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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丨小说】李芳洲《太阳褶皱的情缘》(四)

 作家荟 2020-11-03

【阅读悦读丨散文】张丽华《红叶浓时再聚首——与谭先生30年的师生情》

文/李芳洲

【作者简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协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高级心理咨询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十三

“那他又把我们母子抛弃呢?是因为状元及第,招赘驸马,还是别的不可告人?”我咬牙切齿地怒道。

“他们虽恋爱了三年,终因没房子,结不了婚。你父亲因出身不好,即使满腹经纶,也没有国有单位要他。那时候,没有国有单位的职业,上哪儿去分房?”姨妈说。

“自己设法挣钱买啊。”我气呼呼地说

“像你这样的理工男,得多读点书,尤其是要读前些年的作品,像冯骥才的纪实文学、伤痕文学,下载一些早期的电影,如《天云山传奇》《角落》《老井》《牧马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等。了解了这些,你就不会有这样的奇谈怪论了。”姨妈道。

我两眼空洞迷茫,不解地望着这个饱经沧桑的女人,仿佛不认识她。再望望眼前的舒适豪华,联想起昔日中国式的贫穷,有一种不真实的玄幻。弄不清孰真孰假?

姨妈拍了一掌,继续道:“知道吗?你父亲给你妈的生日礼物:一台饭盒子录音机、两盒邓丽君的磁带。都是悄悄的两次卖血,夜晚给音乐学院的教授抄谱子挣钱来买的。”

我不解地问:“改革开放几年了,他们是不是脑筋太笨,抓不住契机才……”

姨妈抢过我的话说:“你说的不全对,社会转型、大环境的变化、思想转变,总是需要过程的。中国几千年来,都是重农轻商,大家都重视国家安排的工作。你做生意,很容易被安上投机倒把的罪名。这样的案例,太多太多。那时候人们的偶像是万元户,基本上可以类比现在的亿万富翁……

恋爱了三年,两人预备扯证。想不到,办事处登记的那位干事,生孩子了,要一个月后才上班。就在即将领证的那一天,来了一份公安部的通知……大概是你爸爸的父亲(也就是你爷爷),发往俄罗斯的一车皮货,被扣,迟迟解决不了。详情我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当初没有看懂荷同的缘故。现在不但货物被扣压,好像老人家也遭当地黑社会枪杀了,叫你父亲赶快去处理善后。

人死货抢,这边银行贷款、高利贷债务都得还。像他们这样年轻,消息闭塞,国际商业知识贫乏,面临这样的意外你说怎么办?”

 我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听姨妈讲那些过去的事情。努力在大脑中构图,然而二维、三维和VR两端的纬度好像都不对,所有画面都缺乏美感。

姨妈在书房来回踱步,走到桌边,喝干了一杯凉茶,重重地搁下杯子继续道:“尽管你妈一再给身服重孝的他,无限安慰,可他依旧为命丧异乡的父亲和对私人的、国家的、债台高筑的情境无计可施。又无可奈何,伤心绝望,不知路在何方。”

我打断姨妈的话问:“难道那时候国内国际就没有经济规则?没有健全的管理吗?”姨妈一声长叹,算是作答!

“记忆中他俩也做过出国留学打工的准备,两人也千方百计,托人先后办好了护照。但是故乡的亲朋,哪就轻易舍得下。虽然大家都很穷,可那些滨江花园恋人们聚集的良宵,如烟的杨柳似皎洁月光披散的长发。清清的河水、嘀嘀咕咕的絮叨、小村之恋的音乐、有着肌肤之亲的肉感,拽你在路灯下,窃窃私语。夜幕低垂,疏疏落落的灯光,没有浮华,没有喧嚣,却有着触手可得、张嘴可嚼的恬淡幸福。街边没有设置舒适的座椅,买不起喜欢的零食,两人荷吃一块娃娃头,家常便饭。然而能够听风看鸟,欣赏流云,你看旁人的亲昵,旁人也在看你。不用窥视,在公共空间,展示的皆属视觉可以接受、不出位、不恶俗的镜头。

他们二人,对异国的生活,既向往又恐惧,对故乡既眷恋又憎嫌,总在两难间纠结。尤其是你父亲,既恨找不到如意的工作,更恨撞撞诈骗你爷爷,利用他的善良和轻信,使其破产欠下高利贷,欠下银行几百万。要不是那些撞撞,你爷爷怎么会铤而走险,去俄罗斯做生意呢?是啊,他俩婚姻婚房就这样泡汤了。”倒流的年华,迭代的往事,使我陷入深深的沉思。

十四

我抬起头来,指尖敲着桌子问:“撞撞是什么意思?。”

“撞撞是八九十年代的专门词汇,专指到厂家或批发商那儿,以少量的现款,骗取大宗的货物,再以跳楼的方式,廉价变现致富的一批人。人们和公安管他们叫撞撞(准确的翻译就是诈骗犯)。”姨妈说。

“人们怎么会这样傻,不按荷同办事?不懂市场规律。”

姨妈咬着嘴唇道:“改革开放以前,只有计划经济,物资按票证分配,菜米油盐吃穿,甚至买菜买盐全凭票。除去高干,全民几乎一样穷,市场概念已断层几十年。然而那时候人与人之间基本是互信的,当然也缺失了契约精神。这一刻货到付款,那时的人,基本上都能做到。随着市场发展,人们的贪欲膨胀,管理又跟不上,骗子流氓便横行了社会。当时的中国、苏联,经济秩序都是一片空白,政府也在摸着石头过河现学,所以当时报刊流行一句话:胆大的骑龙骑虎,胆小的骑抱鸡母。”

“那些坏人就不会绳之以法吗?”我怒不可遏地问!

“当然不会,国家请进来派出去,把断层的市场管理、税务法规,逐步走向正轨。”姨妈舒展了眉头说,“你没有读过邓翁访美访日说过的一句话‘这才叫现代化……’”

听到这儿我半闭眼睛,仰靠在宽大的雕花椅子上,消化着时空感的疑问。待我睁开眼时,只觉得姨妈已并非熟悉的姨妈。更像魔域桃源里,那个讲述的老者……

我垂下眼帘,定了定神,又捡起沉重的话头道:“那么他俩那么恩爱,为啥就走了几十年不联系呢?”

“那天你父亲刚从图书馆查阅资料,往家赶,一个警察同学告诉他‘快走,没有时间了,因为你父亲欠债,放水的人要剁了你。父债子还,自古如此。另外,听说你爹在银行贷款,你还签了字……’万般无奈,连换洗衣服都没有拿,两三个朋友给他凑足了机票钱,就匆忙地送他去了机场。当时他倔强得非要见一见你妈,还被他朋友打了两耳光,骂他没有出息,死到临头还儿女情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你妈得知他快走的消息,赶往机场的时候,想不到与前面掉头的出租车相撞,爆炸起火……”忆起这段往事,姨妈的泪像断线的珠子,哭得跌坐在地板上,因为抽搐竟躺了下去,再也不能往下说了!

我蹲在姨妈面前,眼眶里盈满泪水,见她手脚痛苦地痉挛,赶忙拧来热毛巾,替她擦拭,给她按摩,还用梅花针给她放血,直至她平静。我抱她坐在躺椅上,重新给她沏了杯朱兰,还给她熬了一杯生姜可乐水。她慢慢地喝下去,摆手推开这些饮料,说:“儿子,我的心冷,给我倒杯茅台或者伏特加吧。”

十五

她一反常态地连饮了两杯茅台,还伸过杯子来要我再倒。我含泪跪在她面前说:“好姨妈,别喝了,我求求你。你要是太难过,太悲伤,就把这篇翻过去吧。要不就打我一顿吧。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办?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没有你。”我一边说一边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房颤地摇,由懵懂到无知,由委屈到疑惑,从未知到已知的,淤积在心中的悲愁,一泻千里。让情感的洪流,有温度力度,在我的亲人跟前任意泛滥。

我躺在姨妈的怀里,像被大海摇动,海水亲吻,海风轻抚。不知不觉小睡了一个小时。当我泪眼婆娑地醒来,望着那张慈祥的脸,母亲般柔情的眼,轻声地喊:“妈妈,你就是我的妈妈。”

她叹了一口气说:“你在我怀里,永远像那个生下来只有四斤重的猫崽子,总算把你养活了。还长到一米八五,可惜,你妈死了,看不到英俊帅气的你。”

“我小时候,她看到过我吗?”我问。

“她在那次车祸,眼睛炸瞎了,面部、颈部、四肢严重烧伤,耳朵听力锐减,哪能看得见你……但她坚信,你一定长得像她的亲爱,不会丑的。”

“后来她治疗得怎么样?若需要植皮,我可以把身上的皮,全给她。”我说。

“她受伤到医院抢救,被告知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医生说‘抗感染,植皮、取皮,得用大剂量的抗生素,并且还需要用一种灯光照烤杀菌,这些都会给胎儿带来很大伤害,劝她流产。她问医生,伤害会到什么程度?’医生说:‘畸形、脑发育不全、肢体残缺、脊柱弯曲或龟裂、肝脏皮肤神经都可能有严重缺陷……’于是你妈非要忍住疼痛的摧残,坚持十月怀胎生下你以后,再做治疗。你不能想象,每次给她伤口去壳,去血甲,她拒绝麻药,我根本不敢看。她简直就是在经受地狱般下油锅,上刀山的煎熬。不用止痛药,血淋淋的创壳、血水,淌满了床单纱布。看着她剥皮抽筋般的痛苦,我每次都哭得泣不成声。我看着都要神经崩溃,哪是诗人笔下“炼狱”二字可以形容和诠释地?若没有佛前千年修炼的爱,没有深沉精诚、致死不变的情支撑,是断然做不到的。”她说。

如此中国式的经典爱情,没有浪漫,只有死灭般的痛,听得我的心都在剧烈的收缩疼痛,精神无法承受,然而却无泪可挥。

沉默一阵,我便自语道:“若是我父亲当时给我妈打个电话,发条短信讲明情况,叫她别急,那么或者错开那一阵,悲剧便不至发生。”

姨妈苦笑着扬起左手,叹道:“那年头乔布斯还没有发明苹果手机,那时的大哥大几万元一部,也没有那些功能。就是手摇电话,除大单位或高干家庭外,是很少找得到的,没有一个小单位能安得上。你没听说,到邮局打长途,还得带铺盖卷排班呢!

我想,是啊,科技改变生活,人文推动进步,也是需要岁月跌宕沉积和相当过程,还得有赶上这趟快车的命,等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是吗?

我深思熟虑一会儿说:“我现在有条件给我妈治疗了,花再多的钱,包括打印器官,打印五官都不在乎了。我想,她应该还活着,只是那样子不愿意见我罢了。是吗?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

“她不愿意见你是真的,怕吓着你,怕你背上烧伤致残的母亲,学业、职业、婚姻受挫,被社会歧视。本没有父亲就够不幸的,哪能再背负更重的十字架,在苦路上前行!所以把你重托给我抚养。尽管她视力听力都极弱,可是依旧时刻关注着你的一切……”姨妈不住地擦着眼睛说。

“那咋就突然去世了呢?”姨妈嗫嚅、磨叽、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一步跳到姨妈面前,两眼通红,灯笼般地逼视着她:“告诉我,告诉我,她死于何病、何故?会不会是谁害的?”

姨妈注视着我可怕的样子,下意识地挣脱被我抓住的肩膀和手腕,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去年死的。知道你爸爸得了晚期胃癌,两天后就无疾而终了……”说完,又哭成了泪人。

“他们见过面吗?”我问。

“没有,你妈要我对你和你爸都坚持说自己早已不在人间。”姨妈说。

“为什么对自己钟爱的人和儿子要这样保密?”我惊诧不解地问。

“你妈是相信你父亲找不到她,一定重建了家庭。若你父亲知道,你妈因为追他遭遇了车祸,造成现在的不堪,一定愧悔自责甚至要自杀。为了不让心爱的人痛苦,不影响他的家庭。另外也保留住你妈在他心中的清纯完美的形象,这样她已经知足了。另外,她叫我对你爸说:‘若他有能力,就好好照应我们的松儿吧。那样我九泉之下也瞑目了。我会在奈何桥上等他。愿下一个轮回再续前缘吧。’你知道你妈妈写了多少情诗,唱了多少情歌,在圆自己的梦吗?”

十六

我怅惘愤然地想:可我父亲并不忠贞,他不是在外有个洋女人吗?可怜我那愚忠的母亲,每日默然望穿秋水,用残缺的梭子,织补着渺茫的爱情,用哀鸿的歌声滋润着干裂的空虚。母亲啊,命运竟然待你太薄,太不公平,而你却甘愿守住那一份没有结局的结局,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们这一代的爱情不过是噱头,大学生们恋爱是排遣寂寞,女孩们找一个人买单。像我们这年龄的就比房比车,畏惧争执,还没走出民政局,便将结婚证换做离婚证了。还有因没有买到电影票便叫男孩去跳楼的,这也是进步文明的标志吗?如我和我的女友,四年的恋爱,竟不愿听解释,不要理由,居然就和我决绝了。

我和姨妈各倒满一杯香槟,一饮而尽。只为压下心中的火焰,给这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情绪安上屏障。

我关掉空调,打开窗户,夕阳斜伸进来,给摆在书架上的天使和佛像镀上金色。我拉着姨妈到窗口,大口的吸着院内的清芬。视线在窗前那颗亭亭如盖、高大的丹桂上缱绻驻流。已经打苞未开的花,似乎无声地想说什么?

姨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我,说:“不热了,下去走走吧。”

我俩并肩来到树荫间,姨妈指着丹桂对我说,这丹桂是你爸妈生前最爱的树,他们说将来要是有院子一定要种的树。二十年前,我们买了它,由我帮着挖坑,你妈亲手摸着把它栽下的。记得他们还多次提到,生个儿子就取名野松,生个女儿就叫野菇。阿姨把饭菜端到林荫石桌上,我和姨妈各喝了一碗小米粥,包子、皮蛋、烙饼都没有动,饶舌的阿姨见我们没有食欲,便什么也没问,就收拾了碗碟。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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