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

 遇见三山 2020-11-06

五代南唐周文矩《重屏会棋图》

白居易写过“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

热茶、好书、寒夜有火,懒懒地躺着看看书,

乏了就伸个懒腰,饮一口清茶,

双手枕臂凝神默思,身上暖暖的......

两句诗,十个字,

阅读最高境界的要素都有了。

曾经有客户搬了新别墅后请我帮忙开个书单,

想大批采购一些书籍装饰书房,据说书房面积很大,

还让我不用考虑价钱,

我玩笑说那可就完全按照我的口味啦,

客户说就是喜欢你的口味啊,我心花怒放,

趁机说以后就可以去你们家借书看啦,

客户说当然当然,欢迎欢迎。

开书单的过程真是快活啊,

期间还请教了一位西泠印社的朋友,

我们像超级富豪那样指点江山,交流讨论得津津有味,

恍然好像是自家书房盛事一般。

其实,不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书柜,

父母单位分的两居室安置了我们一家五口,

也根本再也放不下书柜了,

家里的书啊杂志啊大多数是父亲的,

零散丢得沙发上床上到处都是,

倒也方便随手就能拿起来看,

父亲现在还喜欢在床头堆书,

我就在那些零散丢弃的书和杂志里,看完了路遥王安忆池莉,

最多的自然是鲁迅,

都是父亲在地摊上很便宜淘回来的薄薄的小册子:

《呐喊》《彷徨》《朝花夕拾》等等,

适合躺在沙发上看啊,上厕所看啊。

家里最多的杂志是《大众电影》,

就是我童年时代的时尚潮流启蒙啦。

后来哥哥们带回来梁羽生、金庸的

《七剑下天山》《射雕英雄传》等武侠小说,

印象深刻的还有一本《吴清源》,

那以后我们就不下陆战棋啊跳跳棋了,

家里开始有了围棋。

前排右一吴清源,左一........胡兰成

上中学以后大概父母经济宽裕一点了,

给我们订了《少年文艺》,文章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封底每期都会介绍的国外油画,

莫奈的《日出》就是那时看到的。

父亲和三伯是同事,同在影院画画做美工,

三伯家里有大书柜,书柜有许多美术画册,

第一次看到《芥子园画谱》就是在三伯家书柜上,

因为画册很大,放在书柜较低一格,读小学的我刚好可以拿到,

可惜那时看到父亲和三伯每天作画的长长的蓝布工作服上

全是斑斑点点的油彩颜料,邋遢肮脏,

想穿花裙子的我就无心画画了,真是肤浅得很啊。

上学前在外婆家长大,喜欢呆在外公书房里,

书柜上最多的是唱片和杂志,唱片都是戏曲,

所以我 一直有许多老年人的爱好,喜欢听“老戏”,

许多历史故事都是戏里听来的,外婆最喜欢听《杨家将》,

我不爱那锣鼓喧天的京剧,也不喜欢闹哄哄的花鼓戏,

独独喜欢听甜甜的黄梅和清净柔美的越剧,

捧着方方正正的整本《红楼梦》歌词一遍遍听,

作为学龄期儿童,

我最先认识的不是如今孩子的看图识字上那些水果汽车,

而是根据唱腔辨认的各种戏曲唱词,

这导致我有压岁钱后买的第一本书就是《红楼梦》。

书柜上最多的杂志是《炎黄春秋》,

是孝顺的舅舅帮外公订阅的,

今年回家看到父亲在看《炎黄春秋》,

迟钝的我才意识到父亲也到了当年外公的年龄,

真的是老人了。

我曾把身边的人分为

喜欢看《红楼梦》和不喜欢看《红楼梦》的,

后来每看过一本自己喜欢的书以后,

都会以此为分类标准。

曾经看过苇岸写的《大地上的事情》,很喜欢,

后来看到他写自己不读《红楼梦》,

我便从感情上跟他生分了。

喜欢张爱玲很多年,大概因为张爱玲也是红迷。

身边有几位文友,但凡能聊红楼的,

便觉得亲近几分,而这份偏执,

草蛇灰线,追根朔源,

竟然要一路回望到外公书柜上的《红楼梦》唱片。

近年有一种理论,觉得老人带孩子不好,

容易宠溺,我个人经验倒觉得不可一概而论,

且不说我自己,前面提到的西泠印社的朋友,

写得一笔好书法,我曾问他练了多少年,

他说初中时男生都去玩游戏,他却拿了钱去买笔墨练字,

我问是受父母影响吗?他说不是,父母不喜欢这些,

祖父母是吴越间大家族出来的,

他因跟着祖父母长大深受熏陶,

年纪轻轻已经诗书画印俱佳。

有位心理学老师经常提及代际创伤,

我私下觉得是文化代际创伤,

我看到外公能用极漂亮的书法开方子写信,

但几位舅舅和母亲已无一人能及外公腹中古文底蕴。

早些年族中人千里迢迢从老家赶来请父亲为族谱写序,

只为当地竟无人能用文言写作,

连学校的几位语文老师也不能,

自然,我又不及父亲的文笔,

用鲁迅先生笔下九斤老太的话就是“一代不如一代”,

北师大一位大学生曾说看陈寅恪的书很吃力,

虽然自己有中学六年学古文的基础......

如果文化是一捧水,一代代人传递下来,

指缝间漏一点漏一点,如今已几乎漏干净了。

偶然看到原上海滩大流氓头子吴四宝的老婆佘爱珍的书法,

真是感慨,这可是一个大流氓老婆的字啊,

一个混黑道的旧时女人都这么有文化,

如今多少名媛或古典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博士生都不及吧,

文化代际创伤一至如此!

我遥想佘爱珍家的书柜,

也许是如今许多所谓受过高等教育的

有学历没学问有文凭没文化的人不能比拟的吧。

佘爱珍书法

台大中文系的老师在开学第一天安排新生课后阅读书单,

然后又悠悠地说本系有个学生,

在上小学的时候已经把这些书都读完了,

因为这些书他家书柜上都有,人家读的是家学。

历史的政治的种种原因,

这种文化的代际创伤几乎是无法弥补的,

就像一代代人的书柜,

即使如今已经需要呼吁和鼓励人们阅读,图书市场极大丰富,

而那些可以为子女开书单,

为孩子们建立“优质书柜”的家长们却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尴尬——

他们自己也不曾拥有过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

他们自己的知识构成也是如此苍白贫瘠,

这些情况我相信也发生在学校,

发生在那些为人师表的老师身上,

因为他们也是文化代际创伤的受害者,

我这一代,我的父辈这一代,都是。

当然,下面的几代,一个也跑不掉。

我不想做悲观语,事已至此,

一个人当下的阅读,影响的并不仅仅是自己,

个人的书柜,有时却影响了你并不知道的人,

就像我已经去世的三伯永远不会知道,

我今年开始喜欢看画册,无事便临摹《芥子园画谱》,

从山石开始,而竹而松而柳而桃而梅花,

临摹时高兴极了,一站一上午而不觉得累,

而这一切,草蛇灰线,

竟然也要回望到童年的那个下午在他家书柜上

看到的那本《芥子园画谱》。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