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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鸡鸣驿

 出弥远知弥少 2020-11-05
走进鸡鸣驿

▲鸡鸣驿城墙

离北京不远有一座驿站,一看介绍,颇是诱人——是迄今为止保存最完整、建筑规模最大、功能最齐全、最富有特色的邮驿建筑群。既是如此,那不能不看,于是决定慕名前往。

一下火车,对着当地的老者仔细打听起来。

“那得坐汽车在下花园下车了。”老者详细地告诉我坐什么车,在哪坐,怎么走,我连连称谢。刚走几步,估计老人家担心交待得还不够清楚,又扯着嗓子在后面提醒,“下花园下车,下花园,小伙子……”我回过头,深深鞠一躬,直奔鸡鸣驿去了。

硕大的鸡鸣山下,鸡鸣驿静静立在那里。

从远处望去,高大的城墙矗立在尘土飞扬的公路边,灰突突地尽显岁月的沧桑。东去西来的汽车匆忙地从近旁驶过,一路绝尘而去。没有多少人会想到,这座迄今已不多见的完整的老城墙,把数百年的历史与现代相隔在咫尺之间。在这里,倘若不是那些风格传统的建筑提醒,很难和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驿站联系起来。

当时间不断冲刷着历史空间,人类仅存的那点历史痕迹也就很容易被岁月长河所侵蚀,我们便只能透过现实的有限提醒,去细心寻找现实片段所构成的历史清晰与模糊,然后颇是费力又不讨好地重新构建起我们残缺不全的历史认知系统。

驿站不是很大,花不了多少工夫就能逛下来。城内,五条纵横交错的道路将城区分成大小不等的十二个区域,驿署、驿仓、驿学、公馆、马号……按照旧有的规制,有序分布着。城南傍城,一条宽阔的驿道东西通过,穿过城楼,使劲地伸向远方。可以想象,当年马铃声声,飞尘滚滚,那些身着邮服、腰挂“火印木牌”的驿卒夜持炬火,飞马传驿,风风火火,昼夜不息,是何等繁忙的景象!

明永乐年间,这里是京师北路第一大驿站。因山得名,因驿设城。鸡鸣驿以其深具战略要冲的地理位置,开始在中央政府与九边重镇之间建立起密不可分的通信联系。

在这里,似乎很有必要对我国历史上起着重要传递作用的邮驿系统作一番介绍。

作为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中国是世界上最早有组织通信的国家之一,这一点已无须再作证明。那么,显然的邮驿必然其来有自:那是与军事行动和国家政权紧密相关的维护国家统一和边疆稳定的信息传递系统。这一传递系统,起于先秦,统一于秦汉,发展于魏晋南北朝,繁荣于唐宋,到了元代称雄世界,至明清已是集历代大成。如果详细一点说,当孔子提出“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这样一个命题的时候,便意味着通过设置文书传递机构,以保证信息的传达输送,早在春秋时期邮传便已经很普遍了。秦代实施“车同轨,书同文”,统一邮传制度自然毋庸置疑。汉承秦制,进一步“改邮为置”,完善机构设置。魏晋南北朝虽然局势板荡,但邮驿依然得以继续发展。到了后来的隋唐、宋元、明清就不用多说了,强大的国力让邮驿达到前所未有的发展规模,比如宋朝开创“急递铺”和军卒传递的邮驿制度,元代的“站赤”遍及全国,一时发达无二,明清两代邮驿更是集历代大成,这些煌煌成果,无疑均是帝制后期我国邮驿制度繁荣发展的有力证见。

今天,关于鸡鸣山的由来我们无从考证,至于那些传说姑且不去说它了,考证也好,传说也罢,那是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的事。但有一点,那就是至少现有史料能够说明,最晚在战国时代鸡鸣山所在之处已经是通途:中国多民族统一王朝的发展,加上邮驿网络的日臻完善,使得鸡鸣山的地理位置变得愈加重要起来。尤其在元代,蒙古势力深入中原,使得这里的军事战略意义不断凸显,因此为统治者所看重,为便于在大都与上都之间往返,在鸡鸣山下修建的“纳钵”,也就是行宫,成为鸡鸣驿的前身。到了明朝,鸡鸣驿的地位日益突出,不仅本身属于九边防御体系的组成部分,更是往来怀、宣盆地的必经之路,被视为极冲。从地图上看,鸡鸣驿向东南可抵京师,往西北至宣化分为两路:一路北上直通俄罗斯,一路转西经九边沿线各驿站到达嘉峪关。

九边,是明王朝建立之初,以长城为核心,将北部一带划分成的九个防区。《明史·兵志·边防》记载:“终明之世,边防甚重,东起鸭绿,西抵嘉峪,绵亘万里,分地守御。初设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继设宁夏、甘肃、蓟州三镇,而太原总兵治偏头,三边治府驻固原,亦称二镇,是为九边。”鸡鸣驿隶属宣府镇管辖,宣府镇之上为万全都指挥使司,简称万全都司,相当于现在省级军事单位,掌管地方军政事务。明《宣府镇志》记载了鸡鸣译的具体位置:镇东南六十里,鸡鸣山下。

走进鸡鸣驿

▲长城沿线邮驿图

在与蒙元势力紧张的对峙时期,鸡鸣驿始终因其战略上的要塞位置被统治者视为极冲重驿。为与边关防御体系相匹配,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鸡鸣驿被扩充为宣府进京的第一大驿站。可以说,这之后的一段时期是鸡鸣驿整个驿站历史的黄金期。

清朝随着政府统治逐渐稳固,加上政治上满蒙联姻,源远流长,北方边境颇是安定,尤其是到了康熙,一年一度的秋狝大典,带着王公大臣八旗子弟狩猎之余,在这里接见蒙古的王公贵族,巩固和发展与蒙古的关系,加强对漠南、漠北、漠西的管理,震慑沙俄,巩固北部边防。如此一来,鸡鸣驿的军事堡垒作用随之减弱,开始由最初具有极强军事防御功能的寨堡变成了一座官办的民营驿站,并将这种特有的集邮政、交通和食宿三位一体的综合功能发挥得相当不错。当然,鸡鸣驿仍是扼制西北要路的咽喉关隘,并得到中央政府的有力照顾,如乾隆三年,就曾对鸡鸣驿进行妥善修葺,四面城墙、土牛垛口、女墙、东西两城楼、券洞皆加修理,并加筑护城石壩一道。

到了晚清,随着西方邮政体制的引入、冲击,鸡鸣驿走入了生命的尽头,在“裁汰驿站,开办邮政”的新政中退出历史舞台,从此中落。

中落并不影响鸡鸣驿在中国邮驿历史中的分量,至今鸡鸣驿依然是中国邮传、军驿的宝贵遗存,历史、艺术、科学价值不菲,是邮政考古、机要考古的“活化石”。

说了历史,接下来该说说人了。在鸡鸣驿,至少有三个人物值得浓墨重彩,好好地书上一笔,当然在这里用不着那么大费周章,我们只需要轻轻地把他们的名字放在这儿,然后毕恭毕敬地记一记他们在这里的活动就行了,因为他们来头实在太大。

第一个就是丘处机。道号长春子,全真教第五代掌教,是宋元之际中国道教中造诣极高的宗教领袖,满腹经纶,身名远播,连成吉思汗这样的大英雄都对他极之尊敬,为之倾倒,几次邀他讲经传道。1219年,在奉旨西行觐见成吉思汗途中,丘处机获准使用站赤(驿站),这在当时是极高的礼遇。

觐见返程途中,丘处机在鸡鸣驿留宿三日,受到极热忱隆重的招待。是大汗的贵宾也好,是身名远播的掌教也好,一位在四海之内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在驿站歇脚落宿,怎么说都是一件重大的接待活动,这与站赤用于接待朝廷官员、使节没有区别,但又有重大区别,驿站接待官员、使节那是本分、惯例,接待惯了,天天面对同样一个群体,干着同样的事,接待礼仪、话语体系无不进行着循环式的重复,难免腻了。接待大汗的贵宾,显得有点意趣起来,来者又是造诣极高声名卓著的宗教领袖,平日里哪有这份机缘,能依附门墙,顺便聆听教益,自然是千载难逢的事,可遇而不可求,大掌教眼里显然也没有高下贵贱之分,对于如此渴求,自然无推却之理,欣然允诺。于是,一方驿站开始有了一次伟大的宗教交谈,谈者娓娓道来,听者如沐春风,整座驿站蓬荜生辉。这样一来,所谓的礼遇,也便有了双层的涵义,既是皇室对贵宾的礼遇,也是贵宾对驿站的厚施。

另一位十分尊贵的客人,就是慈禧,当然也包括光绪皇帝。《清史录》记载:“……已未,德、奥、美、法、英、意、日、俄八国联军联兵陷京师。庚申,上奉皇太后如太原……乙丑,次鸡鸣驿。”晚清的历史充满着令人唏嘘的悲剧式命运,两次皇帝逃跑确实够窝囊,第一次还好,毕竟还有恭王留守,与洋人斡旋,最后也算是比较圆满地完成了和谈;第二次联军打到北京,这时离恭王去世已经过了两年,当真到了朝中无人的地步,别说有恭王,即便能达到恭王一半的本事满朝之中也找不出一个人来。

慈禧带着光绪一行,连夜仓皇出逃,一路风餐露宿,一辈子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样的苦,饮食不继,只能靠玉米杆、粗面窝头勉为其难,极其狼狈。

到了怀来县,知县吴永颇能忠心办事。此人为曾纪泽女婿,举人出身,曾以直隶试用知县,办理过洋务,颇得军机大臣张荫桓赏识,加之有世交李鸿章照应,调补怀来知县,为人干练,年富力强,把这地当京绥孔道,冲要繁杂,连带着三百多匹驿马的自京师出居庸关第一站的一等大县,管理得算是很不错。

不过在联军侵华、义和团闹事,百姓四散,官员躲开,大局败坏的情势下,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偏偏在这时候,从延庆州传来一纸“紧急公文”:“皇太后、皇上、庆王、礼王、端王、肃王、那王、澜公爷、泽公爷、定公爷、濂贝子、伦贝子、振大爷、军机大臣刚中堂、赵大人、英大人……”在皇太后、皇上之后,注着“满汉全席一桌”,以下各人是“各一品锅”,此外“神机营、虎神营,随性官员军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

延庆州知州秦良奎自己带着大印躲开了,除了一乘轿子,不曾供应食物,横单上什么“满汉全席”、“一品锅”,不过慷他人之慨。

兵荒马乱的,好不容易费了天大的劲预备了一席筵席,被溃勇抢光了,另外煮的绿豆小米粥,预备随从打尖的,又被抢吃了两锅。最后剩下的一锅是拼了命才保下来的。

一听有小米粥,一路风餐露宿的慈禧惊喜交加,赶忙让进上来,患难之中有这个就很好了。自出逃一来矜持隐忍着的凄凉委屈,这时终于感受到了温暖,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且哭且诉:

“我跟皇帝连日走了几百里地,竟看不见一个百姓,官吏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昨天到了延庆州,才有人招呼,如今在你这怀来县,你还衣冠接驾,可称我的忠臣。我真没有料到,大局会坏到这么一个地步!现在看你还不失地方官的礼数,莫非本朝江山还能保得住?

“一连几天,又冷又饿。路上口渴,让太监打水,井倒是有,没有吊桶,太监又说,没有一口井里,不是有人头浮在那里,吓得浑身哆嗦。实在渴不过,采了几枝秫秆,跟皇帝嚼一嚼,稍微有点浆汁,总是聊胜于无。昨天晚上,我跟皇帝只有一条板凳,娘儿俩背贴背坐了一夜,五更天冷得受不了,也只好忍着。”

吃完小米粥,又想吃鸡蛋,最后酒足饭饱,又想抽几口水烟,吴永勉为其难,总算满足了这近乎不能办到的要求。

随后,在鸡鸣驿落宿,今天的贺家大院依然保留着当年慈禧与光绪的下榻之处,院内砖雕“鸿禧接福”,依照当时赐予驿丞的墨宝所制,流传至今,无声地告诉着世人当年这段凄惨的逃亡经历,所谓的“鸿禧接福”也透着一股莫名的反讽。

走进鸡鸣驿

▲鸿禧接福

第三位是詹天佑。这位修建京张铁路的“中国铁路之父”,曾留宿鸡鸣驿数月,对鸡鸣山煤矿进行实地勘察,并建议清政府查勘开采,增加铁路运营收入,也给沿途居民带来营生的机会。

京张铁路起自北京丰台,经居庸关、八达岭、沙城、鸡鸣驿、宣化,最后抵达张家口,全长200公里,中国自主设计的第一条铁路在他手上成功建成,鸡鸣驿也从他这里接过福音,从此走向现代,古老的驿站裁撤了,然而邮局的开办,又打开了新的窗口,尽管这个邮局不在鸡鸣驿,而在宣化,但离得也算很近了。

鸡鸣驿保护得并不好。

看上去,这里不像是一个有着千年古韵的古老驿站,而几乎沦为一个失于检修的破败村庄。不少院落断壁残垣,衰草离披;有的房屋已经倾斜,窗棂残破。城里静悄悄的,看不到多少前来参观的游客,年轻人也少。

唯独比较像样的,是那堵城墙,颇是完整,站在上面,视野开阔,近旁的鸡鸣山,周围的沃野,落在眼底,连带着眼下五彩斑驳参差不齐的驿城,整体倒有几分沧桑韵味。

然而,这么一处颇具邮驿历史分量,有着宝贵邮驿遗存和深厚邮驿历史的古老驿站,竟然得不到有力的保护修缮,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扼腕叹息的事,毕竟曾经这里是京师北路第一大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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