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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喜

 高骏森 2020-11-06

         天   喜

             文/落叶半床

很多年以前,天喜是我们生产队的大队干部。他管丈量土地,总是眼斜着量,而且斜得离谱,队里四四方方的地少,梯形三角形倒很多;还管给我们上户口,结果,十户里有九户就是错了的:比如我和我弟,没上户口前,他比我小2岁,上完户口后,他比我大2岁,我比自己小2岁。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费劲了周折,为了证明我弟是我爸我妈的孩子,是我们那里出生的,最主要的是出生在哪年哪月哪天,拉了多少邻人作证,咔了多少个公章,才证明那年那月那日确乎有我弟这么个人,重新申报了户口,我弟才算拥有合乎年龄的合法身份。幸好,那时还未联网。


天喜四十出头了,还在打光棍。爹走娘死早,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没娘疼,也没爹疼,更没女人疼,只好自个儿头疼。他热心,爱凑热闹。谁家娶个亲,他嘴咧老大,笑得脸上横肉丛生,光说吃不着葡萄的酸话,听那话头,新娘恨不得一头扎地缝里去;谁家死了人,他跑得快,跑得勤,嘴上也不跑炮了,脸上不再嬉皮笑脸,那是到哪儿都少不了他,把那亲儿子都比下去。反正他一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哪儿热闹哪儿有事他准保第一个冲上去,那两条长腿一迈,保准谁也赶不上。所以他知道的总是最多,腿比人长,嘴比人勤。


天喜耍起赖来比谁都厉害。那年村里要修路,他家房子挡在正中,办事的人费了多少劲也没弄动他的思想,最后借鉴了他丈量土地的斜眼法,让路打了个弯儿,绕过去了。这样造成的严重后果不仅是路斜了,而且牵扯到另外几家的房子都被强行扒掉。说到这件事,他是相当得意。但是让他更得意的事儿他却重来不提。


天喜大致就是这么个人。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某天,村里突降一群人,衣袂飘飘,像是来了一群仙女。这些仙女全是奔着天喜来的。天喜仿佛赤脚大仙,迎了上来。和天喜关系最亲的那个女人,是这群人的领队;她人高马大,如果说天喜像个瘦骆驼,那女人就是膘肥体壮的大马。她指挥着,从车上卸下一件又一件东西——全是给天喜的礼物。身处物质匮乏的年代,天喜自然目不暇接,看得口水直流,脸上的褶子起了又起。众人的啧啧声起伏不断,直到一台大彩电被缓缓抬出,村人的艳羡瞬间达到顶峰,不知道天喜哪辈子修来这么好的福分。


最后,那女人抱出一个乌黑小匣子,匣子上镶着一张照片,英气逼人。天喜郑重地接过那个匣子,突然之间,放声大哭。有见识的老人说照片上那人是天喜的爹,走时一个人,回来一把灰。唉,老人边说边叹,天喜命真够苦呢——他应当哭,不光是哭他爹,更是哭他孤苦伶仃的前半生;看那女人,虽然是他爹在“那边”的妻生的,但外貌体征上一眼能看出来像这边的人。原来,天喜他爹找回来了——不管活着还是死了,他最终还是回来了。


村里人终于知道,这群人并不是仙女,她们是从海峡那边的台湾来的。台湾,在村人的心里,历来是遥远的地方,那么大老远的,自然觉得神奇——不仅神奇,而且稀罕。正是农闲时候,她们一出来,全村老老少少倾巢出动,围观尾随,像看大戏一样热闹非凡。其实她们没有三头六臂,只是比村上的人长得白了些,皮肤细了些,衣服漂亮些,说话软和些;倒是她们很稀罕村上的许多物件:跑着的猪,驻足的羊,粪堆上的鸡,河沟里的鸭,高低错落的树;葫芦剖的水瓢,盛水的木桶,屯粮食的大缸,压水的井……她们顶顶喜欢的是村里女人们手工缝制的布鞋(全是纳的鞋底,有些绣着花,男女老幼各种款式);看着她们爱不释手的样儿,村里人集体慷慨相送,她们脸上因此也乐开了花儿。

天喜花了重金请人给他爹打了货真价实的棺材,这是早就预备好了的。不想就此和他妹妹吵了起来,天喜又是跳脚又是顿足,哭完爹又骂娘,他妹妹被气得头冒青烟,盛怒之下带了所有人离开,并明确表示与之断交。天喜不管,大手一摆,走就走!她又不是爹!择好吉日,只等风光大葬。


出殡那天,打棺材一出门,天喜就扑倒在上面,哭得死去活来,几欲晕厥。天喜个子很大,每次都动用了几个壮劳力,生拉硬拽分上好几次,才能完全把他架开来。这样来来回回地好多次,天喜也闹得累了,棺材总算稳稳当当地放进了墓穴;谁知大伙刚松一口气,天喜就势滚进了墓穴,边扒边哭,大有不肯独活之意,直到精疲力竭,再没了半分精神,才被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拖了上来。这次大葬,全村出动(这是约定俗成),望望满眼的白,好好的麦地也刻意踏出好大一片白,晃动的全是白的人影。天喜的孝心,真个是有目共睹,苍天可表。


孰料此事之后,天喜时来运转。先是他被一个寡妇看上,已经打了大半辈子光棍,有人自愿投怀送抱,他当然高兴还来不及。再说那女人,虽然生过三个孩子,看上去仍比他年轻,风韵犹存。毫不犹豫地,他结了婚。后不多久,又盖新房。不出一年,女人给他生了个胖小子;再过一年,又得一子。天喜成天笑得合不拢嘴——想必梦里也能笑醒的,不仅娶妻生子,而且一生再生,他再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不肖子孙了。


天喜热心依旧,喜庆依旧,但再也不说吃不着葡萄的酸话,再也没日没夜地人前人后地跑,面上也日渐红光。村里人见天喜的日子步上了正道,又为他遗憾,要是不和他妹子闹翻,日子兴许更好呢!天喜听如是说,反倒一脸正经,拍着胸脯,指天指地,说他不光是觉着活着没孝敬爹,更多的是想让他爹早日入土为安,圆他活着时未竟的回乡梦。你要不信,天喜准保又一蹦三丈高,要不然他回来弄啥!那妮子知道个屁!


  2016年9月27日

落叶半床:真名张琴,安徽人。贪玩、好静,喜欢大自然,闲来偶尔写几个字,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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