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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青龙峡

 刘志斌书馆 2020-11-05


文/杨光黎

      山与水,是造物主描绘大地的最好词汇,正是凭藉了这两大元素的汇集、交错、叠加,大地才有了诗的韵律和节奏、境界和意趣,从而,大地也才能真正成就了人类“诗意的栖居”。而那山与水本身、及其链接的方式,则成为阅读大地的意结和诗眼儿!青龙峡——就是中原大地的一个诗眼儿!

      青龙峡,我游过多次,而且几乎都是步行完成的,一步一阶,伸手扪绝岩,俯首听溪吟,抬眼望云飞……,这颇令我自豪!——不过,说实在话:每次上来后,膝盖、腿肚、脚踝,都悸动好一阵子,喘息之际,暗暗对自己说:“下次,说啥也不来了!”然而,没过多久,一有相邀,眼都来不及眨一下,就顺嘴溜声:“去!”允诺之后,腿肚子一阵颤悸……

      贺拉斯说:“诗,有的只能看一遍,有的百看不厌。”如以诗比景,青龙溪肯定是后者!一脉山崖,一道峡谷,一弯窄窄的溪流,何至于使人眷顾再三?简而言之,当然是“美”了!但是,真的要说出具体的哪儿美?怎么个美法?还真不好说清楚,正所谓“心有大美,苦于赞美。”

      山水之辞章,须身心一体的来读,还是且行且体会吧! 

      沿着逼仄的石阶缓缓而下,你首先光顾的自然是这浩瀚的山崖了。

      北方的山崖与南方不同:提到南方的山,你一下子就会想到“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韩愈)的句子,与北方的山不搭界,北方的山没有轻罗罩体,不会阿娜摇曳,不能软声细语。江南文人习常使用的描写山峰的词汇,诸如:“梗”、“茎”、“柱”、“簪”、“髻”等等,根本Hold不住北方山崖的苍茫之气!它们一层桑田,一层桑海,层层的年轮堆叠,负气而上,抱团聚束,势成危壁,指顾云间,截风断雨,气象凛然刚拔,虽阅历万年沧桑,并不稍增其老迈暮气;勘破世事兴衰,也不屑于清空脱尘。崖壁上,那些被岁月擦伤的疤痕、褶皱、断裂,历历可见,粗粝、狰狞、甚至丑陋。时不时地虬枝横逸、杂花闪烁,像刚硬的体毛和透亮的汗珠,透出一股子男人味儿、爷们气儿。

      它们筋骨紧扣,肌肉紧绷,混不似南方的山:看似清俊妩媚、姿仪丰茂、潇洒出尘,一但遭遇苦风疾雨等恶劣时节,就时不时地来个塌陷、来个泥石流啥的,颓顿瘫倒、才情委地。北方的山崖简单而稳重,它们依势排立,状似守护一方的军阵,冬抗疾风暴雪,夏顶酷暑烈日,春天捧开花朵,秋天攥出果实,不懈怠、不后退、不推脱责任,厚实的身影永远是一个守护神的传说、一个关于家园和故乡的地理坐标。——这才是好汉子的神儿、真爷们儿的魂儿!

      从石阶上慢慢下来,你可始而远观、渐而近察这些憨厚的石壁,陡急处,还能与之亲昵一番:触摸、感受那层层积压的洪荒时代,那偶或流露出来的鱼龙阐变的痕迹。待下到谷底时,那就只能仰视了:白云苍狗瞬合倏分,一米阳光照暗两壁,山崖好似随时要扑下来似的,动势和张力十足,但是,它是最稳定的!

      谷底安然静谧,按照纽曼的说法:“大地深处是大母的容器特征,具有母性的特征。”她了阴凉、湿润,带有几分神秘感,栖于岩壁之下,或品茗论道、或抚琴品箫,或者干脆仰面而卧,坐井观天,心是踏实的,神儿是安宁的,甚至连心跳也渐渐缓了下来,这大概就是一种所谓的“禅”境吧?

      为此,我反对在岩壁上凿刻佛龛、佛像!那是对自然的一种亵渎!无佛之前,它们早就在这里守候生命了;有僧之后,它们给予了修行者无限禅机。还要造?硬要再划开这累累伤痕的天凿之物?——不感恩?能成佛?

      还好,这里山高、峡深、路远,躲过了此劫——阿弥陀佛!

      飘落谷底,且先落一落神儿,低头瞅瞅,抬头望望,真实的感觉到了“天高地厚”,造化之“大”和自我之“小”,统一于这深谷一隅,统一于这一阵胡思乱想之中,是“诗意”的栖居吗?——且罢!还是闭目小憩片刻再说。

      不一会儿,便觉丝丝清凉入怀,淙淙有声不是风——是流水。是深谷之中一弯浅浅的溪流,它与本地的地名攸关,是青龙的一脉血流?或是青龙的一缕缕低吟?抑或是青龙的魂魄游荡,谁说得清呢?关于青龙的传说“语焉不详”,且版本混杂,大意谓:

      青龙触犯天条,被贬凡间,一段艳遇之后,得与员外小姐结缘,服刑期满,带着夫人回归深山龙府,其员外老泰山大人老大不忍,就买下一座山村作为女儿的嫁妆陪了过去,“陪嫁妆村”由此得名。

      仔细端量这条小溪,似与那传说中的顽皮不羁的青龙的个性迥然不同:它迤迤行来,波澜不惊,温婉恬淡,倒像个小家碧玉。逼仄之处,水激石楞,铮然传响,如古筝发出连指之声;平坦处,青石铺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欧阳修《石涧记》)转弯处,多股清流分合离聚,如女儿家的青丝当风,咋散还束,轻挽于皓指之间。似一路莺啼,带着我等泥胎凡俗之辈,走进深谷更深,幽静更幽处。更深处,就连瀑布声也是碎银声,轻,太轻了!由不得我们不放慢脚步。清,也太清了!峰貌岩容,树姿草色,倒影如洗,历历在目!若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溪中没有游鱼,真的是“水清无鱼”?抑或是青龙的龙气在此,鱼虾都闪避了?

      在侧过的阳光下,一块巨石身后的一小片芦苇,它们透明的头颅好像摇了摇,又点了点,目光又放至高处了……,宽大的叶片上回光流离,修长的身材静静伫立着,似少女怀春,又似高僧禅定。

      柏斯卡尔有言:“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那么,这一群思想家给出的答案又该做何解呢?谁知道呢?大概,但凡至幽之境,皆需要保持三分未知,才能成就那“至幽之境”的吧?——那我等还是静领这至幽之韵的好!

      和两边高大阔厚的山岩相比,小溪显得娇小稚气,委婉浏丽,跌宕有秩,恰似一阙“典雅委婉、曲尽情态”的婉约派宋词。这与南方很是不同,南方多大泽,比如洞庭湖,赏之,当似杜甫那样登上岳阳楼放眼大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浩渺奔放之势,俨然“铺才逦文”的两汉大赋格局。隐隐数座山峰,浮荡在水面之上,文弱秀气,但这总与我这北方人的审美习惯有悖:譬如检阅一支军队,男子汉成排成列,刷刷闪过,间或有一队女兵穿插其间,是则男的愈显刚健,女的愈显娇媚,绿叶红花,相得益彰!如若倒过来,一群女兵,间或几个男兵穿插其间,便感觉不伦不类。山刚水柔,山喻男,水喻女,好像是一种审美常范,呵呵!——总之,喜欢,就是有理! 

      上山的台阶很陡,间或有缓坡相间,爬上一段之后,就想坐下回望一番:

      下边的台阶一节节紧扣着,像一段一段锁链,被绿树和山石噬咬着、吞噬着,断断续续,是一节节失去束缚?还是一层层获取自由?真说不好是得是失,喘息之际,心中颇为黯然。再抬头看:山岚升起,群峰如幻似梦,峰峰相叠,凸凹相错,平仄相间,铿锵有力,浑似一首“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音朗练,有金石声”(陈子昂)的盛唐大诗。读之,荡气回肠,心胸又豁朗开张。张弛之间,别是一番滋味。

      山崖下边的小溪隐隐约约,若断若续,似一根韧力十足的丝弦,用流丽婉转的韵律,挽住两岸青峰、挽住一川烟云,或铿锵顿挫、或忧郁哀婉,一路歌声,一路向南。而两岸山岩又恰似两列威武雄壮的壮士,一路脉脉相顾,一路殷殷护卫,最后,一起汇入大平原、汇入红尘三千……。“刚”与“柔”的这种巧妙结合,使得阳刚之势愈加刚健,阴柔之韵愈加柔媚,叫人看得眼底儿一热,一热的。

      一方山水,造就一方灵魂,怀川山水造就了怀川人的性格,这里的男人、女人,就是这山、这水,这一方景!

      上得山顶时,再回望对面的山崖,岚气氤氲,似大潮涌来,波涛浩浩,山叠水涌,群峰若隐若现,渐次变远、变小,近处看到的奇褶苍鳞都隐然消逝,只剩下密集的峰顶,也渐次抹去了各自的犀利、犷狷,成为模糊的圆团,像大锅里翻滚的汤圆。此时又感到作为观察者个体的“我”的强大和开阔,所谓 “一览众山小”?似乎有点粗率了些。更为细腻点的说,该是“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了吧?想来,当年的毛泽东也是爬上这个高度,气吁稍定,蓦然回望,不由然地产生这种浩怀壮气的吧?烽火岁月,戎马倥偬,依然能有这种诗情画意,且能有如此这般细腻的描写,确非常人所及!

      前人品评散文,常道“韩潮苏海”,何以如此区处呢?想来呵,可能韩愈是怀川人,常登临太行抒怀;苏轼是南方人,常临大江,所以,虽俱有开阔之气,一个滔滔撼魂,一个浩浩惊魂……,嗯!一定是地理气候造就了文章气候。 

      暮色中,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穿过分辨不清的杂树林子,再走过灯火和炊烟缓缓升起的陪嫁妆村,村前的一片大果榉林赫然在目,在北方,这种据说可以作枪托木的树种很难长得像乔木的样子,而这片林子高拔得惊人,硕大的树冠足以顶起一片历史的天空,据说是唐朝所植——呵!一个诗歌的时代留下的生命,沐风栉雨,迎娶送嫁,硬生生在这片坚实的土地上吟唱了一千几百年,成为山顶整个风景的制高点,也成为青龙峡这个自然地域的标识点。

      这令人不得不再次盘亘回望:高乔、矮村、曲折逶迤的小路、拥挤扯拽的杂树林子……,再望,就一派莽莽苍苍了!那畔是何人所居?有多远?款款下来的会是个什么人?……期期然,我想到了一首老歌,名字已记不大清楚了,可那歌词儿,油然清晰起来:

      有一条弯弯乡村路,落叶青苔密布。

      这小小弯弯的乡村路,层层覆裹着云和树,有人在等我,云的深处……。

      呵呵!把这个里边“姑娘”的意象置换为“山人”、“高士”、“隐者”,倒是真的叫俺这红尘碌碌的拜山客沾上了点世外潇洒之想了:浮名放下、竹杖芒鞋、寻友岩边、敲棋林下、弄箫溪畔,山寺桃花落方归,辨路篱外驱落叶……

      想来这古人造字颇有诗意,六法之中,我最佩服“会意”之法:“人” 与“山”会合,便成了“仙”。我到了山里,是否也当有几分“仙”气儿?想来,这所谓的“仙”也是神化了的一种人生、一种生命方式吧?应该指的是一种人与自然、与这山山水水同参同化、妙合一体的一种境界吧!瑞典哲学家安曼努尔·史威登堡也说过:“在自然界之中,万物之间存在着相互对应感应关系,在可见事物与不可见精神之间存在着互相契合关系。”他说的大概属于这种境界!它来自一首诗?或者实现了一首诗?或二者兼而有之?啊!——“微斯人,吾谁与归?”可惜,这短短的行程是无暇、也无缘得与神会了……

      遐想之际,汽车的喇叭声声催促,呵呵!好梦不可久耽,暂且回去,未完结的、已完结的,都等下次来规整吧! 

      回去路上,一排排青山排闼而过,仿佛是要一层层强化着刚刚过去的记忆,我暗自一遍遍问自己:看完了吗?读透了吗?——似乎依然还少些什么呢!闭目朦胧之间,山、岭、壑、林、草、石……,渐渐淡化、失色,成为一幅幅素描,没了叶的绿、花的红,景色更加深沉、静穆、娴雅了。猛然间想到古人论山的说法:“真山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郭熙《山水训》)——如若冬天,青龙峡会是什么神韵?

      没有亲领,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啥味道,兴许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吧?大自然总是用它的冷暖、向背、枯润、光荫,用它的风霜雨雪,再次书写大地山川,不断地书写,才有不断的命名,人类的参与、创造也才有了绵绵延长的意义。

算来,我已经大体上品读了青龙峡“淡冶如笑”、“苍翠欲滴”、“明净如妆”的神韵了,只剩下“惨淡如睡”之境尚未参悟。

——冬天再来?

作者简介:本名:杨光黎;笔名:云外野鹤  大鸟

个人联通:手机:13721497586;QQ:598678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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