舍弃掉自己赖以生存的高傲,不管不顾低到尘埃里。

她放声大哭,四周雕梁画栋,玉饰银砖,可她的悲伤却将她拖入深渊,那里阴暗陌生,只有孤寂寒凉。

从此,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15

王氏再一次踏入朱红色的宫门。现在,她要去见一个人,去求一份恩典。

官中还是一点也没变,哪里都是它原本的样子。她转过一道黛瓦白墙,眼前浮现起长恭带她离开这里时的情景。

那里他刚自边塞归来。还一身戎装,衬得人服白如瓷,气宇轩昂。那里她就想,天底下没有女人能抵挡得了他给的爱情。

高长恭什么都好,唯一的遗憾便是有一房遵从皇命娶的妻子,但又有什么关系,她确信以自己的美貌,以后一定会在府中有一席之位。

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天真得可笑。

在中宫门前,她听到有女子的巧笑嫣然。宫人悉数不在,她目光坚定地走过去,看见年轻的帝王抱着衣衫不整的美人,眉目神情掩于层层珠帘之后。

“皇上。”王氏笔直跪下去,“贱婢自知无能,唯愿皇上赐死。”

她重重叩首,只一下,额头便见了血。

诚然,从一开始,她便是高纬安插在高长恭身边的细作。可是后来,她却对他动了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他低眉为她纠正琴弦上的错音时,或许是他知道她做错了事还无尽包容她时,或许是他对她浅浅一笑时。

所以,高长恭贪污受贿,这样致命的把柄,她没有告诉皇上。

况且她还知道他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只因功高盖主,他企图用瑕疵掩饰光芒,他并非为了聚财敛物。

他给王氏织了一个绮丽幻妙的美梦,于是她快活得快要忘掉自己的身份。

但梦终归是梦,梦会醒的。

记不清是某个深夜,他曾伏案酒醉,王氏无心之问,她说:“王爷到底喜欢臣妾什么呀!”

就这一句话,王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他拉着她的手,喃喃唤她子歆,子歆,一声一声,从低吟到深情。

他说,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时我才七岁,宫中设宴,我被顽劣的哥哥欺负,只有你愤愤不平地站出来。

从那个时候,我就发誓要娶你回家。

我去求皇上作主,大概皇上也觉得这是一桩好姻缘,可就在我们大婚那天,我掀开你的盖头时你哭得好伤心,子歆,你不愿意吗?

我们曾经相爱过,我知道,现在你怨我恨我皆因王氏,可我的确没有办法呀,我不能违抗君令呀!

你现在这么讨厌我,我说我要领兵去打仗,你也无动于衷。

我每时每刻都想看见你,可你对我望而生厌,我便觉得不打扰便是给你最后的温柔了。

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愿听我解释呢?

……
    那天夜里,高长恭敬可真是醉糊涂了,他拉着王氏的手自言自语,徒留震惊的王氏流了一夜的泪。

从那以后,王氏便恨毒了子歆,她不甘心,她那么爱长恭,却最终只沦为一个替代品。

王氏想不通那个女人有什么好,值得长恭为她交付真心。

她想,她才是能成就长恭的人,徐之范送来毒酒时,她对长恭说:“王爷逼宫吧,贱妾有一计策,顺理成章助王爷登上皇位。”

这样掏心掏肺的话,可他做了什么呢,他推开她,送给她两个字:“贱人!”

高长恭去找他的郑妃,王氏不知道那个女人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总之他离开郑子歆的院子,便心甘情愿的饮了毒酒。

如今他死了,她也不用苟活,她始终还是要比郑子歆伟大。

既然生不能同生,死便要同死。

王氏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日长恭从一宫殿乌泱泱的美人中选中自己,她欢喜地手指甲几欲没入掌心。

即便,他只是随手一指。

尾声

远郊,青灯一盏,古佛一座。子歆独坐于庙中,身着僧衣,手持木鱼。她听见庙外狂风渐起,风雪漫天,慢慢摊开手掌,泣不成声。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第一次见长恭,是十五年前的上元。鲜少出门的子歆被各式花灯迷了眼,她兴冲冲地奔向一盏琉璃做成的水晶灯。东风夜放花千树,她蓦然回首时,便看见他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一眼,便是万年。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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