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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丨小说】李毓瑜《井筒子人家》(20)

 作家荟 2020-11-03

《阅读悦读》2017年10月热文榜(附平台选题)

文/李毓瑜

【作者简介】李毓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散文学会常务理事,曾在《四川文学》《山花》《人民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并多次获奖。2015年出版长篇小说《蓝衣女人》,为2013年度重庆市扶持重点文学作品。

(本期图片:重庆十八梯)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19   那手善解人意不轻不重不缓不急

在赵兴走后的第三天,大马来了,他已下了决心,准备着他人生的转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来向张言话别,张言的红漆楼板、麦草垫子、香茶,都使他留念。但是他也明白,他没有能力带张言飞离黑屋,住到上半城去。这就是他从滨江公园和张言分手后,再也没到张言那儿去的原因。

他希望赵兴后能带给张言她想要的一切。

“大马,你好久没有来了,梅梅老是问我,你都在忙些什么呢?”

张言照例给大马泡了一杯浓茶,盘腿坐在桌子的对面,望着他。

“先不说我,还是谈谈你吧。”大马笑眯眯地说。

“我上班、吃饭、睡觉、回家,如此而已。”

“那个画家赵兴后呢?”

“他……他走了。”张言极力用一种轻松的无关紧要的口吻说。

“走了,他欺负你没有?”

“哪能呢?”张言笑了笑,但她觉得这笑好像是哭。

大马端起茶杯,喝一口说:“我都要出去找工作了。”

“你的工作不是好好的吗?当秘书,又不吹风,又不淋雨?”

“对,又不吹风,又不淋雨,但日子过得来没有劲,每天的工作就是看报、喝茶,写点八股文,想领导的思想、做领导的事情、身心都交给了领导,浑身都晦了。”

“那你要下海经商?”张言好奇地问。

“不,我不下海经商,我想去浪迹天涯,过一种我想过的生活。”

“浪迹天涯,”张言的心动了一下,这也是她早些年心中的理想。她明白,她的骨子里其实也跟大马一样,是个不安分的人,也想出去打一番天下,她不喜欢八小时按部就班的生活,更不喜欢伙食团的工作,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得自己养活自己,给自己找饭吃,她一个人,一个女人,绝不敢冒冒失失地把赖以生存的饭碗丢了,然后去打天下。

“大马,祝贺你,你先好了。”张言动情地说,想着大马要离开这个城市,想着以后和老男人谢有润的生活,还有那个干了革命就走了的赵兴,泪就不知不觉的挂在了脸上。

 “张言,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想到你走后,在这个城市就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的一篇文章发了,有700多字,是《渝州快报》发的。”

“真的,太好了,张言,你太了不起哟,我在这个城市连一个铅字都没有发过。”

“我是文学青年嘛。”张言说。

“我还不是文学青年,向你学习。不过,你得送我一份报纸,我回去慢慢领会精神。”

“你走了,我就少了一个文学朋友了。”张言有些伤感。

“你要我留下不?”大马说。

“大马,我对不起你,真的,这是我也没有办法的事情。”张言哽咽着,她想起那晚在滨江公园的事,其实她没法欺骗自己,她是不讨厌大马的。

“你不要我走,我就不走,我留下来陪你。”

“不,你什么时候走,我来送你?”

“不,我要你回答我,你不要我走,我就不走,我留下来陪你。”

“不,你走吧,你还是走,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你。”张言坚持着。

“不,你看着我,”大马用手捧住张言的脸,“我尊重你的意见,好,我走,只要你过得好,我什么都可以,条件一个,只要你快乐。”

“我快乐吗?不,我不快乐!”张言摇了摇头,她不快乐也不幸福。

大马仿佛明白了什么,什么也不说,把张言揽在了怀中。沉默良久,大马对张言说:“我们到里面的沙发上坐一会,好吗?”

不等张言回答,大马抱起怀中的张言,走向了里面,把张言放在了床上。

 张言搂住大马,好像落水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她没法解释自己此时的心情,赵兴走了,手中的风筝飞了,朱行宁死活不明,如今大马又要离她而去,只剩下老男人谢有润属于她。生活对她真是太残酷了,太没有意思了。突然,她想到了死,原来她以为死是很遥远的事,今天竟这样近。

“大马……我……”张言呜咽着,把脸贴在了大马厚实的胸脯上。

大马搂着她,用另一只手抚慰着。

大马的胸膛很温暖,胸脯有力地一下一下地跳着,那手善解人意,不轻不重,不缓不急,嘴里还“喔喔”地哼着,在这下半城井筒子楼的黑屋,听着这“喔喔”声,享用着这手的抚慰,她很受用。

其实,下半城也不错,黑屋也不错,大马也不错,张言的脑子里闪过这种感觉。不,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自己一定要离开黑屋,离开下半城,像姐姐那样地生活。这是她的理想,这是她活着的目标,她不能在下半城的黑屋里窝囊一辈子,她要堂堂正正地活,爽爽快快地活,就是为屙屎屙尿原汁原味地做人,为冬天不再去花街子公共澡堂排队洗澡也要离开黑屋,离开井筒子楼。

“张言,我爱你,真的,爱你的一切,也包括这温馨的小屋。”大马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说。

她闭上了眼睛,多好的大马,他不仅爱她,连这上不了台面的黑屋,也寄予了他的爱。

她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说,任由大马在她的耳边喃喃自语。世间的温暖和幸福,有时也很简单,在想有人给你说话的时候他为你说话,在你不想说话的时候他也不强迫你说,此刻张言就处在这个世间的温暖和幸福中。

大马喃喃的话语,像一支催眠曲,暖洋洋的,在她的脑子里飘浮着,充满着倦意,她枕着大马的胳膊,进入了梦乡。

天快亮的时候,张言被歌声惊醒了,轻轻的像说话一样的歌声,大马的歌声,是《三套车》。

张言睁开了眼睛 ,是大马在唱。他望着她:“你醒了,你睡了整整六个多小时。”大马轻轻地说。

“是吗?”张言说:“你没睡?”

“在你的身边,这么珍贵的时间我可不愿意拿来睡觉。”大马裂开厚厚的嘴唇一笑。“我学习你的文章,看你睡觉,跟你说话,为你唱歌……”

“你真是个好人。”张言喃喃地说。

赵兴可不是这样,他和她要做事,就直奔主题宽衣解带。他才没有耐心守着你睡一整夜,又是说话又是唱歌的,大马真的是让人感叹呀!

“张言,我爱你,我只要你知道,其它的我并不要求你做什么。”大马用手捧着张言的头,看着张言暖暖地说。“我只要你知道我的心。”

张言一下子抱住了大马,把身子紧紧地贴着这个厚实的男人,可爱的男人,又有点傻气的男人,只要知道他心的男人,并不要求她付出的男人。

身上的血在脉管一点一点地膨胀,她知道,只要脉管的血漫过头顶,她就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就是大马,大马就是自己,两人就是一人,这是她和大马的造化。

为了不让井筒子楼的人知道,大马在她这儿呆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晚上,她下班后才和大马离开了井筒子楼。

街上有些凉意了,晚上八点多钟,正是人们吃了饭猫在家里看电视的时间,人不多,街上显出几分疏朗来。

这条街是下半城没有经过改造的老街,窄窄的马路,窄窄的青石板街道,一棵挨一棵的行道树,枝叶密密匝匝地重叠着,房屋高高低低地挤在一起,在路灯的映照下,走在这样的老式街道,张言的心里没那么拥堵了。

街道老式,却不萧条,有挂着红灯笼的酒馆、摆着老式白木方桌和长条白板凳的茶馆,有开着门的、摆着三张桌子的饭馆、玻璃门上写着红字的美发店,还有杂货店、五金店、药铺、理发店、卖刀削面的、开洗脚城的,里面都没有空着,有人惠顾。

“这条街拍地下党接头,30年代的电影,是最合适不过了。”大马说:“有那个浓浓的怀旧味,你看,这树、这房、这路,药铺、理发店都很舒服。冬天到了,到这个小饭馆来喝碗羊肉汤,再来个炒羊杂,浑身都热腾腾的了,是吧,张言?”

她点了点头。有了昨夜的事,她觉着和大马合拍了。

“对了,你看那个还没有关门的草药铺,我倒想去药铺的高脚椅子坐坐,让药铺那个个长着山羊胡子、鼻梁上挂着个老花眼镜、面皮长得干干净净的老头,用两个指拇给我号号脉,弄一大包草药来清热。”听大马这么一形容,张言忍不住笑了。

大马拍拍张言的肩:“你看,这个储奇门的十字路口还热闹也,繁荣昌盛。”

“当然,原来这是个水码头 ,上头从泸州下来装人的客船,从合川运白菜来的木船,还有过对河到南岸海棠溪的轮渡船,都靠在这里。码头上还有许多做小生意的,开小饭馆的,紧挨码头的羊子坝药材市场熙熙攘攘,的确也是你说的那样繁荣昌盛。不过,这是从前,我也没有亲眼看到,是听我们井筒子楼的朱爷爷说的。”张言说。

“现在也不萧条呀,也热闹 。”

“我知道 ,有时,我和梅梅没事也来这储奇门的十字路口转转,虽说热闹 ,倒还是不及上半城,我倒觉得有点像农村的县城。”张言回答。

“这有什么奇怪,我在厂里就听老工人说过,重庆人有这样一句话,虽不高雅 ,确也有几分道理,是说上半城和下半城的,你想不想听?”大马歪着头对张言说。

“什么话?”张言被大马的话吊起了胃口。

“好,我说了,你听着,上半城是重庆的脸,下半城是重庆的屁股。哈哈哈。”大马快活地笑了。

张言一下子愣了,大马说到了她的痛处,她永远无法打开的心结。

“你不高兴?”大马发觉自己说过了头,赶紧补救:“其实脸也好,屁股也好,都是一回事,都是妈妈生的,就像脚和手一样,没有高贵低贱可分,你可能听说过这句话‘出门一张帕,洗脸又洗胯’真的,张言,我喜欢下半城,我的单位和家都在下半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或者屁股的感觉,你看,这热闹的储奇门十字路口。”

不由张言分说,大马拉着张言就往储奇门十字路口走。

十字路口往上是凯旋路山升店洞子的上半城方向,往下是储奇门河边,往左是解放西路,往右是解放东路。

往左解放西路的路口,是三层楼的砖木结构房子,楼上三层住家,底楼是“大众”糖果店,有二十多个平方,常年店堂子上照着两根40支惨白惨白的日光灯,不像上半城的饼屋,装潢气派 ,头上有扎着红色方巾的、围着红色镶边黄色围裙、抹着淡淡口红的年轻妹儿服务员。这里的女人居家打扮,脸色微黄,老太太模样的短发,一年365天,天天一张40多岁的老脸,出现在店堂。

这是个一人店,承包了的店。

架子上摆着花花绿绿的蛋糕盒、高高低低的各色水酒、大瓶小瓶的汽水可乐,屋子里摆着丁字形的玻璃柜子,柜子里是各式糕点粑粑饼饼、饼干糖果,玻璃柜子上摆一台秤,门口一大冰柜,玻璃盖子,低头一看,全是小把戏们喜欢的雪糕、冰激凌。

张言和李大芬有时也来这里买上一袋又香又脆的麻花,一路嚼着回去或是到十字路口对面逛逛。

“你想吃点什么?”大马问。

张言摇了摇头。

女人也赔着笑脸:“想吃的时候来买,我有才进的麻花,好吃,一嚼就脆。”

十字路口的上面、山升店洞子方向,是一个呈倒三角形状的小书摊,这是因为十字路口倒拐所致。虽是小书摊,也摆得花花绿绿,卡通画册、杂志、书报,墙上也没有闲着,随带挂了冲锋枪、望远镜。

 守店的是一个脸皮白白、圆月脸、梳着两条辫子的女人。身上挂着一件医院工人穿的蓝色工作服,更显出了女人圆月脸的白。圆月脸女人见张言来了,快走两步说:“你要的《随笔》还没有到,到了我给你留起。”

“好,谢谢,”张言笑了。

“隔壁是卖电灯、电线 、开关 、龙头的五金店,要不要去转转?”大马笑着问:“走,过马路,到对面的相馆看看。”

“‘良友’,这个名字有点意思。”大马说。

“这是改过来的名字,文化大革命时叫‘向阳红’。”因为张言曾看过妈妈一张一寸发黄的老相片,相片下的空白处印着“向阳红”三个字,妈妈对她说,“文化大革命”时她就在储奇门十字路口的这个相馆照的。

“好,改得好,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文革时的毛式语言,‘良友’多好,多亲切,在这里照相是你最好的朋友。”

姐姐张可和王哥哥的结婚相就是在这里照的,条四寸的,姐姐的头在下,王哥哥的头在上,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真正是幸福无比。

相馆临街是个大大的玻璃橱窗,橱窗里摆着四张彩色和黑白的人物相,三张是女人的,一张是小孩的,张言和大马站在街上看了看橱窗里的人物相,张言对大马说:“小时候,我姐姐最爱来这里照相,她身上只要有七八角钱,就要带着我们到这十字路口的相馆来,她自己照一寸的相片,有时高兴了也会带着我们照一张。姐姐有一本厚厚的相册,大半以上都是在储奇门十字路口的‘良友’相馆照的。”

相馆是这个十字路口最好的房子,钢筋混凝土的五层建筑,一楼是开票的、取相的,二楼照相,三、四、五楼住人。

直到现在张言的脑子里还清晰地记得,一楼不大,除去拐弯的暗红色水泥磨石有点陡的石梯,一间用蓝花门帘遮掩的杂房,剩下的就是走人的通道。

二楼宽大、平整,前面坐人照相,后面是暗室,中间放照相机。临街靠窗的中间放了一张木沙发,紧挨木沙发的是一架退去了红色只有黄中带白一面镜子的白木梳妆台。楼上住的人,则顺着一楼拐弯的石梯上来,从中间摆放着照相机和照相师傅的旁边悄悄走过。

张言她们习惯了,有楼上的人从这里经过,丝毫都不影响她们的照相、她们的表情。翻开她们的相册,张张都照得甜美无比,有笑得灿烂开放的、有含苞欲放的,各具形态,都归功于照相师傅和她们的心无旁骛。

照相馆旁边是一个切面店,卖水面的。白是这个切面店的绝对色。不仅地上是白的、墙上是白的、轰隆作响的切面机是白的,就是里面的男人也是白的。头上戴的帽子沾满了面粉是白的,眉毛上沾了面粉是白的,脸上扑满了面粉也是白的,更不要说身上的衣服和裤子了。

“整个一个雪国了,我想他们张开嘴巴,也是白的,吐的口水也是白的。”大马说。

张言说:“那你就让他们张开嘴巴看看……”

不等张言说完,大马接着说:“张开嘴巴,牙齿还不是白的。”

在照相馆几步远的地方,马路边上坐落着一个高高的绿色的岗亭,三四步石梯坎上去,一个警察叔叔坐在岗亭里,指挥东西南北,解放东路、解放西路、凯旋路、储奇门河边的大车小车,红灯停、绿灯行的忙个不停。

“我在马路边捡了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大马快活地唱了起来,“张言,你看这个岗亭里的警察像不像歌里的警察叔叔。” 

离开切面店过对河,是十字路口往解放东路方向的一家日杂店。灯光暗暗的,空间高高的,黑黝黝的,全是一些不值钱的低值易耗品。扫帚、筲箕、拖把、撮箕、棕绳、筛子、草纸……生意萧条,一个半老头在店子守着,把半导体收音机放在耳边听音乐。见张言走来,赶紧站起来问:“要买点啥子?”

大马说:“老人家不买啥子,我们看看?”

“欢迎看,欢迎看。”老头边说边退回椅子上坐,复又把半导体收音机放在耳边。

“走吧。”张言说。

日杂店的旁边是一个卖水泥、河沙的门市,地上灰朴朴的,两三个农民模样的男人灰头土脸的在屋子里,边抽烟边说笑,看样子生意不错,刚刚忙过。

十字路口朝河边的拐拐,有两家店。一个是文具店,一个是油漆店。文具店张言时有光顾,油漆店,张言也不陌生,学校搞修缮,也少不了和它打交道。张言最喜欢的还是夹在这两个店中间的只有两指宽的一个门脸,一个长方形的桌子竖着放,剩下的巷道刚好够侧身过一个人。桌子上放着《文摘》、《读者》,还有她喜欢的《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墙上挂着《知音》、《奥秘》等杂志。

两指宽门脸的主人是个中年妇人,胳膊上戴着一副花袖套,声音有点沙哑,脸上常带着笑。她的生意没有对面圆月脸书摊的生意好,照张言的意思,她的《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对于下半城人流量不大,且为生计忙着口中食的世俗之人来说,有点阳春白雪。

到十字路口逛逛,到这个两指宽门脸的小书摊,张言和李大芬各取所好,李大芬买《知音》,张言买《小说月报》或《中篇小说选刊》。

张言曾对这个女人说过,你的《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买的人不多,你做生意,就要卖点看的人多或者都喜欢看的书和杂志。”

女人笑着说,这两种杂志里面的故事好看,有些电影都是从里面来的,我就相当于看电影。有人买我就卖,没人买,我就自己看。

大马走到两指宽门脸,拿起《中篇小说选刊》,翻了翻,女人说:“新到的。”

“拿一本。”大马说。

女人说:“我这个月只进了两本,卖了一本,还剩一本,我昨夜看到12点才看完。”女人脸上满是笑,把《中篇小说选刊》递给大马。

“好,我上班没事,就有事干了。”

“你要不要《小说月报》?”女人对张言说。

“给她拿一本。”大马说。
两人手里一人拿着一本杂志,离开了小门脸书摊。

“离睡觉还早,怎么样,我请你到上半城宵夜。”大马提议。

张言愣了一下,她怕被老男人撞上,看了看表,已经十点了,或许谢有润早已睡了,她记得他对她说过,他每天早上五点起来,在家中的绿草地练功,晚上不到十点就要睡。上半城这样大,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未必今夜就会撞到?

她点点头。

“爬坡对我们是营养,”大马对张言说:“这个山升店坡坡只有189步,我数了的,不多,有8架坡,我们每爬两架歇一会,不累,真的, 我到上半城常常就是这样走的。”

张言其实心里也明白,在这个180多步的山升店坡坡上,也有风景。倘若是白天爬上这坡坡,梯坎上有拉着你手算命的、喊着你测字的,坡坡的平台上有挂了一面镜子剃头的,半坡上的山升店洞子有擦皮鞋的、有传呼公用电话的小卖铺、修电饭煲的、电开水瓶的、修锁配钥匙的……花红柳绿,好不热闹。

只不过现在是晚上,算命的、测字的不见了,剃头的也收了摊子,但洞子里传呼公用电话的小卖铺灯亮着,山升店洞子的桥洞人家,也开窗亮着灯,这些从农村来到城市的打工人,辛劳一天,也回到了自己城市里的家,虽是简陋却也温馨,遮风挡雨,也能睡个安稳觉。

这个连接上下半城的梯坎,虽然年深月久,有些石梯坎被上坡下坡来来往往的脚步磨得不见了当初的凿痕,却不失当年的雄姿。

走在高高的石梯坎上,往下一望,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下半城尽收眼底,窄窄的马路,高低不平的房屋,像蜗牛似爬行的汽车,还有那些如蝼蚁样的人。下半城像一个旧时的妇人,虽美,却也有几分美人迟暮的感觉。

“下半城是有些不行了,房屋太旧,老房子太多,马路又窄 ,应该改造改造了。”张言站在山升店洞子里,摇摇头。

“国家没有钱,如何改造?算了,不说这个,张言,我给你讲个故事,就是在这山升店洞子里的事,你想不想听?”

“讲吧,闲着也是闲着。”

“好,那是在很久以前的事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山升店洞子里聚集了这样一些人。擦皮鞋的、卖歌片的、算命的、提篮卖针钱的,卖醪糟曲打食曲的,卖煤油灯的、卖一分钱杯老荫茶的,还有就是坐在洞子石梯坎上的流浪汉。一到夏天,洞子热闹非凡,‘擦皮鞋五分钱一双,擦嘛,皮鞋,’‘老荫茶分钱一杯,’‘醪糟曲打食曲,’‘算命看相测字……’”

“洞子好热闹。”张言笑了。

“当然,那是穷人的天堂,山升店洞子养活了好多人。擦皮鞋的是一个解放前做药材生意的李姓小老婆,大家叫她李媒婆。长得不好看,黑,脸上的皱纹不少,才四十多岁,给人的感觉好像 50多岁。”

“叫她李媒婆,是因为她爱做媒?”张言问。

“没有,她从来不做媒,为什么叫她李媒婆,我也不知道,我也奇怪,长得又不好看,还收上了房,我觉得这个药材老板的眼睛有问题。”

“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解放没几年,做药材生意的男人死了,留下大小老婆和七八个高低不齐的娃儿,没有了生活来源。小老婆本是佣人收上房,为了一大家子人口中的饭食,小老婆就带着她生的娃儿出来擦皮鞋。”

“大老婆还是当太太,小老婆就吃亏了,划不着。”张言悻悻然地说。

“没得法,那是命,谁叫她是佣人收上房的。”大马说。

“那卖歌片的呢?”

“卖歌片的是一个关押在监狱的国民党战犯的姨太太廖妈,人称‘半截观音’,拖着一个小女孩。”

“半截观音?”张言不解地问。

“因为廖妈人长得很漂亮,上半截乖,好看,下半截是拖着两只病腿,尤其是冬天,风湿腿怕冷,穿了一条臃肿的老黑棉裤,背着个歌片盒盒,爬高高的山升店坡坡,裤子扯得她迈一步都费力。”

“那卖醪糟曲打食曲的呢?”

“那是一个蓄着山羊胡子像高尔基外祖父那样的一个干瘦老头元爷爷,住在桥洞旁搭的一个五六个平方的偏偏里。元婆婆长年在外帮人,每个月回来一次,在偏偏房里站上一阵,在洞子里元爷爷的摊子上坐上两三个钟头,就走了。”

“那卖一分钱杯老荫茶的呢?”

“那就是我妈,冬天不卖,夏天卖,你别小看分钱杯的老荫茶,那可是小小生意赚大钱,那我就给你说个老荫茶的故事。”

“那是山城酷暑的七、八月份,山升店洞子跟往年夏天一样,坐满了摆摊和乘凉的人。这时有个汉子手中抱着一个小男孩爬上坡来。这小孩子全身精赤,除了两个眼睛是亮的,其余全是黑的。那个汉子在我妈这里用一分钱买了一杯老荫茶,喝了一口,朝小男孩的头上猛地喷去,顿时小男孩的头上冒起氤氲蒸汽,汉子又喝上一口,捉住小男孩的手臂,均匀地吐出来,细细地搓揉,黑黑的水就流了下来。这汉子就这样一口一口的老荫茶,先手臂,后身子,再脚杆,一忽儿功夫,一杯老荫茶就把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洗得白白亮亮、干干净净,淋漓尽致。”

“汉子又把小孩放在洞子外的太阳底下晾干,那男孩站在光地里,浑身的水珠闪闪烁烁,仿佛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把洞子里的人都看呆了。那汉子呢,也眯缝着眼睛看着光地里的小男孩,不动声色,就像一个艺术家刚完成的一件杰作。”

“精彩,确实精彩,写上书都可以了。”

“不过,我也没有看到,是我妈形容的。当然 ,也加了我的想象。”大马笑了。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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