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颖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第二章 花坎肩儿 纯真的童年友谊,伴随着不该有的噩梦 9 很多年之后,市面上流行的一首歌里有这样两句:“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让已经成年的韩松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游回了时光急流的源头,激起一波微澜,沉淀了的记忆倏然活跃起来。 好像你正在收拾房间,无意落在地上一张发黄的照片,拾起一看,啊!那上面陌生稚气的小脸不就是自己?! 它从哪儿来?那是什么时候…… 他用成人的头脑理解那歌词,结论是——几乎每一个孩子都曾是这么感受的,后来很多人忘记了,其中包括自己。 不!不是忘记,而是—— 从不确定的哪一刻起,他们(还有他)脱离了现实,沉入梦境—— 时光漩流中的行进者,将要带到彼岸的东西遗失了,自己还不知道。 梦一直在做,甚至可能永远不会醒。 后来,行进者发现了自己的遗失,急忙折返,寻根溯源地找回去,焦急、失望、茫然。 一个不经意的细浪,把曾经失落的,送回到面前——梦醒了。 他找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真实——淹没在时光里的真实。 生命的行进由此重新获得了意义。 对韩松而言,梦的沉入和苏醒,都伴随着沉重的代价。 10 短短两个月的体校生活,伴随着蓝蓝的天和春季干燥强劲的风。 放学后的时间所剩无几,作业一个字儿也不能少,他比同龄的大多数城市孩子,都更早尝到了“累”的滋味。星期天怎么过的忘了,一起战斗的小伙伴们的模样模糊了…… 唯一高兴的事儿,就是认识了舒扬。 他们是体校同学,同一年级,都穿着妈妈用旧衣服改成的棉坎肩,都觉得坎肩的花布面羞于见人。 他们成了同盟军,彼此成了对方平生第一个以“哥们儿”称呼的朋友。 他们从相反的方向来到体校,再从相反的方向回家,谁也没送过谁,却在短短的训练生涯中一起换衣服、一起咬牙、一起偷玩一起挨罚,狼狈为奸、形影不离,甚至认真盘算过怎么搬家能住得近点儿,怎么能转到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 舒扬学习好,还没告别“双百”。 但小韩松更羡慕他作业少,特别是还有一部分是专门免掉的。 都是上体校,人家就能减作业。韩松心里萌生了最早的不平。 好在舒扬大方—— “没事儿,不就作业多吗——拿来!散了上更衣室一块儿一写不就完了……” 他打心眼儿里乐,压根儿不知道,噩梦已经悄悄爬上了肩膀。 11 训练结束后,没力气再玩打仗,回去也赶不上场了。 其他同学来自不同学校,因为花坎肩不齿与他俩为伍。 更衣室里,他们开始了最早的聊天——回忆以往的战斗生活,战友、功绩、威望、武器,成了谈论、炫耀和捏造的主题。在武器上,舒扬略胜一筹,而拥有最亲密最忠诚战友的优势,又大大增加了韩松的分量,至少弥补了其他方面的不足,连舒扬都承认。 “可惜她没法过来。要不,你再拉上一个咱就‘四人帮’了……” “你说她真是女生吗?” “那当然——她还进女厕所呢!” “那可没准儿!我们那边有一小男孩儿,就天天跟他妈上女厕所。” “那不是流氓么?” “不能吧——那小孩儿还穿开裆裤呢。” “嗨!那就是不进女厕所,不也都让人看见了——那就不算,小孩儿懂什么呀……” “那她一女生你还管她叫‘弟’,女的是妹妹。” “那哪成啊!妹妹上不了前线……” “让她当特务!特务里有女的。” “也不成!她还得跟我一头儿呢!” “也是啊……那要不就还叫‘弟’吧,我也没什么好主意了……对了,那作业,我写的那些——挨说了吗?” “没——有——我们老师都没看出来!” “少男是不是有好几把枪?明儿拿来让我也看看。” “好嘞!哎哟,都好长时间没看见她了。没事儿,我找她要去,我认识她们家。” …… 他让朋友失望了。 再见到舒扬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12 第二天放学后,他被通知暂停训练。 老师办公室里,父母正襟危坐,手里拿着舒扬帮写的几份作业。 “这下齐了——人赃俱在,问他吧!”班主任老师。 父亲把作业本往桌上一拍,一把拎过他来:“这谁写的?” “自己写的!” “胡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吧!到这时候了还不老实,死硬到底啊?!”又是班主任。 “您也别急,要教育回家教育去。这可是屡教不改了!请了家长还敢不承认,胆儿也忒大了!” “小松,这作业谁写的?” “……别人写的……” “谁?!” “……别……人……” “包庇!包庇罪加一等知道吗?!” “没有……别人……说了你们也不认识。” 父母不约而同瞅了老师一眼,大概对“罪加一等”的警告有些吃惊。 “韩松,当你家长面儿,趁早老实说!不认识,告诉你,只要有这么个人,上那儿都能把他揪出来!” 韩松没供出朋友的名字。 不供,自己罪加一等;供了,那一等的“罪”就自然加到了哥们儿头上。 那不成叛徒了么! 而且,自己也还是有没加上一等的“罪”,在劫难逃! 索性咬牙死硬到底了。 跳过三米四十的腿不住打颤。 结果,“罪”加数等,概括如下: 其一,让别人代写作业且不承认,懒惰、不诚实、目无师长; 其二,别的同学都不嫌作业多就他嫌多,不努力学习,中毒太深; 其三,上体校不学好,把外校的坏风气带回来,结交坏朋友,班上还没有,从教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找人代写作业的; 其四,借口体育训练和坏朋友鬼混,跟像李文那样的流氓打得火热,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其五,作风不正派,据说和外校女生有不正当往来,那女生家庭情况复杂,几个哥哥都是坏分子…… 结论——这孩子已经堕落到了本质! 要求——停止体育训练,加倍补齐作业,断绝一切不正当来往,家长回家好好管教,该揍就揍,不能姑息! 建议——家长好好检讨一下自己给孩子带来了什么坏影响,协助老师调查代写作业的事,一定要查出幕后黑手!! 就这样,九岁的韩松,顷刻间恶贯满盈了。 13 当夜,他跪在自家搓板上,接受盘问和皮带。 皮带后来让邻居劝着停了,盘问的内容,最终缩减成两个问题: 到底跟人家女孩子怎么了? 和, 父母哪点儿影响了你,让你变成这样? 问题太难,韩松直到累极倒地,也没答上来。 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补作业——昨天的、今天的须如数做完,舒扬代写的部分及相应当天所有作业做双份。 妈妈把只剩几页空白的作业本们撕得粉碎,那上面有舒扬的字迹,更有小韩松自己一笔一划的辛苦和一个个鲜红的“优”。 舒扬粉碎了,“优”粉碎了。 泪水滴在新本上,一团糊涂,小小的心,粉碎般阵痛着。 “你爸爸一宿没睡,说打重你了……”还好,爸爸已经上班去了。 “可孩子——你也太不争气了!作业写不写得完是一回事,让别人写是另一回事,打的就是你不诚实…… “打今儿起,咱告别过去——体校咱不去了,舒扬那孩子,咱也不跟他玩了,甭管是不是坏孩子。好好写,妈给你买的新铅笔新本。写好好的给老师看看,咱是好学生、好孩子……” 母亲请了半天假,坐在一边不停削铅笔。 迟归的父亲一言不发做了顿像样的晚饭。 两口子陪着九岁的儿子,熬了个通宵,终于把所有该写的都写完了。韩松的手已经累得不听使唤。 “记住妈的话,千万别再跟女生玩了,特别是那个少男,千万别理。老师说的那些不好的孩子,都别理。好好学习,给妈争口气!” 14 杨柳吐着嫩绿的新芽。风吹在脸上很软,很柔和,但透进衣服之后,却变得彻骨的冷,冷得浑身生疼。 韩松的头沉沉的,觉得“告别过去”之后往学校去的路特别长。 有点儿恶心,嗓子发干,呕了几下,都变成了咳嗽,振得身上被风吹疼的地方更疼。 好在鼻子里留下的浓浓新绿气息很提神,也压恶心。 一想作业竟真的补完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脑海里不觉幻画出老师检查时既满意又吃惊的样子。 “我是个好孩子!”他想。 “大伙儿都看看,这就是懒惰不诚实的下场!” 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扬着辛辛苦苦写就的几本作业轻蔑地说。 韩松大吃一惊,身上的痛楚骤然加剧,禁不住猛地咳嗽起来。 “这可是咱们班的害群之马!上了几天体校坏本质全暴露了,跳出来了!还是蔫儿坏,不接受批评消极抵抗,昨天竟敢旷课!” “我妈说请假了……” “谁让你说话了?举手了吗!?”中队长。 “还狡辩!你妈说请假就请假,准了吗?!拿你妈吓唬谁哪!家长包庇坏孩子的多了,还有犯包庇罪枪毙的呢你妈怎么着?!!” 老师脸红了,眼也红着。 “看来家长也不起好作用,咱们同学帮助他吧。咱不能让一个人玷污了整个集体。我宣布,打今儿起,给韩松办学习班,咱班可不能再出个李文。他从现在起先叫‘蔫儿坏’,先给个下马威,以观后效!” 显然,班上几个大个子明白“下马威”的含义——上午的三个课间,韩松挨了三顿揍! 他无力抵抗,更无处诉苦,只能捂着头脸躲闪。有老师前来喝止时,施暴的孩子坦然回敬道:“老师让打的”。 原本是街道工人、因参加“工宣队”表现突出而被转成教师的班主任,这回终于露了笑模样——孩子脸上终于出现了本来想通过家长留下的青紫伤痕。 中午回家路上,韩松几次差点儿摔倒。 身上没有一处不疼,好像被揍了无数顿似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似乎到了晚上。 “韩松,走直了!”小队长怒声呵斥。 快要睡着的孩子猛一激灵,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赶快回到家,赶快躺下歇一会儿——他想哭,快要忍不住了! “嘭”的一下,肩膀被一只手有力地揪住。差点儿摔倒的男孩被拎出队外,踉跄到墙角。 “啪”的一记耳光,金星乱跳间,他认出了李文的脸。 “小丫的,找死哪!我他妈跟你怎么了,你丫绕世界陷我,弄死你丫的!” 胯下的一脚,让莫名其妙的韩松弯下腰,豆大的汗珠流进了眼睛,酸涩滚烫。 他竭力想找自己的同学,可视野里连个影子也没有。 腿软了,他跪在地上,泪水和汗水在脸上交错。 冰冷、酥痒。 李文揪住他脖领子往前拖,抬腿又要踢。 韩松吓得紧闭起眼睛,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身子。 “李文!干吗哪!” 清脆高亢的喊声和疾跑近前的步声,吓了俩人一跳。 韩松睁开眼睛,少男的影子和跳动着的辫梢模模糊糊。 “有你丫什么事儿!滚蛋!” “好哇你,敢打人!松开!!” “管着吗?!别找抽啊!” “就找抽!你给我——松开!” 少男死命拽李文的袖子,迫使他放开了韩松。 “我他妈——抽你小丫的!” 抡过去的手掌被少男紧紧揽住,两人顺势抱成一团滚倒在地,少男的一只辫子散了开来。 “韩松快跑!快——别管我!快——跑!我……我快坚持不住了——” 韩松一口气跑回家,身上的土都没来得及掸,总感觉背后好像有人追。 妈妈还没回来,他锁住房门爬上床,憋了一上午的眼泪,像一下子干涸了,胸口一阵骇人的剧痛带来潮涌般的恶心,还不等起来就“哇”地吐了一大口什么东西,接着眼前一黑。 醒来的时候,头沉沉的,左胳膊酸疼,好半天才认出妈妈的脸。 “小松不怕,这儿是医院。不怕……过两天就好了……”妈妈的眼睛是红的。 直到几天后出院回家才再看见父亲。 小弟弟也在家。 小家伙晃着胖胖的身子过来抱他,他搂紧弟弟放声大哭,把弟弟也吓哭了。 后来,爸爸把弟弟抱走,留他一个人,趴在床头呜咽。 15 他恨打他的同学,恨班主任,恨舒扬、少男还有李文。 他认定他们串通好了让他受罪、挨打、补作业、得该死的肺炎。 他怕上学,怕回学校。 虽然班主任被换掉了,可同学、小队长中队长们,还把他叫做“蔫儿坏”。 他没再去过体校,也不爱去学校上课。经常背起书包假装上学,一旦出了父母视线,就跑到一处背静的地方发呆。 后来和李文一伙遇上,挨了几顿打。 再后来,和李文单独较量了一回。韩松把所有的恨都聚在一块儿,使出吃奶的力气,拿出十二分的勇气,最后落了个平手,被李文叫成“哥们儿”,成了全校有名的“旷课大王”。 “听说你那时候旷课特多,你爸老打你是不是?” “也不是老打,打过三四回吧。” “那你够幸福的!我让我爸打得屎差点儿没出来……” 二十年后,他意外地又见到了李文。俩人喝了一夜的酒,跑了一夜厕所,居然谁也没醉。 那时,他才发现,原来李文是个极坦率极重感情的家伙,而且记性好得吓人。 16 四年级开学的时候,他转到了另一所学校,离原来那所不远。 他学会了骑自行车,并且深深迷恋上了骑上车到处游走的感觉。 他告别了打仗的游戏,几乎忘记了以往的生活。 戴上红领巾之后,每天除了骑车之外,还在家里看爸爸买回来的好多有意思的书。都是历史故事成语典故,开始并不觉得怎么有意思,后来就渐渐乐此不疲了。 星期天,父母带着他和弟弟上附近一座公园,百游不厌。 小弟弟长大了一点儿,话说得很利落,经常缠着他讲故事。他打心眼里喜欢胖小子。整托改日托之后每晚带着小肉球玩。 弟弟坐在车前梁上,幻想自己是一位将军,正在指挥千军万马,乐不可支。 他成了副官,时而报告,时而阿谀,千方百计重现弟弟得意忘形不可一世的表情。 十分令他自豪的是,在无数次出游中,他从没把弟弟摔倒碰伤过。 他的骑车技术和小心翼翼,得到全家人的认可和信任。 他看见过一次舒扬。本想不理,可碍不过面子,只好停下聊了几句。 舒扬也不上体校了,迷上了乒乓球,据说打得还不错,可能不久就能上少年宫练球。他妹妹也像韩松的胖弟弟这么大了,特讨厌,还是弟弟好。 “对了,你那假弟弟少男,现在怎么样了?你还没给我引见呢……” 韩松始终一言不发,听到这儿一闷头蹬车走了。 胖小子高喊“哥哥再见”,怎么也扭不过身子对舒扬做出一个再见的手势。 韩松其实并不恨舒扬,说起来人家真还是帮过自己,算是个“哥们儿”。 可他已经不习惯和同龄人说话了,脑子里除了历史故事,就是弟弟。在学校也很少跟同学玩,课间写作业,谁也不理,老师跟父母就此还专门谈过—— “光学习好也不行,还得全面发展。这孩子太孤僻,不能跟同学打成一片。这对以后的进步不利——一点儿群众基础也没有,评什么都难,老师不能一人说了算不是……” 可他改不了,也不想改。 他根本就没想“评”上什么,只有马屁精和“事儿妈”,才能当上三好生或者挂上几条杠,白给都不要! 读来的改朝换代兴衰荣辱让他觉得,一切光荣和伟绩,都不那么可靠。 他已经纵阅上下五千年,比老师懂得还多,连老师都得管他请教,还在班上表扬他的博学。 在他看来,那些贫乏愚笨得连九十分都考不到的同学不可理喻,靠打小报告拍马屁踩着别人头顶戴上杠子的家伙和历史上的弄臣、野心家及当道宦官也没什么两样,与其说不能跟他们“打成一片”,倒不如说是不屑与之为伍——他已经先于他们走过历史的长河,升华为睿智的旁观者,四下所见满目蠢材,全是些蝼蚁之辈!包括舒扬,也可能还有少男! 他不屑和舒扬多说话,提起少男,也没什么可告诉的,所以扬长而去。 他根本不知道这两年少男在哪儿,情况如何。 两年,就他当时的年龄而言,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个最最亲密的战友,那个拼命搭救自己的小姑娘——对了,她是女生,梳着小辫子,和李文扭在一起的时候散开了。 散开的头发很长。 散开的刹那,像是谁忽然扬起一幅黑的薄纱。 他见过“奶奶”几次。 “小韩松你好啊……” “奶奶好!” “小松怎么不来玩啦……” 没有回答。 “小伙子骑慢一点,不要摔跤……” 他脚下加劲更快地飞弛而去。 上次路过,好像“奶奶”的小店关了门,里面也没了灯光。 他没停下,也没多想。 不过,他还是喜欢“奶奶”的,少男也还不错。到底也是亲密战友啊,把她忘了,实在太不应该。 她现在怎么样了……该不会也像那帮家伙一样吧。 千万别! 初冬,人人都抱着收音机度过晚餐后的时光。 宋世雄大叔清脆流畅的声音,把中国女排一步步送到了世界杯决赛。在出人意料的辉煌胜利和由此导致的全民“听球热”的感染下,我们睿智的史学家也难以免俗,一发而不可收。上下五千年的熏陶所沉积的民族自豪感和带有大国沙文主义色彩的爱国情绪首次爆发。 他聆听着伟大的最后胜利的消息,随着宋大叔轻微的哽咽,落下泪来,放下收音机和不明所以的弟弟,冲出家门,在庆祝的鞭炮声和绚烂的烟花光芒中飞奔,一口气过了几个街区,直到疲劳压过兴奋。 五光十色中,他意外地又见到了少男。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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