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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颖:朝霞如梦(27)|小说

 作家荟 2020-11-03

毛颖:朝霞如梦(26)|小说

文/毛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第二十七章 不再是梦

幻像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淡去,终于离析了梦和现实。遥远的她徘徊于苦难和茫然。一切都已“不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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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考得如何?

“别提了,不怎么样。那不是跟搬家赶一块儿了吗。

舒扬跟刘超相处长了,也时不时抽起了烟。

“又搬家?搬哪儿去?”韩松心里一沉。

“倒也没哪儿去,就从路东到路西。我爸他们单位调房,机会难得。我妈不想搬,说再搬又得换学校,就这么着,七调八换,弄了一处附近的,别的单位的房,算是换了吧。

“几间呀?

“三间。一楼。我瞅着挺大的。

“是新房么?

“不是,八成新吧。

“恭喜恭喜……你们也该报志愿了吧。

“草表都填完了,一模考得不好,我也没敢太冒,你呢?

“我倒想冲一冲。文科重名牌,名牌日后还未准分得出去呢,不冲不行啊。

“统计也可以报呀,文理兼收。我看你遍天帐记得怪不错的,干吗不试试统计?

“文理兼收专业,文科生一点优势都没有。你有没有什么专业上的倾向?

“没有。基本上靠我爸选。

“那学校呢?

“反正草表填的都是外地的。

“那干吗呀?

“同样水平的学校,外地的比北京的分数都能稍微低点儿,这是历来的规律。再说,我也想出去走走。

“离开这座城市?……还打算回来么?

“现在没打算,将来再说吧,还不一定离得开呢,仨月之后一见面,一问,舒某人敢情在哪儿自费走读起来了,也未可知啊!

那个春夏,城市里到处唱响着费翔齐秦,到处是跳霹雳舞的孩子。彩色的高腰运动鞋,黑色半指皮手套满眼都是,头上扎的红布条像飞扬的柳絮飘扬在大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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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春夏,大人们忙于抢购所有他们认为在“价格放开”后会狂涨不止的东西,忙得来不及细想抢购来的东西究竟有多少实用价值。

那个春夏,面临高考的他们,在灯下挥汗如雨,磨砺着每一根神经,倾听着人生第一次挑战步步进逼的脚步。

舒扬家的新居,已尘埃落定,韩松步行拜访的时间,由三分钟变成了六分钟。

看着哥们儿的小小天地,他不由得又高兴又羡慕。

“我爸妈怕是没分房的戏了。”他说。

“嗨!没戏就没戏了呗。以后,就看咱们的了。

他们默默看着对方,不约而同想起童年的花坎肩和一起走过的一个接一个梦想,笑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这笑中,深深凝聚着心灵相通的印记,悄悄爬上了成熟沉稳的纹路,闪烁出对未来的憧憬和渴望,成年人的憧憬和渴望,而不再是——梦。

韩松堪堪够到第一志愿分数线,如愿以偿地被“对外经贸大学”录取,舒扬也上了第一志愿。

本来报的时候,母亲不同意,自己也觉得可能低点儿,可父亲说,那其实是一所极负盛名的学校,只不过北京人对其知之不多罢了。他觉得自己状态也不太好,生怕考不上,就报了。结果还真考得不理想,不过刚好压线。

学校在数千里之遥的天府之国,距离上倒符合他的想法,就是地方让人觉得有点儿那个——偏僻。

“那你还报,不是你自己报的吗,跟谁找后账去。

韩松对哥们儿的不满啼笑皆非。

“是啊,我他妈尽办这没处说去的事儿。

“你先不忙自怨自艾,去了就知道了,许比哪儿都更合心意呢。哎我可听说了,有道是老不戍边少不入川哪,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只怕你乐蜀而不思京了,也不一定。

“话是这么说,可……其实只是个说辞,既出了门,哪儿还不都一样。就像你说的,那地方也不坏,在我印像里,其实比好多外地还都强呢。

“明白了,说到底,还是离不开北京,后悔了是不是……各有千秋吧,离开,自有离开的好。

“陈歌转走了知道么?

“转哪儿了,不知道哇。

“八中。他爸找的路子。学籍没动,就是上人家那儿念高三去了。

“我倒也听说八中特好,敢说保证重点名牌升学率百分之多少多少的话。

“我倒觉得未必……不过转走也好,她们年级那帮老师……要我是他爸,就干脆把学籍也一并转了,让他们掂量掂量,到底谁更不舒服。

“啊?你是他爸?可别让丫听见,还不得踹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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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和陈歌加入了为舒扬送行的行列,同去的还有他的全家和十来个送行的同学,规模可谓浩大,但刘超并不在其中。他高考成绩极差,什么边儿也沾不上,就是前一年才刚刚兴起的自费招生那已经被钱感动得一降再降的分数线,也难望项背,正在家积极运作赴美留学的事,终是跟普通人家的孩子踩不进一堆里去。对于他的缺席,舒扬并没显出多少遗憾。

那时候,逃票蹭火车的人太多,凭车票和接车电报发售站台票,一张车票限购一张,所以,十几个送行的人,都只能送到检票口,根本不能营造出电影里那种一帮人目送列车徐徐启动、车上车下互相挥手致意的深情悠荡的氛围。

韩松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把电影或者其他什么非现实的东西所描述的情节和场景,与真实生活做比较。之后,在他的意识中,电影变回了电影,现实也变回了现实。

“叔叔,我进去吧。

韩松指指那张唯一的站台票,弯腰掂起一只沉重的包。

“谢谢你了,还是我去。

舒父没把站台票给韩松,自己又掂起一个包。

韩松没说什么,默默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舒扬。

“保重。”他说。

他知道,这个时候,父亲比朋友,更渴望最后的一段同行,虽然更害怕列车徐徐开动挥手告别的场面。

他想,做儿子的心,此时此刻,应该是和父亲完全相通的。

他看着舒扬昨天还那么威武挺拔的身影,被沉重的包袱压得单薄而孤独,盯着舒扬一向稳健风飞的步履,在走向遥远他乡的征途上,变得迟疑而蹒跚。

他看见他转过身,冲自己,冲大家挥手,模仿着毛主席的“挥手之间”。

所不同的是,毛主席有且只有盔式帽,而他两手空空,肩上挑着快十九岁的他从没挑起过的重担。

“好好干!”他喊:“你们在后方打得越好,我在重庆就越安全。

嗬!

“还贫呢——”母亲笑,随即化成呜咽。

“走吧你——贫!

陈歌也挥挥手,又连忙收回来捂住半截脸,横压着的指边,截住了奔腾而下的热泪。

舒扬猛转过身,拥着父亲,快步汇入混乱的人群。

转身的瞬间,韩松清清楚楚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亮。

他确信,那是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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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开始了大学生活,也开始了通信。

那时候,打电话还很不方便,更甭说电子邮件了。通信,是人们最主要的远途交流方式,笨了些,可别无选择,倒更益于磨练书法、耐性和文采,也比现代化的方式,更容易倾注和表达情感。

通信在大学生中很流行,就连男孩子也开始学女生的样儿,把写好的信纸,折成各种不规则形状;就连本地离得并不远的同学,也用通信代替了大多数拜访和约会。

信纸有很多折叠方式,据说代表不同意义;贴邮票的位置、方位,所用的纸和笔的颜色以及必不可少的称谓落款的格调,都被赋予了多种意义,中西合璧、内外兼修,各地各校甚至各系各班的说法,竟也不尽相同,显然不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不过韩松和舒扬的信,却一直不拘模式。

舒扬甚至在抱怨山城多雨无晴的苦涩和深深的恋家之苦之余,还大肆介绍了一番时下这边关于信的各种繁文缛节,还说“咱就不来这套了,否则真的无以免俗了。

韩松的信也每每以二人大号冠以抬头落款,纸也是折成让信封能装下就算了事,笔更是信手拈来,甚至用过铅笔和红色笔。

他们之间的友谊,已经不需要任何暗示或饱含寓意的修饰来证实、维护和增进。

他们甚至不需要在信中谴辞造句前因后果地把握一篇文字最起码的模样。

想不起的字,用别的字随意代替,甚至夹脏携秽者有之;一逗到底、通篇一段甚至缺标少点者有之;半截换笔换纸、整段涂抹甚至前言不搭后语者亦有之。好像不是在写信,而仍在面对面闲聊,就像在土城的小树林边,在熟悉的街市的马路牙子上,在体校休息室里,在无数次并肩徐行的路上。

信里,他们无所不谈,从课业计划到科目进程,从校园现象到家长里短。四川女孩子长什么样,军训时差点儿和班长打一架,对方还不是自己的班长,还没入团就差点儿被派成团支书,到舞会凑热闹太黑什么也没看见,四川的面麻得人说不出话,外经贸的伙食全市最差等等等等。不管前头都说了什么,末了一律“此致敬礼”,从没有过“祝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什么什么的。新年也没寄贺年卡,俩人在信里互问了新年好,不约而同说贺年卡比信贵,不值当的给对方花那钱,就免了吧……

这么写着写着,寒假就悄悄来了。

舒扬听着火车越来越轻松的吟唱,看着窗外越来越开阔的视野,点燃身上最后一支终于在阴霾无尽的雾都让他抽上瘾了的香烟,在升腾的烟气中,悄悄流了眼泪。

那一刻,他在心里对着越来越近的故乡说:“北京,家乡,我回来了……”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离不开生他养他的家和这片土地。

那一刻,他就下定决心,毕业后一定要回来,再不四处漂泊,哪怕是物华天宝的异国。

那一刻,他想起了杳无音讯的少男。她难道就没有思乡的泪水?难道还没尝尽流浪的苦涩?

他没敢跟韩松透露自己思乡情绪中少男的那部分,就像韩松在给他的信里也很少说到陈歌一样,好像这两个女孩子,在他们的生活中已经消失了。

不,不完全是。他想。

其实少男也并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一个埋得深深的结,深得不敢、不忍也不愿去揭示,但肯定存在着,就在韩松心里。那种存在的不容置疑,甚至超过活生生坐在眼前的陈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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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中确实不同凡响,至少培育和助长了其门下敢于挑战一切的非凡信心。

陈歌的意气风发,比起去年同期他俩的焦头烂额,可谓天壤之别。

“她这人就这样,愈难愈强”,舒扬想。虽然,作为女人,这种品性的存在和膨胀,并不是那么那么的让人喜欢;但作为一个人,这种品性,又是那么那么的无坚不摧、难能可贵,尤其是,女人。

“好!擂鼓战金山!

他不由得由衷赞叹,似乎被她的蓬勃英气感染了。

“哎——还半年呢,战早了。

陈歌不再说他贫了。

作为朋友,他贫得实在可爱。

韩松接过话茬:“那少说也是十年磨一剑,铸成莫干间了。

“看见没有,学文的就是学文的。”舒扬指着韩松对陈歌:“目下,已大有青出于蓝之势,你现在转文还来得及,要不以后吃亏的时候多了去了。

“他是那青,那谁是蓝?

陈歌瞪大眼睛,憋着笑看着舒扬。

“嗨!这还用问。”韩松站起来给舒扬斟酒,“这不明摆着吗,”转而对舒扬做亲密私窃状:“蓝先生,今儿徒弟在这儿给您补拜师酒了。

三人大笑。

可能也是出于年龄身份及时下潮流一类的客观因素吧,加上舒扬陈歌双方家里都还对对方抱着前见——大人门可不像他们,和和打打不当回事——韩松家也挤,没有哪儿是方便三人齐聚的,于是仗着大学生活费的微薄节余,他们开始了最初泡饭馆的日子。

那时候,京城还基本没有茶馆,有也是夹在酒吧中间,等着宰那些在他们看来钱多得能撑破口袋就想扔出去的老外和不知怎么发财的极少数中国人的,穷学生决不敢涉足,甚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小饭馆也只是在不上座的时段,才能对这些一盘花生米一碟拌豆腐两三瓶啤酒的客人,表现出心不在焉的耐心。

可他们毕竟有了一个比谁家都更开放、更随便也更成人化的空间,并且在韩松“消费刺激生产力”的鼓吹下,一发而不可收。八中附近隐隐可见的高大白塔,成了几个人那个假期里最熟悉的景物。

“欢迎你们常来,最好天天来,我就不带中午饭了,忍到两点以后吃你们。”陈歌说。

“别说啊,从这个角度看白塔,真舒服。

“你呀,恋乡狂了,让重庆的雾把眼睛洗了,回来看什么都亲。

“还就是,不说我还真没意识到。你说这白塔……”

“别打岔蓝先生,”韩松又为他斟上白喝的、就比白开水多点儿颜色的茶,“怎么一说请客之类的,就顾左右而言他呀。

“就是的。”陈歌飞来个很女性化的眼神。

“不要色诱啊——”舒扬回了一眼,“我自岿然不动。

“你——讨厌!”陈歌用筷子头蘸蘸“茶”,飞快甩过来几星水滴。

这“蓝先生”算是叫下来了。因为谐了音,让人想起当时京城家喻户晓的老舍先生杰作改编的电视剧《四世同堂》里那个个人卫生和品貌都令人难以恭维的汉奸,故而饱含了戏谑意味。即使是在大多数人都把那出戏忘得差不多了的之后,韩松和陈歌,仍然执拗地如是称呼舒扬,后者也并无微词。就是那个能看见白塔的小饭馆里怯生生的外地小姑娘,也这么叫,叫得很认真,饱含商者的热情和尊重——她以为这是尊称。毕竟,在那时候,叫谁一声某“先生”,显得比今日罕有和有趣得多。对此,舒扬也只是无奈笑笑摆摆手,权当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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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不等到元宵,舒扬就又要走了。

韩松这回说服了他父亲,自己独自去送他。

陈歌已然提前开学,开始了最后冲刺。

“你好像一直有话要说,我没猜错吧……别闷着了,再不说又得写信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当我这蓝先生白当了呀!说不说?

“我们学校计算机气氛挺浓的……”

“啊,挺好,怎么了?

“我认识个老师,说是老师,其实也刚毕业,比咱大不了几岁,算新哥们儿吧。

“嗨,哥们儿呀!没劲……啊,然后呢?

“然后,我就老到他实验室上机。他计算机特好,算先驱级人物了,说将来的世界必定是计算机的世界。

“将来的世界是共产主义啊……你该不是计划转系吧。

“那倒不是,就是跟他上机。他那机器里有游戏,而且……而且还有……”

“还有什么,总不至于还有一付大春宫什么的吧。

“没有也差不多,他说是香港那边流过来的,美女照片,有的全露……”

“那有什么呀,我倒不觉得是坏事,开开眼界吗。

“有一幅……有一幅……”

“怎么了?

“有一幅上,那女的……特别像少男……”

“……”

“三点式,脸庞像极了。他说这是最漂亮的一个,反复放了好几遍,我越看,越觉着像。

“……像而已。就算万里挑一,那二万里就挑二了,这世界大着呢。你呀,想她想疯了。

他自觉话说得不太合适,可直到上了火车,也没找出到底说错哪儿了。

但韩松当时的表情和被马上岔开的话题,都告诉他,自己的话,有问题。

其实不管是担心还是排解,不管话说得合适不合适,都是为着使自己和对方相信那并不是少男,相信不幸而美丽的少男不至于不幸到被迫,甚至是自愿出卖自己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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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底也没能确认那到底是不是少男。

就算她自己看见那张照片,也未必就能确认,那是或者不是自己——这种照片,她拍得太多了。先是新中国最先打出“夜总会”招牌的娱乐场所关于演唱的海报上一袭紧身衣露着大腿的;再是作为健身中心女子有氧运动班广告形象,被邮寄到最早萌生减肥念头并不在意可观花销的白领女性手中身着体操服的;后来变成引起开放地区意识形态轻微波动的泳装内衣广告上众多的比基尼之一;再后来,则成了无数或醉或醒或知或不知的……她留在不知名的陌生人手里的照片太多了,连自己都数不清,甚至不知道被拍了照。

那些演唱海报,逼得她唱哑了喉咙。检查发现,不时呕出血丝的缘由,竟是当初自杀未遂残存在胸腹之间某处已经石化的尖锐铁屑,当时手术做得太急,没处理干净。

那些健身广告,最终并没使她明白到底什么是“有氧运动”,反倒拉伤了肩部和小腿韧带。

那些穿着让人拍照的泳装和内衣,事后都归了模特本人,多得几个箱子都装不下,几辈子都穿不完,最后全让她贱买了。

那些照片,记录着无数酗酒无归的夜晚,记录着糊里糊涂沦为陪酒女郎的屈辱和哭泣,记录着多少次关于金钱、人格和……的讹诈和同样多的抗争、逃避以及在逃避中的凄风苦雨、饥寒交迫。

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

韩松看到的那张照片,或许只是一幅内衣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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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场席卷全国的风波爆发,她还沉浸在才开始一个多月的平静里。

那是在成都,她终于卖掉了所有用不上的内衣,在一所知名大学边上的体育中心,当上了身着紧身衣分外扎眼的旱冰教练。临时性的,工资不高,但在成都,算过得去了。

这里的人和社会氛围,还远不如珠江三角洲开放,但却传递出谨慎而聪慧、精明而古朴的地方气质。对于一个异常美丽挺拔的外乡姑娘,几乎没有多余的怀疑和企图;对于中心里最年轻的教练员的背景和口袋里的钱,没有生出近乎事实的想象;对于优美的线条和飞舞的长发的艳羡,也都多与脚下轮子画出的矫健身姿连在一起,最多也仅止于远远的观望、注视和对不经意轻泄的春光的期待和梦想。

第一次拿到工资时,她决定长期留下来。

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她的气候,喜欢她的物产丰富,喜欢她的淳朴和圆滑。

她买了一套非常非常普通,普通得有点儿土气的内衣,穿上细细感觉被这个陌生而可爱的地方紧紧拥抱呵护的温暖与柔和。

这温暖柔和的包容,还不及渗透全部身心,风波就开始了,中心是北京,焦点是大学,是大学生,是肯定已经成为大学生的韩松还有舒扬,或许还会波及在大学校园里养老的奶奶,她日思夜想的奶奶。

隔壁大学乱成一团,街市上天天都有游行、冲突、绝食、罢工、流血。

各种传闻和报道,鱼龙混杂,一股脑冲进视听,在头脑里掀起狂澜,推动着心房里的恐怖一点点无情上涌,终于把她推向一墙之隔的大学校园,推向铺天盖地的土制宣传品的海洋。

后来来了武警。

她到底没能抑制住担心,拿起了电话。

成都尚且如此,北京又当如何呢。

她的手在发抖,但终于还是拨了号。

奶奶安好,学校里并不乱,几个朋友的消息一直都没有。

她又拨大嫂单位电话,没人接。最后咬牙拨通了陈歌家的电话,结果不是,记错了号码。

她蹲在电话室门口挠头,引起了强行送回少数滋事学生的武警部队留下的警戒人员的注意。直到她悻悻走出校门,那个小战士还愣愣瞪着俏丽背影消失的方向,他的排长已经趁这会儿从总机接线员处查出:那女孩打的三个电话都是北京的号码,两个通话中时间较长的一个,是打到大学里去的,哪所大学并不重要,他也记不清,反正是大学。

望着那座她曾买过身上这套内衣和新旱冰鞋的全市甚至全省最大的商场在浓烟和火舌中倾颓,望着四下奔跑的追击者和被追击者在无数警灯旋转的幽幽蓝光中不顾一切的脚步,她麻木了,一瞬间忘了身处何处,一瞬间迷失了所有的方向。

她被奔逃的人潮冲到火车站,忘记了回去的路。

她被站前广场混乱冲突的血光吓进了站内,随着不知所措的人群拥上火车,在是否下车的徘徊和两手空空的惶恐中,到达了终点。

她被赶下车,追上人流往外挤,和潮水般进站的学生擦肩而过。

终于,她看见了“重庆”两个字。

随着大松一口气,几分钟前一个刹那里陡生出的感觉,被倏地冲淡了,即而被她认定成了幻觉。

那个感觉是——擦肩而过的人丛里,似乎有一张特别熟悉的面孔,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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