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红月亮(14)灭顶之灾|小说
文/毛颖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三亚的不愉快过后,科瑞市场部一干人对陈歌的印象,发生了根本变化。原本,这位年轻的女老板,在他们眼里,只是花瓶般的摆设,那本什么MBA的破玩意儿,无非是给香港老板一个委以重任的借口,真正目的,是挤走李长军。这多体面哪,漂漂亮亮的,往哪儿一带,老外一见就OK了,又听话,不像李长军似的有主见。在他们的想象中,这种漂亮妞儿的一切成就,都是漂亮本身赐予的。什么学历高啦,谁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什么留过学啦,鬼晓得她们在国外怎么混上绿卡的。再说,真要是个有本事的,干吗回来,国外不比这儿好。准是混不下去了呗,不然就是卖大炕,也比回来挣得多不是。再要不,就是钱挣够了,回来摆谱,连带不定在那边惹了多少茬儿,再避避风头。看她事事儿的往办公室一坐挺牛X的,瓤子里不定什么货色呢。这种偏见,使他们坚信陈歌并没什么本事,出去跑几个客户填几张表,是人就会,就算去了,又能显出什么来。这是没遇上真事儿,真遇上事儿了,能不能顶上李长军一个手指头,都还得议议呢,闹不好,就剩下哭的份儿了。这种情绪,在李长军本人身上,淤积得比谁都激烈。多少人都看着呢,自己是明着被挤下来的,连个平调的面子都没给。权没了事小,可四张多的老爷们儿,丢不起这人哪!不是吗,连管库的都管他要烟抽——“别介呀李哥,工资没降吧,怎么连鬼子烟都掐了。一棵两棵的至于吗……”他妈的一拿就是两三根还放这臭屁!吵也不是,忍也不是,还得假装特幽默地打哈哈。哎,合资前那会儿,就当学徒的时候,也没受过这个呀!都赖这臭丫头,哪不好偏往科瑞爬,就缺你这一号呀,没你那个MBA,科瑞就玩完了!他妈的还一来就当经理,科瑞什么时候有二十七八就当经理的,还市场部。自己苦哈哈了小二十年才熬到这儿,你一小丫头片子……他恨陈歌挤走了自己,更恨香港老板的卸磨杀驴,一直咽不下这口恶气。别人的嘲弄和原班人马跟自己的一点点疏远,让他越来越空,越来越慌,越来越呆不住。他必须还以颜色,必须做点儿什么,让他们知道,他李长军到底几斤几两,他李长军到底能掀起多大的浪!气氛最紧张的一刻,真想抽不冷子推谁一把,让两边人碰撞一下,打起来才好呢,工人阶级不是好欺负的,不是谁想卖就能卖来卖去的。虽然没真打起来,可对集体罢住的结局,他还是满意的,当晚就请大家狂搓一顿,还打了保龄球,好不尽兴!第二天,哥儿几个兴头还没下去,小丫头片子就打来电话支使人了。真为了一闹痛快,砸了饭碗子,自个儿这点儿工资,虽说没降,可也开不起粥场不是。再说,真要闹大了,连自己也得完蛋。港怂手黑着呢,杀人不眨眼。头晚的劲儿还绷在那儿,不想下来,老实说也不知道能怎么下来。事到如今,只能一口咬死古香君,反正也不怕得罪她,要说得罪,几年前早就得罪了。其实古香君丢不丢饭碗,也不关自己什么事,只是个茬儿而已。包括那场闹,说白了,还是想在科瑞里显出自个儿,给小丫头片子点儿颜色看看。再说,当着外人面,也不能就怎么着,小丫头片子够鬼的,那么晚都不露头,古香君这倒霉蛋儿,也就当踏实了。市场部的人接机忙得不亦乐乎,嘴上不说心里有数——整整一个上午,陈歌一直在电话监控,打的电话不下百个,盯得死紧,没点儿狠劲儿是做不到的,而且每次通话结束时都带上声“谢谢”。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来一句“那边酒店已经准备好了,回去赶紧收拾收拾搬过来吧,等你们吃饭……”跟谁都是这么说的。年长的、老爷们儿家的,尤其还是当部下的,能撅人家吗。抬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就这么着,哥儿几个不约而同定下了主意——不硬顶了,一切都看李哥的,尤其是不硬顶小丫头。事后静下来想时,又都不约而同发现了一个事实:一场轰轰烈烈的策反,接个机的工夫,还没坐回屁股来,就让小丫头给软化了,由革命演变成了“非暴力不合作”。陈歌第一次到李长军一伙住的假日酒店,只发了接机牌子,并没提头一晚的风波和回去住的事。第二次来时才是劝返。当时市场部的人都在机场,李长军没放过给小丫头一个正面打击的机会:“搬什么搬!?不搬!!”陈歌端起肘,巴掌撑了撑膝盖,并没站起来,只是长吁了一口气:“老李,有什么可以说出来,别这样好么。”陈歌叹了口气,没答话,当着李长军的面,又用手机问了一遍接机的进展,然后也没打招呼,径自走了。直到第三趟,当着李长军、张青和维克多的面,她对自己老板的说法,倒提出了异议,说这时候谈追究责任不合适,也不现实;况且,到底是谁的责任,还有待甄别;她认为,这个问题只要解决了,就算不上什么大问题,追究责任的必要性,可以在其他场合谈……她讲的是中文,张青边听边给维克多翻译,后者连连点头,看陈歌的眼神里,似乎有了笑意。李长军看得分明,心里也弄清了两点:一是小丫头片子志还不在科瑞,已经开始巴结麦伍德了;二是港怂老板要拿自己当枪使。他可和大伙儿不是一条心,我们闹,原是为呛小丫头一把,没什么别的想头,他把火将上去,可是要恶心麦伍德的意思,好让那头明白他不是吃素的。谁都知道,一旦合并,别人都好说,他肯定得滚蛋。拖一拖合并进程,多拿几个月工资不说,弄不好还能借着劲抬抬价,日后回了香港,还成了个有功的了。结果呢,他没事,人家那头可记着你们几个呢,等着倒霉吧。表面看是向着自己一边说的,大不了也就是个不合适,护犊子,倒弄得李长军这头就是想降也降不了了。自己呢,横是不能在大老板帮着往前推的当儿,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调角吧。只有挺着,不过也没顺着港怂的意思,来了个一言不发。等都走了,陈歌忽然折回来,“老李,帮我劝劝大家,我知道大伙都服您,我也是。闹也闹了气也撒了,到此为止吧。真要有什么后果,甭管是谁,您想想值吗……”这可是警报,说明她知道什么,或者觉出什么来了,只是不便说,最起码不是对着干你死我活的路子。果然,麦伍德老帅过河,杀气腾腾,撂下狠话扬长而去。港怂老板没了声息,哈巴狗似的跟着,临走前哄苍蝇似的招呼他们赶紧动。“不是冲那帮丫的,回去也是冲经理。人家一小姑娘,嘴皮子都磨破了,咱大老爷们儿还这儿装孙子,多没劲哪。”“听什么听!”李长军灭了烟,也起身收拾起来,“说得没错,闹完完了。别人不说,小陈的面子得给人家,才多大个人儿,不易。”市场部的人看出来了,连李长军,陈歌的死对,头也开始对小姑娘心软了。李哥外语是不行,眼睛可不揉沙子,也不是什么圆头笑面的主儿,要看顺了谁,那谁指定是有两把刷子。当年小古不行就是不行,甭管怎么嬉皮笑脸,不练活儿,就是甩给她冷脸子,要不也不会现在见了面还冲老李虚眼睛。如今看来,陈歌小姑娘,是让李哥放在眼里了。这么大火都灭了,可不易,丫头片子弄不好还真是个有道的。后来他们还看见,李长军和陈歌一对死对头,在沙滩上并肩散步。小姑娘穿着泳衣,一身白嫩嫩的肉皮儿让人担心被晒化;一向不近女色的老李,膀子撞膀子地一块跟着走圈儿,简直有如神话。他们纷纷猜测他俩都说了什么,边猜测,边回想旅游临出发前陈歌跑前跑后分配任务清点人员的利落劲儿。可惜,大姐们一个个都退了,后来的人就都不行了,没一个像样的。本以为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人了,没想这么个留洋回来的小老板……事实说明,大事面前,小丫头不仅没哭,还治理得像模像样,几招下来,竟连老李也降在了身边。人又那么善,嘴甜甜的,说什么都不带急的,不象原先以为的那样。就这么一点点琢磨着,一点点认同着,最后连那个莫名其妙的MBA,也在心里变得越来越像个正经东西了。其实陈歌和李长军的对话,并没什么值得猜测的神秘内容,甚至也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内容,无非是“头一次来,这儿真好、你呢、人真多啊”一类的。在李长军和陈歌共同的记忆中,事后能想起来的也就那么几句——“老李,如果您认为我给您带来了不愉快,我很抱歉。”“哎哟,瞧你说的,有什么不愉快的,怎么不是活着呀。”“在我眼里,您是老师,也是长辈,我还有好多东西要跟您学呢。”“嗨,我会什么呀。真要会什么,也不至于到这一步啊。”“您是明白人,即使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这只是个过渡。”“在我看,一切前人总结出来的东西,都有用。包括MBA教程,也包括您的经验教训。”“你——你个小丫头片子!玩我——”他本想兜头胡撸她一把,可一看白生生缎子般光滑,便旋即打消了这股突发的热情。“我想——”曲锋推推眼镜开口了:“他们不是一般的匪徒,那个首领说话逻辑性和措辞能力都很强,很可能有很高的文化;梁超和北龙,某种意义上也算行得正,或者说正力图往正轨上过度……”“哈——”曾子辉点着一根烟,“啪”的把打火机甩在桌子上,滑出老远。“曲锋同志,这可不是你的MAB答辩,几句漂亮话就完事了。你还把他们当好人了么!好人能搞出这路事情?还不一般,说对了!是不一般,越不一般你就越没得办法。一般倒好了,花几个钱了事。一般,一般你MBA能去惹?!”“我不是以为他们好。正相反,这完全是对我的报复,原因不在工作上,而出自个人恩怨。那个姑娘是他们的重要人物,是那个首领宠爱的妹妹,这一场闹下来,必定很痛苦,他们也要我承受相应的甚至更多的痛苦。”“这么做虽没什么实际意义,但……怎么说呢,我也不太理解,反正,他已经做了……”“反正我可以保证,我个人的商业行为,都是合法的。要是有问题,也是他们制造的。”“把事闹大呗。无非想让月宫挤压我。我想,只要我就范了,月宫就没事了。”曾子辉差点儿说“那你赶快就范哪”,可自己也觉得不合适,沉吟一下,改成:“月宫怎么会没事,现在,即使你就范,也挽不回来了。”“当然能。他既然可以这样利用媒体,也可以那样利用。月宫的一切构架——人员、资金、关系都还在呀,只要短期内挽回名誉损失,完全可以恢复正常……”曲锋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登一则声明,澄清我的行为与月宫无关……”梅副总断然打断,生怕曾子辉点头:“第一,这么做没用,我们没法解释贷款的事,别人也不会信,现在已经假戏真做了,这么一来,倒显得咱们在捣鬼;第二,你是为了月宫的计划才抵押那些股份的,不能让你一个人顶缸,你自己不是也说吗,咱们已经坐在了一条船上,那就该同舟共济呀。”“还有别的办法。比如,我要求北龙操纵媒体挽回名誉,同时答应他们的一些条件作为交换。”“当然不。除此之外,他们怎么整我都可以。我并不是要求放过我,而是要求放过月宫。先别急,听我说下去,结果并不一定就很糟。你不是也说过,他们是留着余地的吗。”梅拿出一连几天的《市场经营报》,最上面就是刊载着所谓《月宫怪影》的那份。“你们注意一下,除了开篇,这几天都没新的情况,准确地说,是没再继续捏造,甚至连这个越洋的名字,都没再出现过。说明他们在可能等我们反应,还没有重磅轰炸。再看这篇怪话——”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凑近,不约而同闻见了她身上的那股甜丝丝的香气,怪异而迷人。“看,这上面,月宫的名字老大,当事人的名字却没提,从头到尾都没提,连个曲某某也没有,躲躲闪闪的,既让你不能直接指责他,也给你留着余地……”“还有一点,”曲锋的思路渐渐打开了,“所谓追踪报道,既可以理解成是一种压力,也可以看成是个缓机。后续的内容可以把我们打死,也可以澄清,把前面说的都否了。这是个引子,是一种暗示,结果取决于双方接触的情况,也就是说,要看咱们后面怎么做了。”“有道理有道理。”曾子辉若有所思地赞同着:“MAB还是不一样,小梅,哦!”“这跟MBA有什么关系呀。”小梅依旧眉头紧锁,“空儿是看出来了,可怎么下手哇。”“我去接触他们呀。”曲锋说:“不碰一下肯定不行。我想过了,先找梁超,实在不行,就从童悦,就是那个女孩子那儿下功夫,都到这份儿上了,我也顾不上君子不君子了。”“我能干吗呀。别这么看我,跟看流氓似的。当然是讲道理了。依我看,她是个挺单纯的姑娘,对这种黑道手法,未必就赞成,也可能还不知道这事。我估计,问题出在北龙那张授权书上。可能根本就是假的,反正我也没见过真的;再说,那东西解释权归他们,就是指鹿为马,银行也得认。可童悦不见得认哪。我想就从这张授权入手,把事情描成一场误会。梁超要是不买帐,就设法找童悦,再要不行……”“不是行不行的问题,”小梅打断他,“我恐怕你根本就找不着那个女孩。”曲锋看着她,愣了,眼神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意味——不解,不信,不敢想……舒扬对杨江关于项目设计工作暂停的通知。一点儿都不意外。“嗨——依我看,其实——肯定误会了。您想啊,人一堂堂MBA能干那事儿吗,缺钱哪儿不能挣啊。”“我瞅着不像。哎,咱别说这个了,迟琼这两天怎么样?”“当然了。她要说算了、不必吧什么的,那八成就吹了。说以后吧,摆明了是考验你耐心哪。”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妹妹刚交了毕业论文,正在家大看电视,连带给他等门。“吃——吃——还吃!明儿吃成大胖子,没人要,我可养不起你啊。”“哎呀你装什么蒜哪!就是提醒你,别忘了你写的字据,明儿来的时候可不能空手啊。”他真差点儿把字据的事儿忘了,酒一下子全醒了,不知为什么,心跳有点儿加快,想:她不是开玩笑的呀。嘿!什么事儿啊!!“我说至于吗。再说,工资条我也没要,这都放假了怎么也得下月初了。”“怎么了?就不能惯他那毛病。男的兜里一有钱就堕落,就得管着点儿。特别是像他这样穷人乍富的……”一直不找工作绕世界乱飘的弟弟凑过来:“管丫要,最好给我要出一摩托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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