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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丨散文】黄东速《北门清真寺》

 作家荟 2020-11-03

【阅读悦读丨书讯】《时光流沙·红颜殇》新鲜出炉!

文/黄东速

【作者简介】黄东速,江油作家协会会员,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听从内心的召唤,在文字的花园里朝花夕拾,煮字疗饥,自娱自乐,把写诗作文作为生活的一种方式,随性随情而写,在文字的风景里忘掉尘嚣,忘掉时间,有诗文散见于报纸、刊物、网媒。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据我所知,江油北门清真寺是这座县城唯一的一座清真寺。

记得三十多年前读职校时,我经常穿过北门,到达几百米外的学校。每次穿过北门时,都要经过清真寺。那时,年轻懵懂、胆小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些神秘的宗教总有一种惧怕的心理,以致于,我从没有走进那座经常擦肩而过的清真寺。

职校毕业后,我就基本上没有到过北门了。我离开了清真寺,或者说清真寺离开了我,在地理上和记忆中。

后来,喜欢上了张承志的书,那些有关穆斯林的文字常常让我想起曾经近在咫尺的北门清真寺。虽然它的身影只是某个时刻的惊鸿照影,一掠而过,但经年以后,无数个瞬间身影的叠加竟然在我的脑海里堆砌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岛屿,占据着我的一分念想。

前几天,突然有了去看看清真寺的念头,我说不清这种念头的来由,就像有些想法会突然在某一天、某一瞬间支配一个人的行动,也许是为了补缀记忆中的一些残缺,抑或是被从旧时光中伸出的一只手拉了过去。

那天上午十点过,我来到了北门口,跨过耸立的立交桥就进了北门。一进北门,我就像走进了一条通向我青春的甬道,直接抵达了和我青春勾连不断的老北门。

其实,名叫北门的这个地方,也没有具指的城门,只是人们都这么叫,“北门”的称谓就流传下来了。在我看来,北门更多的是指位于这座城市北边的出城的一段街市。

记得,出老北门有一条几百米长的街,街的两旁是木板民居,挨城头的民房要高大簇新一些,越往城外走,民房就次第低矮了下去,就像一支按高矮顺序站列的队伍。街尽头的最后一溜民房低矮得可能还不及我的个子高。这些民房低矮而破旧,就像一个穿着破烂、被人遗忘的侏儒蜷缩在城市的北门。街道是泥灰路,雨天一片泥,晴天一片灰,两旁的民房都披了一层厚厚的灰,经年如此,以致于这些泥灰就像从房子里长出来的,成了本色。

当年,这条街上基本没有路灯,一到晚上,整条街就陷入了黑暗,唯有为数不多的几家灯火飘浮在黑色海洋里,让人想起这是一条街道。有时,晚上回学校,月光下,踩着自己忽前忽后的身影,总觉得身后有幢幢鬼影,一些鬼怪之事便从心头钻了出来,为了壮胆,就大声地吹两声口哨或是唱首《酒干倘卖无》之类高亢的歌曲。

那时,我常常在街头遇见一些戴着回民小白帽的居民,当时我就觉得非常惊诧——为什么在川西北的这座小县城会生活着一支北方回民?不知道他们的祖先是怎么从遥远的故乡背井离乡到了这座城市的一隅,他们的迁徙一定是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旧貌换新颜。如今,眼前的北门已成了这座新兴城市的一部分,原来的荒凉之地变成了一片钢筋水泥的森林。鳞次栉比的楼宇,次第排开的店肆,宽衢整洁的街道,彻夜闪烁的霓虹,流金淌银,繁华灼眼,俨然有现代都市的气派。

我沿着街边一路慢行,张望着街市崭新的容颜,每一步都溅起一些记忆的水花。偶尔,一些戴着白色和黑色圆顶小帽或披着头巾的穆斯林男女从我身边走过,我有点恍惚地以为,他们来自于另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 

穆斯林是这个世界上最虔诚的信徒,这是我在一家回民面馆吃面后,留下的深刻印象。多年前一天,黄昏时分,我到楼下的一家回民面馆吃面。不知为什么,面馆生意冷清,就我一人。我坐在面馆的一角漫不经心地吃着牛肉面。此时,黄昏没打招呼就闯进了面馆,和牛肉的膻味纠缠在了一起;光线昏暗下来,时光安静得有些漫漶的意味。

埋头吃面的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这是日常生活绝少听见的声音,没有尘嚣的味道,陌生,遥远,神秘,不像是某种事物发出的,也不属于平常人们的语言范畴,声音急促,节奏较快,频率较高,就像阵阵电磁波快速辐射到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和意志。我环顾四周寻找着声音的源头,面馆就我一人,没有什么可疑的发声物。

我静下心来仔细聆听,感觉声音来自于背后的厨房。我回头细看,透过垂掩地薄薄地白色帷布,一个戴着圆顶白帽的中年男子,跪拜在厨房的地上,双手合胸,深深地弯下腰,头部几乎触到了油污的地面,嘴上念念有词。对,这个声音是他发出的——从被真主附体的心底升起,带着虔诚的透明,快速穿过狭小的喉咙缝隙,在双腭翕动的挤压下,来不及在温暖的口腔逗留一会,就被舌头快速地弹出。我仔细看了一下,厨房很脏,污水遍地,四处油腻,中年男子就跪在一张薄薄的白色塑料布上。也许,在他眼里和心里,那些秽物都不存在,唯有灵明、圣洁的真主。我想他跪拜的方向,应该是朝着圣城麦加。中年男子背着我,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黄昏中,他的每一次躬身跪拜都让我的心安静地起伏,我蓦然觉得,他的念念有词是这个纷扰尘世的一首安魂曲。

沿着北门的街道大约走了六百米,我闻见了牛羊的腥膻味。再走几十米,就到了一个巷口。巷口摆着两个肉摊,腥红的牛羊肉挂在黑色锐利的钩钉上,让我想起屠刀的闪闪寒光;左边的摊主是一个戴黑色圆顶帽的年轻男子,右边的摊主是一个披着红色纱巾的发胖的中年妇女。毫无疑问,他(她)们是穆斯林。我知道,穆斯林不吃猪肉,只吃牛羊肉。浓烈的腥膻味告诉我:清真寺离我很近,或者说我离清真寺不远。

果然,走过这个巷口,再走过一家“清真食品店”就到了北门清真寺。清真寺就像那些平常的民房一样挤在街道一旁,只不过,它立着一道雕刻着回文的尖顶大门,让人一眼就可以认出这是一座清真寺。记得当年的清真寺没有在一眼可见的街道边,而是隐潜在一座院落里。现在可能是由于城市道路的扩建,清真寺就从院内走到了街面。

一道尖顶形的拱门,拱门正上方大约两米高处嵌刻着“清真寺”三个字,右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蓝色的门牌:解放路中段333。黑色铸铁大门紧闭着,像是要把一些尘俗的东西关在门外。

站在清真寺面前,我突然掉入了记忆之井,仿佛看见当年一个少年单薄的身影从这里忽忽走过。我知道,走进这道门,就走进了一个和这个俗世欲望格格不入的、关于信仰和精神的清洁之地。但我总觉得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阻挡我,来自泊于尘世的俗心或是遥远的古老经书。

我清真食品店守店的中年妇女聊了一会,她告诉我,没事,可以进去,还可以去找阿訇谈谈。听了她的话,我才稍稍放下心来。

我有点忐忑地走进了清真寺。迎面望去,一幢宽约十五米、高约四米的老木屋横卧在眼前,黑瓦飞檐,沧桑拙朴,那些斑驳的黑色油漆让人看到了古老而久远的光阴;屋檐下挂着一道横匾,上书“清真礼拜寺”五个字;四根一人合抱、黝黑发亮的木柱伫立在屋檐下;廊坊摆着一张能围坐十来人的长条形木桌,桌上覆盖着一张白布;廊房靠里的正面是六扇紧闭的黄色木门,估计是做礼拜的正殿了。寺园僻静,肃穆,神圣,仿佛远离了红尘,门外闹市的喧嚣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吸纳了,让人想起魂灵、神明之类的东西,唯有一角的一株矮小桃树挂着几朵稀疏的桃花,在宁静中泛着尘香,让人想起一些世俗的热闹。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走出了滚滚红尘,被一张澄澈的镜台罩住。

寺前的庭院站着一个年约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见到他,我主动上前打招呼,和他聊了起来。他说,自己是回民,经常来寺内逛逛,做做礼拜;很早以前,自己的祖先从西北来这里经商,然后就在此定居繁衍下来了;这座清真寺建于清代,大约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这里的回民大部分是湖广填四川时,移民而来的;目前,北门的这支回民大约有近两千人左右。当得知我是江油长钢的时,他很是惊讶。他说,他原来也是长钢的,很早就离开了单位。我真没想到会在这种僻静的清真寺遇上一个长钢人,心里顿生“何处不逢故乡人”之感。 

一会儿,一个看上去有七十来岁、个子不高、戴着一顶黑色小圆帽的老人从寺后走出来。中年男人告诉我,老人是本地的阿訇,还有一个外地的阿訇回老家去了。阿訇手上拿了一把小尖刀,他对我点了下头后,拿起地上一只双脚被捆绑的鸡,来到一小沟旁。他娴熟地把鸡倒放在沟旁,右脚踩着鸡腿,左手按住鸡头,小刀在鸡脖子上轻轻一抹,殷红如注的鸡血就喷进了沟里,小鸡就一命呜呼。当我说出“杀鸡”二字时,阿訇严肃地纠正我:不能说杀,只能说宰。我蓦然想起伊斯兰有个节日就叫“宰牲节”。

我和阿訇跨上三级台阶,就上了廊房。廊房左边有一块黑色横匾,上书“妙造自然”四个字。阿訇告诉我,这是新华社第一任社长穆青所题。听完他的话,我颇为惊讶,真没想到在江油这个隐僻之地,竟有新华社第一任社长的墨宝。据阿訇说,穆青也是回民,当年,来江油时顺道拜访该寺,留下了这几个字。匾上的四个字遒劲有力,笔锋刚直,拙朴含真,铿然有声。“妙造自然”,的确,一切自然都是神明的妙造之物,就像墙角那棵桃树上的桃花,为什么是对称的瓣状,而不是其它的形状,为什么是粉红色而不是其它的颜色。但神明又是谁造的呢?站在被寺殿切割的时空里,我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廊房的内檐下挂着一道匾,上书“二五之精”四个红字,我不懂这四个字的意思,问了一下阿訇,阿訇也语焉不详,未说出个所以然。后来百度了一下:“二”是指阴阳,“五”是指五行;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这样的解释很是玄妙,让我等俗人很难尽知其意。

我知道宗教之地有很多禁忌,便很谨慎地问阿訇,能不能照相。阿訇说,可以拍照,但你不是穆斯林,不能进入跪拜的殿堂——那六扇黄门虚掩的正殿。

正殿的上方挂着两道横匾,上面的横匾写着“真机活泼”四个红字,下面的横匾是像蚯蚓一样爬行的黄色回文。站在门前,我感觉不时有神秘、森严、肃穆从门缝里挤出来,让我心生敬畏。我突然想起了麦加朝觐,脑海里浮现出了数百万人一起跪拜真主,一起诵古兰经的震撼人心的场面。伊斯兰教规定,每一个穆斯林一生至少要完成一次麦加朝觐,那遥远的沙漠深处的麦加成为每一个穆斯林毕生向往的圣地。阿訇说,平时这里朝拜的有几十人,到了礼拜就有三百来人。我突然想起了面馆的那个穆斯林男子,他会不会到这里做礼拜呢?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虚掩的门,就像揭开了一个宗教的神秘面纱。房间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阒无一人,空荡得让人看见此起彼伏的跪拜身影;墙壁和房顶被涂成了白色,干净,清静,不染纤尘,像是一处红尘来不到的地方;如此的静谧,让我感觉有隐隐的白色的诵经声袅袅升起;地上铺着一张张能容一个人跪膝的长方形的绿色伊斯兰地毯,这些地毯被信徒们千百次跪过,承载着他们的肉身、灵魂和信仰;正对面的尽头,是一扇圆顶的小门,挂着神秘的绿色帷幕,小门两边的墙上各画有一个六边形,不知道有什么寓意。此时,我的身体和思想有些僵硬,像是被某种力量逼住了,加持了。我站在门槛外,拿着手机,探进身子,拍了几张照片。

此时,已近中午12点,阳光打在檐角上,石阶上,墙壁上,桃花上,打在我和阿訇的身上。也许在阿訇眼里,眼前宁静交错的光影里,可能有真主安拉的影子。

也许被肃穆的气氛压抑太久了,也许一个六根未净的俗人在神的面前多少会有一些局促不安,我突然有点怀念那一墙之隔的软香红尘。于是,我告别了阿訇,走出了清真寺。一出大门,滚滚红尘扑面而来,一些阳尘在眼前飞舞,一些红男绿女从面前走过,我突然觉得刚刚走出的、身后的清真寺是那么遥远,而对眼前这个和我隔离了仅仅两个小时的俗世心生一种无端的亲。

快走出北门时,我回望了一下被四周钢筋水泥的楼宇夹峙的清真寺,我知道,在这个深陷物质欲望的无所信的城市里,那里栖息着一个民族虔诚的信仰和精神,就像张承志所说,那是一种清洁、无援的思想。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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