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红月亮(1)麦斯维尔·伍德|小说
文/毛颖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下午一上班,“技源工程公司”的大小办公室里,就开了锅,老中青三代男男女女,都在议论上午全体大会刚传达的“改革精神”,不时传出粗口和叫骂。“别说,没那么多,少说得有一半以上支持。谁呀,你说谁呀,二线的不是占他妈一半还多呀!”“那不一样,叫设计院还有人管,叫了公司,就他们丫说了算了,这可大不一样。”“嫌不合适呀,您请着!不是说了吗,大门是敞开的。”“大家不要吵了——院领导也有难处,咱们呀,不能靠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各显神通吧。”他悄悄离开办公室,独自跑到消防楼梯的露天阳台上,点燃一支烟,靠墙一歪吸起来,聆听着风声和远远的街市嘈杂。自从毕业就来到这个上个月还叫做“某某部第一设计院”的地方,如今已经五年多了。昨天刚拿到工程师职称证书,本来挺高兴的,今儿上午一开会,下午再这么一闹,心里也跟着乱起来。说起来,这是个大单位,资质高,力量强,几年下来也的确长了不少本事,虽说学校里学的那些已差不多忘光,可在这儿练就的功夫,却已足以让他在一般工业民用建设项目中独当一面了。不是吗——至今为止,他已经独立担当过好几个项目的设计,还多次被院里和合作单位外借配合外商搞项目,方方面面处得长了,还能揽点儿私活儿,收入不多也不稳,但就眼前看还过得去。这不,本来又有个私活儿,说好明晚跟那边见见面谈谈,说是厂房,参考图都借出来了,本想趁这帮没什么事儿,下午来得都晚,偷空看看,不能打无准备之仗吗。可这倒好,全跑这儿骂街来了,看图的事儿,只能挪到晚上了。他想:有本事就把领导班子端了,有本事就罢工,看谁尿谁!瞎嚷嚷管什么用啊,知识分子就是革不了命!其实,对那些怨言,他也不是完全不苟同,五年多,看得听得也多了——这单位本来挺好,可领导班子不行,一把手高干子弟,一门心思就是花钱摆阔,提起来的不是牌友就是球友,还有个把年轻貌美的小妈妈,就更不知是什么友了。这帮人除了会拍他,可能干别的都不见得过人,可人家就当上了。揽活儿唯一的办法就是压价,自个儿压,号称“适应市场,转变观念”。结果活儿越干越多,钱越挣越少,租子还逐年看涨,几年下来就盖了一幢楼,还在半截上,多收的租子,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再不成就出租办公楼,礼堂这就要改成办公室,腾出一幢还象点儿样的楼租给外人。这跟卖房子卖地吃败家饭有什么区别!如今,部取消了,事业单位正式企业化,公司的名头也挂上了,头头们没费吹灰之力,就由公派干部变成了企业主。说了,下一步是“股份制”,憋着把你挣那点儿辛苦钱再诓回去呢。也难怪他们闹,半辈子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到头来成了朝不保夕的打工老仔老妹。平素里干活那叫一个黑,恨不能把你小年轻浑身油榨干才算甘心;拿回扣吃请想起你来,给剩一口,想不起就拉倒。这倒也罢了,分奖金算工作量得像点儿样儿吧,嘿——你都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不言语吧,哑巴亏吃着,言语吧,人家就说你不安心工作,不谦虚,往主任书记那儿一捅,捅得你滋滋冒血,还不知道挨了什么刀。可看看外语总没错吧,破车间都干完了,干不下去了,等资料呢,你还让人干什么!人家说你不安心,想出国。主任也是事儿,还真找你谈。没客气,张嘴就说没有,谁说看见了准是看错了,这点儿道理咱能不懂吗,要看也是下班,要不那么多老同志不白带咱们了……弄得头头往下没了词儿,自个儿心说:废话,不看外语怎么跟人家外商合作,怎么给你们往回挣钱!回到办公室,任谁一问,就说主任表扬自个儿来着——有上进心。太过分了!这算什么呀,抓抓外语,不犯忌就念佛了……这号事一多,有人就偷偷说了:“舒扬这小子,活儿一般,人可是根葱,开缝儿辣眼睛……”他心说:闹好了跟着沾光,闹不好就忍着。反正年轻着,实在不行,大不了一走了之。同一年来的,差不多已经走光,就是后二年来的,也走了不少,自己组里的人,如今只剩下最多时候的一半,三十以里的,就仅他一个。“舒扬,念叨什么呢!”室党支部书记从楼下一磴一磴上来。“嘿——好小子,又在这儿抽烟,不怕着火啊!瞧告诉你们小李去。抽!”他挺喜欢这个中年的书记,人是太左了一点儿,不合时宜, 显得“事儿妈”,可的确是好人,很热情,很诚实。在他眼里,热情和诚实,是男人最重要也是最难得的美德。“你个臭小子——”书记猛拍他一掌,“注意安全!要抽上水房,那儿着不了火。”“坐吧,这儿不能抽烟啊——老主任呆会儿回来受不了。我无所谓,别瞧我不抽,还真不烦别人抽。”“没事儿就没不能聊聊了——哎,跟小李什么时候办事儿啊?”“年轻人就是二乎,哪能不想啊!小李那姑娘多俊哪,也不小了吧。”“该办就办,别老拖着。哎,想问问对上午院里传达的精神有什么想法。”人们还是更习惯也更喜欢把自己的单位叫做“院”,认为是“设计院”。“院”字里,似乎包含着什么带有怀旧意味的眷恋之情,代表着红火和融洽。“啧——您瞧,干吗问我呀,屁事儿不懂,什么也不是。办公室一走遛儿全齐了。”“知道你小子词儿多,文人坯子,说具体点儿,别绕我。”“这就够具体的了。我倒想问问您,您在赞同之余,还有没有别的看法?”“舒扬,你小子够精,可是实在,咱说朋友话啊——我觉得,最起码,这方案不够完善。当然,众口难调,谁都满意不可能。但光拿自个儿开刀恐怕不行,这能留得住人么!”“哎我说书记,口儿不对呀——人家要走的时候,我可听见您拍桌子了。”“那是那时候。现在,要我说呀,哼——年轻人有的是机会,也别都一棵树上吊死……”“这可是您说的——明儿我要走的时候,您可记着这话,不能拍桌子啊。”“你个坏小子,抓我小辫儿啊。你走不了,要走早走了。”李丽媛从争论的声浪中退出,跑去找舒扬也没见人,便独自悻悻踱在回响着嘈杂人声的楼道里,正撞上舒扬迎面优哉游哉过来。“买晚报去。反正也干不了活儿。太乱了……你干吗去了?”正如书记所说,李丽媛的确是个漂亮姑娘——鹅蛋脸小巧白嫩,五官俊秀,娥眉弯弯,杏眼烁烁,樱唇皓齿流光溢彩,云鬓漂浮不施粉黛,活脱脱一个画中人,是设计院第一美女,初见时竟让舒扬不觉想起少年时的朋友董少男。不过李丽媛没那么高,身材略差了些;那也比常人强出许多!当然,鼻子没有少男好看,眉眼也略显小家子气了点儿……可那是跟董少男比,那可是绝色美人,不是谁都能比的,美得邪乎,美得折了寿,几年前就不明不白地自杀了,还没满23周岁。设计院来了李丽媛这么个漂亮姑娘,曾着实让大伙新鲜了一阵。舒扬在重庆上的大学,不是没见过美女,可也多少有点儿意外。不过,梦到尽头,女人就是女人——再美也是八大系统组成的血肉,照样儿一身汗味儿。有一阵,他以为自己很堕落,没结婚就把人家黄花大闺女怎么怎么了,完了还没什么发自心底的沉醉感,跟之前想象和希望的大相径庭。也许还是韩松说得对——留点儿想象空间,世界会更美。韩松可是莫逆之交,俩人认识快二十年了,那真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现下也不知跟那个白领小妞怎么样了,都得有俩多月没联系了。他可不敢把李丽媛引见给韩松,至少现在不敢——他怕哥们儿也跟自个儿似的,想起董少男。少男从小暗恋韩松,直到死;后者对此一直都沉着心思,倒应了他自己的说法——人都没了,想象空间大了去了!要让舒扬选,他宁可闻女孩子胳肢窝的汗味儿,也不跟魂儿较劲。汗味儿怎么了,肉做的又怎么了,虽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却可亲可爱;至少,比哀思和沉重的梦想真实。学文的就是学文的,容易陷入虚无主义的死圈。他发现李丽媛一直不说话,低头紧走,小脸蒙着一层阴云。“你被动什么呀。放心吧,便宜占不着,亏也吃不大。大不了一走了之。怎么说来着,难言之隐,一走了之。”丁正己刚跟罗伊谈完话,脑子还没从英语环境里完全出来,对电话另一头清脆的女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沉吟片刻,说:“我是,您哪位?”听着像老熟人,不像同事和客户,可一下子还真没想起来。“去你的,什么零零整整的。真猜不出来了,我是陈歌,记得吗?”他想起了中学时代那个小自己一届的活泼漂亮的小干部,听说后来去了美国。那可是个小辣椒,跟自己同班的好哥们儿舒扬,闹过场轰轰烈烈的“早恋”。“在哪儿呢现在,还在国外吗?”他问,对这个电话深感意外。“科瑞电子,听说要跟麦伍德合并了。我刚回来,正在四处寻访故人,第一家就找着你了。怎么样大才子,混得可好?我记得你是你们那届全校高考状元吧。”“惭愧惭愧,都是旧事了。现在凑合活着。你怎么样?”“好么,这儿唱上歌了……找个时间聚聚,咱们还算半个同事呢。”“在呀,据我所知没动,他们那单位我还去过几次呢。好像电话变了,我给你找找啊……哎,每年元旦前我们班都聚,开例会。”“谁?”他提高了嗓音,“再说一遍!……哎哟我的活祖宗,您终于弃暗投明了……是是是,我现在恨不得马上向你飞去。找个时间吧,把老丁也叫上,叫韩松吗——找得着哇,一直都没断,就你断了……成!礼拜六就礼拜六,谁怕谁呀!”舒扬撂下电话恍悟,跟月宫日化商贸公司谈项目(就是那个新接的私活儿)也改约在了礼拜六,刚才光顾高兴没想起来,猪脑!早年,还是上小学的时候,他、韩松、陈歌、董少男,就是好朋友,自己和陈歌还有过两段恋情纠葛,虽然最终还是吹了。可之后仍是好朋友,几乎无话不谈。对了,她有个清华男朋友,比她早一年多去的美国,是不是也回来了,结婚没有……思绪怎么也无法再回到“内改”和工作上来,好象脱缰的野马,一股脑冲向遥远的回忆。那里面,一直都有刚才那个消失了四年多的声音,带着静谧清纯的少年情怀,送来一阵阵旧梦里的花香。少年时的美梦随着她的归来,将一同探访被现实围困的心灵,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他拨通了“月宫”联系人的电话,对方说不好再往后拖。他几乎要失望了,放下电话直愣神,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就告诉陈歌聚会得改期。他飞速拨通电话——“丽媛!太好了,你还没走。求你帮个忙……”按说总监,爷爷辈儿的大老板,本不大管得着他这样的普通一兵。可老丁不同——麦伍德首席技术专家,一直直属前任销售总监,宰相门前七品官,归到哪儿都不合适,刘冲又一直都不大看中他,太耿直,不好处,更不好弄,根子也太深,不提拔吧,怕人说三道四,提上来,岂不更碍手碍脚。其实,作为白丁,老丁给他来个随行就市也就罢了,可又不幸一付“安能催眉折腰侍权贵”的臭脾气,本来对好耍权术的刘冲及其青云直上就不满,时常私下大骂老外糊涂。得,这下人家上来了,正管。说实在的,也是呆不下去了。“刘冲是个小人。”老丁说。“以前的事儿嘴上不说,心里清楚着呢,人品又坏,真要整我我可没办法,还是走为上计吧。”找罗伊谈话的结果令人满意,甚至还有点儿意外——市场策略部即将成立技术培训部,罗伊认为丁正己的技术和外语以及资历等,很适合担当经理。这等于是一个提升的机会,而且直接跳过主管级上了经理。在麦伍德,主管级是最低的管理层,比起普通一兵,工资可能高些,但其他待遇,没太大区别,还多了份责任,没什么权力。经理就不一样了,有权,工资也明显高出一大块,另外还有好多待遇也不同。“哎——怎么成老丁了,我记得好像是大头丁儿什么的吧?”丁正己红着脸笑,认真中透着委屈的表情,把陈歌逗得大笑。“瞧见没有——”韩松语气沉稳地开口了:“皇上不急太监急。”脸上毫无表情,语调低沉,惹得众人大笑。韩松的生活很平静,几年都没怎么交女友,也没换工作,不过也是越干越没劲。年初被外借给外企服务总公司下属机构,讲授数据库管理软件,认识了麦伍德的迟琼。小姑娘挺好学,人也大方漂亮,给他留下很好印象,后来也不怎么,就开始约会了。说到这儿,陈歌瞟他一眼,带着说不清的意味,被舒扬看在眼里。“嗨!迟琼我们特熟,老开玩笑。”丁正己说:“人是不错,还小点儿,在公司里算是很规矩的了。要是需要帮忙,我可以当信使。”陈歌在美国求学倒是顺利,三个月就过了语言关,应期上了工商管理硕士。期间,本欲和男友秦伟川筹备成婚,可秦接受了其导师交给的研究课题,四处奔波无暇他顾,婚事也就拖下来。后来,她拿到了MBA文凭,绿卡也下来了,想回国看看父母。不料在国内度假期间,收到秦伟川的E-Mail,说已与导师的独女订婚,另附了几句道歉的话。她当时就傻了,一人跑到酒店,闷头睡了三天,梦里又哭又骂,觉得这场情真没意思,这趟国出得真没价值。一怒之下,回美扫清门户,不顾有人聘用,一头扎回北京。后来很快找到科瑞公司的工作,现任市场部经理,挺受香港老板器重。拿着个绿卡,算半个美国人。“本想着,外企要就是两三千的进项,也就安坐钓鱼台了。错来不是那么回事,你们挣得太多了!不行不行,这不公平。”陈歌笑了:“你瞧你怎那么俗哇,人家韩松就没受刺激。”“哎老丁——”舒扬更精神了,“你说,我要是去麦伍德能成么?”“那不好说,刚去的话,如果在总部,我想四千左右应该没问题,以后再涨呗。”舒扬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进军麦伍德!老丁,到时候,拉兄弟一把。”舒扬点燃一支烟,狂吸几口冲陈歌说:“我穷啊!”又狂吸几口冲韩松:“而且俗!”三个人看着他被浓烟包围得不清不楚的样儿,沉吟片刻后,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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