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宏宇 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10 “小芳嫂子” 我又一次深深陶醉在不期而遇的幸福中,再也不愿想别的。除了小芳之外,世上的一切都好象跟我没了关系。 一天,居委会老太太来了一趟,我大大方方打了招呼,还请她进屋坐坐。老太太没答话,伸着脖子左左右右朝里张望了一阵,转身走开通知院里的“小组长”开会的事去了。临出院,迎头碰上刚买肥皂回来的小芳,俩人打了个照面儿。小芳象对所有其他人一样微笑着冲她点点头,老太太纳闷地回过头用眼光跟着她直到我面前,轻轻摇摇头,走了——我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松了松。 小芳住下的第二个星期,二军来过一次,十分好奇地看过她几眼,见我不介绍也就没问——他来送钱,那剩下的三块手表终于兜售了出去。两个星期后他再来时,我才把小芳介绍给他。 “二军,这是你嫂子,白小芳。” “嗷,嫂子好。我叫王向军,小名儿二军,打小儿就跟着枫哥来着……” 小芳微笑着冲他点点头,一言不发给他倒了水,点了烟。 “怎么着二军,这阵怎么样?”我一边示意小芳出去买些吃喝留饭一边招呼他。 “枫哥,你可不知道,如今外面可热闹了……” 夜遇小芳之后的二十多天里,南北两城的争端愈演愈烈,南城每次偷袭都占尽先机,还端了北城几处挺深的窝,都是柴松窝脏或是隐藏大批凶器的地方。据说光这几处丢掉的东西就值几万,所失凶器足以武装二三百亡命徒!原本这些地方十分隐蔽(不错,连我都未曾听说),是无论如何不该被南城人发现的,柴松认准了是出了内奸(当然,没有才怪,我想起了遇到小芳当晚在竹竿胡同黑暗的墙角处闪出的一朵火苗映出的那张娃娃脸)…… 更麻烦的是,那些被抢走的财物中比较大件的、长期出不了手的,和几乎所有丢失的凶器都在丢失后几天莫名其妙地被成批堆在北城两个公安分局门口!公安局很重视,开始成片成片调查,整个北城顿时鸡犬不宁,好多人都被带走盘问,连柴松也被传了。闹得他成天象热锅上的蚂蚁,动也不敢动,呆也呆不住,手下好多有牵连的人不是自己跑郊外躲风,就是被他遣散逃避追查,北城上下人力空虚,安排好了的几次反击都因为人手不足、公安局盯得太紧没法下手。南城人趁机登车的登车,下站的下站,明显过了东四、沙滩、西四一线,这几天以来更加猖獗,恨不能在北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了,连北城的几个名“花儿”都被拐带过去,柴松家门口老有街道的人看着…… “枫哥,有人找过你吗?” “没有。倒是前几天居委会主任来过,没说什么就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哼,他妈的,连我都让居委会拿走审了一槽儿呢……”——看来那天老太太来不是冲小芳,我说见着之后怎么打愣儿呢。 “枫哥,看样子柴爷这回要坏事,你的机会来了。叶姐她……” “二军,我不再需要什么‘机会’了。如今只打算和小芳一块儿好好过日子,别的什么都不愿意多想。你也别见天儿瞎逛了,乖乖在家猫几天。这阵风来势虽猛,可我想柴爷是顶得过去的。段老大这么个干法,早晚得把自己个儿也装进去,依我看这不是他的杀着。你想,满北城的警察、街道治保都动起来,任你南边儿北边儿的,在咱这儿有个分,在人那儿没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全得收,我想段恒段大爷不至于连这都不懂。没准儿只是个缓兵之计,听说眼下政治任务特紧,公安局那边儿缓些日子不见动静,查不出什么来也可能就收摊儿了。他这么着唯一能捞着的就是让柴爷老实呆几天,别轻举妄动,说明他还是怕柴爷、怕北城。依我看,一半时还分不出胜负呢……” “那你不是一直都想见着叶姐吗?怎么着如今有了这嫂子……” “我说不上,见了又能怎么着?小芳是个可怜孩子,这会儿只能靠我,我不能再让她回那个地狱似的家……我怕……我怕万一再见着叶子心里又乱……” “这么说,她特可怜?” “……她的事儿以后有空再说,当她的面儿别提叶子,先别提,等我以后想清楚点儿了再说……” “放心吧!我不傻,明白你的意思,这谁不明白呀。” “你明白什么呀?!” 小芳的脚步声响在门边,我俩同时收住了话题。 晚餐丰盛。我和二军酒都有点儿高了。小芳一直一言不发,只是给我俩轮番斟酒夹菜。她的做菜手艺一般但很麻利,大概是求量不求质、求速不求美的父兄“调教”出来的把。不过对我和二军这号朝不保夕的浪子而言也是相当满意了。 “嫂子……”二军有些醉了,“我这枫哥呀,你可不知道……”他摇摇晃晃竖起大拇指,“大——英——雄啊!有功夫,有胆量,有情有义……” “二军!”我想喝住他。 “你别管!别管,让我……哦……说完……”他哆哆嗦嗦叼上一支烟,小芳赶紧给点上。 “真的,不骗你!跟了枫哥,你算是终身有靠了……我他妈要是一女的,就让我当个……当个他妈小儿的也烧高香!……” “二军,你丫瞎说什么呢?!”我轻轻拍了拍桌子,转脸冲小芳尴尬地笑笑,“醉了,别理他,醉一回也不容易不是?……”小芳笑笑,点点头。 “什么呀?扯淡!醉没醉我……我……自个儿知道……” “你知道个屁!”我笑骂,“赶紧家去,明儿醒着来!”我不由分说把他架出屋送到院门口。“二军,我知道你没醉,也知道你一番苦心,谢谢你了好兄弟。放心吧,她是个老实人……” “她是不是哑巴?”——二军清醒得很,我俩相视而笑。 我一步步慢慢往回走,不知为什么,心乱如麻,脑袋里好象燃烧着一个火球。我把头伸到院子里的自来水笼头下,放开凉水…… 冰凉的秋水浇在滚烫的头上,好象要封闭住满腔的热量。让人感到麻木、疲惫。忽然,水流停了,一块干燥的毛巾糊上湿透的脑袋,一只温柔的手细细擦拭满头的凉水,另一只伸到腋下,吃力地试图扶我起来,温热的身躯贴着我,让我感到她随着呼吸的柔缓起伏。 “别击坏了,洗头得用热水……”小芳的声音轻轻响在耳际,小芳的身体紧紧靠在身边,小芳柔弱的双手正在竭尽全力地呵护、扶助着我。柔弱娇美的小芳,在打骂和苦难中长大的小芳,死里逃生的小芳,让人当成哑巴的小芳,因为被轻薄而欲寻死路的小芳,心甘情愿把青春和幸福交给我的小芳…… 我默默地坐在矮凳上抽烟,她进进出出收拾着晚餐的残局。屋子里除了偶尔发出的器皿的碰撞之外再没了别的声音。 “洗头了。”她在我面前放下一盆热气腾腾的净水。我一愣,再摸摸尚未完全干的脑袋,不禁哑然失笑。“好!洗头,洗头!”——二军的醉算是白装了。 “枫哥,二军哥是不是跟你特好?” “是!是特好,怎么了?” “他是干什么的?就是说,他有工作吗?” “没有,他原本是‘佛爷’,现在洗手不干了。” “‘佛爷’?是老人们常说的‘佛爷’吗?我好象觉得佛爷都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似的,我们街坊的老奶奶还总念叨,怎么他会是佛爷呢?” “傻丫头,什么呀!‘佛爷’就是小偷。”我笑着拍拍她后背。 “啊?他是小偷啊?你不怕么?小偷可是坏蛋,你还跟他那么好……他看着可一点儿都不象。” “那依你看,小偷应该是什么模样?”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不象。小偷都是坏蛋,他倒象挺好的,也挺和气的。哎,他会不会偷你的东西呀?!” “不会,放心吧,我俩是过命的哥们儿。再说他也洗手了,现在不当‘佛爷’了。” “一会儿佛爷一会儿小偷的,把人都说糊涂了……” “你真不懂假不懂?跟你哥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没听那些‘驴’呀‘马’呀的说起过?我想他们总会说起的,闹不好还得天天挂在嘴边儿,你就没听见过?” “他们说的我都听不大懂,还特难听,老骂人,我都躲着,也没记住……他们都是坏蛋,成天欺负人。” “当然,不欺负人吃什么,喝什么?” “什么呀?天下还有这样儿的道理,不欺负人就饿死了?!” “当然有,而且有好多人就是这样儿活着,我就是!” “得了吧你,才不信呢!你就从来不欺负我,也不欺负二军哥,你不也活得挺好?对了,你又是干什么的呢?成天不出门,就在家呆着,还老有钱花?” “真想知道?” “想!” “告诉你可别后悔啊!”我笑着胡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真软。 “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快说快说……” “我是个强盗。强盗是什么知道么?我的钱全是抢来的……”我感到她浑身的肌肉绷紧了,显然,她知道“强盗”和“抢”的意思。 “我不信!从没见你抢过谁呀!” “那是因为我现在不抢了。” “那当强盗是不是很有钱?” “不一定。但一定很危险。所以我说,没准儿哪天我就得死在外头……” “又说又说!不许提‘死’!老拿‘死’吓唬人……”她埋怨地翻了个身,背向我。 “怕么?” “怕!” “怕死?” “怕你死!” “后悔么?” 她没做声,默默地躺了好一会儿,慢慢翻过身,把头埋进我怀里,“不后悔……” “真心话?” 她点点头,“我不会撒谎……”……“枫哥,以后不当强盗了好么?” “想知道我的钱是怎么抢来的么?” “不想!” “那我也得告诉你。不让你知道,我心里不安……” 我把历时一个多月的夜盗生活的起因、过程、结果以及钱物的数量、怎样处理的等等等等原原本本地全部告诉了她。对于这一段经历,我只告诉了她一个人。她始终认真地听着,后来干脆趴在床上,高翘起双脚,一手托腮专注地看着我听。我又把自己的家、父母及父母去世前后的种种经历都讲给她听,只是找了个其它的理由来解释被柴松“扫地出门”的事而从始至终没提叶子。后来,我干脆穿鞋下地点起烟,在黑暗中走来走去地讲,她则靠在床头,蜷起膝盖静静地听,一直到我讲到遇见了她,才收住话头…… “那你干吗救我?” “我看不得他们就这么欺负人。要是当时知道那小子就是你哥,他可没那么便宜;还有,那家伙也不会那么便宜……” “会弄死他们吗?” “可能!” “千万别!那不成杀人犯了?要枪毙的。再说,怎么说他也是我哥,有没有良心都是我哥。就连那个,不也是爹妈养大的吗,怎么能随随便便说弄死就弄死了呢?” “吓唬你呢!不会,我哪敢哪!”她也许永远也不会懂得,杀人者未必偿命,被杀者未必不该杀的道理,我也用不着跟她解释——我没有权利在一颗善良纯洁的心灵上撒下肮脏、罪恶、严酷和惨痛。 “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呢?”我重新坐回床边,她顺势又偎到了我的怀里。 “别再干那些个危险的事儿了,我害怕……” “你就不怕我?一点儿都不后悔跟了我?” “一点儿都不后悔。可我怕,怕你扔下我,又干坏事、拼命,把命留给小芳吧,让我跟你一辈子,好不好?” “好!当然好!可我至今也没个工作,都快十八了,除了打架什么也不会,今后还不知道怎么个活法儿呢!” “那怕什么!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也能工作,也能挣钱,只要你教我。我什么都不懂,太没文化了……可我能干活儿,不怕吃苦受累……再说,你那些钱省着点儿花能花好几年。好几年以后,外边不定变成什么样儿了,到时候许就能有工作呢。就算没有,挨饿受冻也跟着你。反正这辈子跟定你了,赖上了,打都不走……” “那干吗?” 她紧紧搂住我,轻轻拿小拳头捶打我的肩膀,“人家都是你的人了,还问‘干吗’,还能‘干吗’……”说着低下头,慢慢把头埋进我的胸膛,乌黑的柔发在我胸前散成一片,夜的微光中好象随时都会融入我的身体。 又是一个秋天来了。金秋十月是这个古老而年轻的城市最美的季节,天总是很蓝地高高挂着,风虽然一天天变冷,却十分和缓,阳光灿烂,洒向大地一片金黄。 由于公安机关和街道的密切注意和看管,城里的秩序好多了,原本混乱猖獗的地下社会好象睡着了一样,连在街上闲逛滋事的中小流氓都比先前少了不少。 我带着小芳到北郊西郊玩了几次,颐和园、香山、甚至八达岭……这些只在童年时去过或仅有些耳闻的地方。她高兴得象个小孩儿,兴奋压倒了疲倦,每到一处都兴致勃勃、流连忘返,回家后还总念念不忘。我们甚至还照了几张照片,作为对新生活开始的永久纪念…… 每到入夜,我就给她讲从书里看来的故事,边讲边解释她听不懂的名词和背景。她听得很认真,有时干脆停下手里的活计,托着腮全神贯注地听,俏丽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在她的眼里,我的一举一动都值得专注地去看,在她眼里,我是依靠、是爱恋、是一切…… 隔三岔五,我们便温存一番,彼此用全身心融于品尝不尽的绵绵情爱。开始,她很羞涩、很沉静,后来渐渐大胆活泼起来,事后再提起,也不再动不动就脸红了,甚至有的时候,在我没料到的情况下,轻轻在黑暗中摸索亲昵,寻求爱抚和欢愉…… 我开始跑北郊找工作——小芳在家,我不能再去东南郊那么远的地方;再说,听说工厂区里也有段恒的人,我不想和这等黑势力再有任何瓜葛,出门连刀都不再带了。 我把刀连同剩下的两千多块钱全部交给她保管。小芳给那把让她不寒而栗的甘蔗刀“量身”缝了个布套,收进柜子,其余东西也都妥善安置起来。除了几趟郊游外,她出门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副食店和厕所,再不往远处去,也还算安全。虽然姿色动人,可周遭有些邪心的小子们差不多都知道是我家的人,打招呼讨好的倒还有,调戏追堵的事儿却从未发生。 她白天在家里生火做饭洗衣,空了还看看书(其中包括我的中学课本);晚上听我讲故事。我早晨起得很早,顶着星星出门,步行到北郊,在大小单位附近转悠打听,下午趁天黑前赶回家。她于是就起得比我还早,临出门前必定把我塞得饱饱的,还现做干粮,热腾腾地让我带上;晚上回到家,总能及时吃上饭。 她对我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什么时候洗澡,什么时候换衣服,什么时候想喝酒,甚至什么时候想温爱一回都掌握得恰到好处、井井有条。我总能穿着干净地衣服和鞋袜,衣服破了差不多都是补完了自己才发现;烟没了马上就会有新的塞进手里,虽然每次都带上一句“少抽点儿”,可从来没断过。 她依旧寡言,大多数时候都是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意愿,有时加上一些不能再简单的注释和应承。“小芳,起这么早多困哪,白天自个儿抓空儿再睡会儿……”“知道。”临出门前,一句“早点儿回来”,晚上回家,一句“累了吧”,再有就是“吃饭了”、“别管了”、“洗脸了”、“少喝点儿”等等等等。就连对我一连一个多月一无所获回家大发牢骚,她也只是一句“甭急,明天再说……”算是回应。就这样,秋去冬来,连着一个多月,我仍然没能挣到一分钱。 上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有一天,我在一个十分破旧的木器加工厂找到了一个搬运的工作。 那厂子基本已经算是散了,几个中年人领着一帮工人,利用打“文革”初期“停产闹革命”起积攒下的原材料,靠着工人们闲置无用武之地的手艺和厂里现成的成套加工设备,趁着厂领导、“工宣队”成天在城里的公司,对这地处郊外的破工厂睁一眼闭一眼的“疏忽”干起了家具活儿。生产的家具除了支援兄弟单位和远郊农村机关之外,还偷偷卖给城里人。不要工业券,拿钱就能买,真材实料,价钱和收工业券的商店货一样,吸引了不少城里的单位和个人。他们利用以前的老关系找到城里一家信托商店做发货渠道……买卖是做起来了,可是缺少搬运工。 木材加工的活儿需要搬料清杂的人。工人们大多是有手艺但气力不足的老师傅,三个领导成天跑东跑西地也顾不上,城里适龄的人差不多全都“上山下乡”去了,剩下的也不往城外来,这事儿也不能公开招工;农村倒是有劳力,可一则更不能公开招,二则也没人愿意来(那时的农村人把进城干活儿看成类似“投机倒把”或“不务正业”的事),几位比较年轻的师傅连同三位领导只好轮番对付,未免有些不顺畅,活儿走得也不快,有点儿跟不上趟儿。正在为难之际,偏偏被我撞上。我也是削尖了脑袋才打听出这厂子是有人干活儿的,闯进去和几个师傅聊了一阵,又帮着干了些杂活儿。领导和大伙儿看我还有几分力气,城里孩子,也不象什么手脚不干净的人,就是死了爹妈想找个活儿干养活自个儿和妹妹(我跟他们说小芳是我妹妹),就决定让我当搬运工。每天一块钱工资,午饭交通自理,工资按月发,早八点到下午五点,星期天休息……两下谈好,说定第二天就上班。 我兴奋的一口气顶着寒风跑回家,兴冲冲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小芳,因为高兴,话说得语无伦次。好半天她才听明白,高兴得不得了,当晚做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然后又是准备这个又是准备那个地忙个不停,直到她认为已经没什么再可准备的了才作罢。两个人拥在被窝里兴奋得睡不着觉,凝视着窗外晴朗的夜空…… 那是个冬日乍暖的夜晚,我刚满十八岁不久。月光皎洁,星辰寥落。 那一天,我拥有了平生第一份工作,怀抱着妻子,畅想着用自己的双手筑起的美好明天,久久不能入睡——多么美好的明天,我们的明天! 搬运清杂的工作很累,而且累得不均匀。有时拼上命也跟不上,有时却闲得发慌。开始半个多月我还真不怎么适应,每天上下班就两个多小时,要是坐车得花掉半天的工资,没办法只好走,一天下来再走回去,人已是疲惫不堪了,有时一进门倒头便睡,要不是小芳强摇晃我醒来硬喂几口饭真的连饭都不想吃;要没有小芳的悉心照料,我真不敢想象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每天早晨,她把还正酣眠的我摇醒,照顾我洗梳吃饭,做好饭带上;晚上回来,她已预备下了一切:丰富的饭菜,暖烘烘的屋子和热腾腾的洗澡水。脱下的脏衣服一转眼就不见了,代之以洗好烘干带着热度的干净衣服。为了让我洗澡,她把屋子烧得很暖,自己只穿小褂忙里忙外。我要搭把手时被她无声但坚决地推开,就连星期天也不让我干任何家务活儿。不管我说什么,怎么抢,她总是一言不发,死命推开我,推我到床上,强硬得有点儿霸道。每当我由衷地说些感激和不忍的话时,她就伸手捂我的嘴,或者干脆塞上一支烟不让我说。我有时累得实在不行了,她就任由我躺着睡着,娇柔的臂膀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劲儿帮睡梦中的我擦洗全身,更换衣服。有时我醒着,她也硬要我躺着不动,一点点儿帮我换衣擦洗,还用细弱的小手很吃力地给我按摩,累得呼哧带喘,大汗淋漓。我有时禁不住带着一腔怜惜和感激帮她捋捋头发擦擦汗,也十有六七会被她把手抓过来顺在身边…… 她总是没有一点言语,所以也就根本没有商量劝说的余地。任你怎么说,就是不答话,照样儿干她的。就连情不自禁欢爱纵情时也决然地抛开娇羞,采取连我都为之惊讶的攻式,舍不得让我多花一点儿力气…… 在她的百般呵护下,我终于熬过了最初的关口,在师傅们的指点下也逐渐找到了一些干活儿的窍门儿,慢慢地适应了起来,气力也有所增长。一个多月下来,已经不觉得那么累了,甚至还有闲暇观察、讨教做家具的技巧,并且深深着了迷,趁午休时自己也学着开动机器做一些粗略的木工,觉得颇有些意思。 因为常年厮斗,我手脚灵活,下手有准儿,有两三个师傅见我象是块料,竟也舍得教上几招。我于是利用工作间歇和午休,拿些废料自己试着干起来,晚上回家跟小芳又多了一个令人兴奋的话题——学手艺。不知不觉地就又跨进了新的年头。 “枫哥,下午二军哥找你来了。”阳历年刚过没几天,一天晚饭后,小芳边收拾边告诉我。 “是吗?这小子,阳历年也没来照个面儿。我也是,尽忙着在厂里练活儿了,也没去看他,说什么没有?” “没什么,我告诉他你上班去了。他特高兴,问在哪儿,干什么,我就说了。他就说‘那好,那好’,慌慌张张,水都没喝就跑了。” “这小子,就这么没准儿,你也不知道他有事儿没事儿……” “他问来着,说‘没事儿吧’,我不明白,就说‘没事儿呀!’他又说,‘那好那好,没事儿就好’。嗷,对了,他还问有人找过你没有,我说‘没有哇!没见谁来过……’” “他问这个了?”心头轻轻哆嗦了一下。 “啊!怎么了?临走,我送他出院儿,他说‘嫂子,别出来了,没事儿少出院儿,我走了。枫哥回来跟他说我过两天再来’……是不是啊?记不清了……” 我“噌”地双手抓住她肩头,“再好好想想,他还说什么了?好小芳,再好好想想,别漏了。” 她皱皱眉头,“哎呀哎呀,轻点儿,疼!”我这才发现自己在用力抓着她摇晃,于是松开手。 “怎么了,着什么急啊?不就没见着他么,说过两天就来……” “不是着急,……没事儿……再好好想想,想全了,他还说什么了没有?” 她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慢慢摇摇头,“没什么了,真的……后来我告诉他说你晚上和礼拜在家……他没说什么了……不骗你。” “我知道没骗我。得了,听他的,以后少出院儿就是了。” 她点点头,沉吟了一阵,把脸别过去,满脸通红。“枫哥,你该不是以为我不规矩吧……“ “什么不规矩?”我没明白。 “我……我……没有……就是……就是出院儿也从不答理谁。有几个说是你朋友,我也就笑笑,应几声,心说,既是你朋友,横是不能不理人家吧,人家过来打招呼,多不合适啊。我……我没……呜呜……”说着竟掩面“呜呜”哭了起来。我这才明白她说的“不规矩”是指什么,这大概又是从父兄那儿得到的教训。 “嗨!想哪儿去了!”我连忙把她揽进怀里。她抱住我,哭声更大了。“没说那个,我压根儿没那么想过!哎哟,快点儿不哭了,好小芳……不是那么回事儿。二军也不是那意思,他看你又老实又弱,怕你吃亏,怕不安全……好意!得了得了,小芳是好姑娘,嗷不对——好媳妇,我这儿稀罕还来不及呢……” “真不是?……”她止住哭声,抽泣着抬起泪眼看我。 “真不是!我保证!!怎么会信不过你呢,再要是信不过你,还信谁去?”我边说边帮她抹眼泪。“真伤心了傻丫头,平素那么厚道,怎么今儿这么多心哪……对了,你刚才说出去时遇到过有人说是我的朋友,还跟你打招呼,都是什么人?别多心,因为我原来在坏人堆儿里泡着,所谓‘朋友’十有八九都不是什么好人。可你呢,又善良又老实,也不会看个人,万一他们欺负你怎么办?” “不是朋友吗?” “说实在的,真算得上是‘朋友’的就二军一个,别人都不能算。所以以后再遇见,还是躲开点儿好。你不理他们他们也没办法。放心,不会给我得罪人,该得罪的我都已经得罪了,没给你留。” 她“扑哧”笑了,侧过身靠在我怀里,背着我理了理头发,还顺便把脸上的残泪抹了抹。“其实也没有什么,差不多都是咱们胡同儿的,大的也就跟我差不多,老见……” “差不多?也就是说也有不是咱胡同儿的?” “有一回吧……就上礼拜,阳历年头里一天吧,我提落一大兜子吃的往回走,就听道边儿有人叫‘小芳嫂子’,声儿还挺脆。先我还以为二军哥呢,扭头儿一看不是,没见过。就问‘是你叫我吗’,他就笑么丝儿过来了,旁边还有个人站着没动瞅着我们……他过来就说‘我们是枫哥的朋友,枫哥可好哇?’我就说,‘挺好的,就是干活儿累点儿’……后来,他们就走了,也没说什么……就这一回吧,我多说了几句。他们不是这条胡同的,从来没见过。” “那俩人长什么样儿?” “远处那个没细看,倒好象有点儿贼眉鼠眼;跟我说话的长得象小孩儿似的,矮敦敦的,脑袋瓜儿倍儿圆,嗓门儿挺脆亮的……” “什么?!” “啊!是,长得跟小孩儿似的,娃娃脸,远处那个瘦高个儿。那俩人站一块儿可好玩儿了,一个又矮又敦,一个又高又瘦……枫哥?枫哥?!怎么了?干吗?!勒得人疼死了,松开点儿呀……” 我木在那儿,浑身冰冷。“你怎么了?手这么凉,病了?”好容易在我的紧抱下转过身来的小芳伸手摸我额头,我下意识抓住她手拢在胸前,愣愣地望着前方——那个“跟小孩儿似的”“朋友”是姚金平!跟他一块儿来的瘦高个儿很可能是柴松手下的“五棍”王耀东!他们来干什么?怎么会认识小芳?…… 这事儿就发生在上个礼拜。几个月了都没什么动静,怎么现在来了?他们决不是闲逛来的!——是冲着我来的!!也许——也是冲着小芳。是自己来的还是柴松差遣来的?柴松知道之后会怎么样?为什么要来?还让姚金平来?二军也来过,说什么来着?“没事儿吧?”还问有没有人找过我,还有“少出院儿”的警告……他们来了,“事儿”来了!为什么?!什么事儿!?……不成,得找二军问明白! “小芳,我的刀呢?”她在我怀里哆嗦了一下。 “干吗?收起来了,收得好好的,怎么了?” “找出来,大的小的都找出来,快点儿!”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她一边惊恐地问一边下床开始找。 “你不知道……”我开始穿衣服,“那个小个子娃娃脸的人是整个儿北城排得上前几号儿的大恶人,跟我不对付……”她把刮刀找出来放在桌上,又去柜子里取甘蔗刀,“又打架?” “不是。以防万一。搁这儿吧。你也赶快穿,跟着我,不能让你一人儿在家。” “上哪儿?” “找二军,问问怎么回事儿……我怕路上有事儿,带着家伙塌实点儿。” “不能明儿再说吗?都这么晚了,人家都睡了……” “顾不上那么多了,闹不好明儿就晚了。” “枫哥,我害怕。” “不怕!怕也没用。你只记着,没事儿则罢,一旦有事儿,字字听我的就成了。” 我穿上厂里领导给的棉大衣,刮刀带着木塞插进扣眼藏在里边,一手抄起蒙着布套的甘蔗刀,一手搂住小芳的肩膀,“跟我走!” (图片来自于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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