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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为人父母大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但为人子女却没有选择父母的机会——都说投胎是技术活。 还记得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跑回家找妈妈哭诉，妈妈跟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这句话是让你觉得温暖释放了委屈重新修整获得更多力量面对外面的风雨，还是招来一顿更大的训斥从而后悔自己不该哭诉心中更多怨恨自轻自贱？ 红楼第20回，贾环输了钱回家： 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一问不答，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顽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在这里，当妈的第一句话就是“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一个“又”字已经带出情绪，看见自己孩子就不带好气，贾环是赵姨娘唯一的儿子，而且这是正月，中国人讲究过年都要说好话，讨个口彩图吉利，这个当妈的出口就是没好气，可想而知平时都是怎么跟孩子说话的，一个常年不快乐爱抱怨的母亲能传递给孩子多少爱和能量呢？每天在这样的气氛下长大的孩子能有什么自信自尊和心胸格局呢？ 儿子说了缘由，这个母亲听了儿子根本没有兴趣了解事情真相，也不在乎儿子此刻最需要的是安抚，只是“啐”道，啐这个字有意思，“卒”义为“极点”、“极端”。“口”“卒”联合表示“口部的极力动作”，最大的口部动作，如最大的惊叫声、最大的唾弃声。可以表示用力吐出，比如：啐了一口痰。可以表示唾弃、斥责或辱骂，“啐! 这算得什么?”，比如《水浒全传》里李逵道: 啐，原来是梦，却也快当！ 你在什么时候会去啐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去啐你最亲的人？ 佛家修行智慧，讲究忍辱波罗蜜，比如“唾面自干”，可是几个小孩子能在被母亲啐的时候有这般修养境界？一个从小被亲生母亲动辄说话就“啐”着长大的孩子，如何定位自己的身份角色？如何拥有对这个世界正面积极的认知？如何开启正常健康的人际关系？ 母亲啐了以后，接着说“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这些话既粗俗不堪又字字句句都戳心窝，够狠毒，很难相信是最亲近的人骂出来的字眼，“高台盘”的意思就是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不配去那高尚人呆的地方，因为你是“下流没脸”的，一个八九岁最多也不过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从小就经常被母亲用这样的字眼辱骂，孩子还有什么脸面尊严？又怎么懂得去尊重他人？谈何自重自立？ 这是贾环在书中的第一次出场，就让我们看到他是一个不被待见的人，连丫鬟也看不起，可是很快通过母子间对话，我们就能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在外面被人看不起，为什么玩个游戏输不起，为什么回到家不敢说真话，满口谎言——因为即使撒谎说自己是个受害者还要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羞辱，更何况说出事实真相是自己耍赖，连小丫鬟的钱也想赖账，那后果岂不是更严重？ 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并不是说回家一定要得到母亲的包庇和纵容，但这里的母子对话，母亲几乎从一开始就带着既定的观点看儿子，所有的话语都对人不对事，全部指向儿子的卑微和轻贱，这样来自母亲的全盘否定，简直是一个小孩子的灭顶之灾，这些话语很早影响这个小孩子的人生观价值观，种下的都是对世界的怨恨，而不是爱和包容。 不快乐的母亲，自轻自贱的母亲，常常是被侮辱被伤害的母亲，把所有的不快乐、自贱和被侮辱的无奈无力都全部倾泄给少不更事的儿子，代际创伤就这样被一代代传承，而如果这样的创伤不被看见和善待，便会在某个时刻爆发出可怕的报复性伤害，所以后文马上就有贾环故意想用蜡油烫瞎宝玉的眼睛——亲弟弟想烫瞎亲哥哥的眼睛，那么小的孩子有这样歹毒的心思，是不是很可怕？ 而且在烫瞎未遂，只是烫伤了宝玉的脸颊之后，贾环又抓住机会在父亲贾政面前告状，添油加醋地说宝玉想强奸丫鬟金钏导致金钏跳井身亡，贾政大怒，害得宝玉差点被贾政打死…… 不要奇怪小孩子为什么这么歹毒，因为他日日都被母亲在心中种下恨，他的世界观便是歪的。那些少管所里的孩子，当下越来越低龄犯罪的少年犯们，去看看他们的家庭，去听听他们的父母平时都跟他们说什么，用什么语气，孩子受了委屈回家时，母亲们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好多年前认识一位女孩子，说话做事总是特别自卑，快30岁的人了毫无主见，朋友也不多，我看她可怜就总是叫上她，跟我熟了以后，有一次跟我聊起她的母亲，她说自己乡下长大，母亲从小就看不起她，说她是赔钱货，又总是说她长得不好看，说她脑子笨，蠢，干活做事不麻利。 她是一位小学数学老师，为人善良老实，长发及腰，不算漂亮也还端正，做事虽然慢但很认真，而且特别勤奋踏实，她说母亲从来没有跟她好好说过话，一开口永远不是讥讽就是呵斥，每每“啐”道，对她最大的不满就是没有听话早点嫁人——母亲觉得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 我有个远房堂姐，记得小时候去她家，她妈妈经常当着我的面骂她很蠢，第一次听到我还很惊讶——哪有一个妈妈当着外人的面一直说自己女儿蠢的？而我那堂姐也并不分辨，一脸习惯了的神情，堂姐在家里承担大部分家务，但家里挨骂最多的就是她，有时我都听得不好意思，很难想象当事人的那种难堪，不过可能也是我想多了，其实当事人听多了以后，就接受了这种说法，真的觉得自己蠢，我那堂姐后来生活也不太顺意，口头语就经常说自己太蠢了。 小时候读红楼，肯定不会喜欢贾环们，看到他们出场就厌恶，就像贾环的亲生父亲看他也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何况外人？其实我一直觉得贾环倒也并未那么猥琐，你想想赵姨娘一个丫鬟能被收房做妾，肯定是有几分姿色，看元春探春气质文采出众先后能被选为王妃就知道基因不错，贾府又是贵族，贾环身为爷们，从小吃的用的穿的戴的也自然是好的，贾环形象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所谓“委琐荒疏”无非是神态气质不够自信而已。 为什么委琐？为什么荒疏？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你有一个这样的母亲，从小便告诉你是“不上台面的下流没脸东西”，从小跟你说话都是用“啐”的，这简直就是用刚烧开的滚烫开水去浇花，所有的温柔和气、慈爱体贴、善良助人的种子便统统被扼杀了，更可怕的是带着恨意慢慢长大，又如此去对待自己的下一代…… 张爱玲《金锁记》里，七巧被迫嫁入豪门做残疾人的妻子，欲爱而不能爱，性苦闷转变为对金钱的极度贪婪攫取，几乎像疯子一样在姜家过了30年。在财欲与情欲的压迫下，她性格扭曲，行为乖戾，转变为一个恶母和恶婆婆，做尽极恶之事。 女儿长安是她手中的第一个牺牲品。已经民国了，七巧还坚持让长安裹小脚，沦为亲戚朋友的笑柄。当长安在学堂呼吸到新鲜空气时，却又在七巧的无理取闹后放弃上学。当长安好不容易和童世舫有了爱情，七巧却从中作梗，变着法让长安吸上大烟，败坏女儿名声，把长安推向无底的深渊。儿子长白也在曹七巧的诱惑下吸食大烟，母子俩讨论儿媳的秘密，使儿媳受辱被逼绝望，悲惨死去。而后扶正的娟姑娘，不到一年吞鸦片自杀了。曹七巧自身的不幸使她不能容忍别人的幸福，甚至是自己儿女的幸福。极度的内心扭曲使她做出各种的恶事，毁掉了儿子儿媳和女儿与童世舫的幸福。她的人生幸福被毁坏，她又变本加厉亲手毁掉自己儿女的幸福。 张爱玲的母亲出身世家，结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但张爱玲父亲只会抽鸦片，毫无大志，张爱玲母亲勇敢地从一段不幸福的婚姻中逃跑了，没有给这门亲事殉葬，在那个年代，离婚、去伦敦留学，这些都给张爱玲后来的自强自立以极大的影响。 但当曾经以亚洲第一名成绩被伦敦大学录取的张爱玲高高兴兴地把第一次获得的奖学金给母亲看，母亲第一句话却是怀疑张爱玲跟教授有私情才得到奖学金，嘲笑女儿勾引人，然后当晚又在牌桌上把这笔奖学金输掉，这种质疑和轻慢随意带给张爱玲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导致出身贵族才华横溢青春正好的她，却在一个年长她很多，已经娶妻生子，来自小门小户的胡兰成面前“低到泥土里去”，当胡兰成外遇不断，张爱玲决意分手，竟觉得自己“从此只能萎谢了”，这份对自己的不自信，也许源头便来自母亲当年的羞辱——一个不被母亲肯定和赞美的孩子，即使得到华人世界数代张迷们的疯狂追捧和迷恋，依旧是敏感自卑的。 张爱玲母亲临终前希望见她一面，张爱玲说没机票钱终究没去，张爱玲不是没钱，她去世后遗产有二三十万美金，当年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但她拒不奔丧满足母亲临终心愿——这是怎样的恨意和哀莫大于心死！ 张爱铃的文字最迷人处不在华丽而在苍凉清冷，在疏离淡薄，这份冷淡也许来自于最亲的那个人曾如此重创于她，伤口一直在流血，她小心翼翼地把伤口藏起来，反正一生也无人为她疗伤，虽然最深的恨，往往来自最无望的爱——她曾如此渴求母亲的爱而不能得。 那个临终想见女儿的母亲，也许终于想要给出自己的爱和忏悔，但却永远没有机会了——女儿等了很久反手给她一记重创，受伤者长成，终成一个有力量的伤人者，虽然内心依旧是那个等不到大人拉她起来抱她入怀只好一直躺在地上哭泣的小女孩。 红楼带给我的，也许就是从以前坚定决绝的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到现在看到一个让人生厌的人，能去体会一个不喜欢的人背后的无奈，甚至是同情——有母如此子奈何？ 母亲心中的歹毒和怨恨从何而来？这一回马上就写到： 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 一个经常教训自己孩子也要被弹压的母亲，一个经常当着孩子面就“不敢则声”的母亲，哪里有什么尊严呢？而这不过是赵姨娘的日常罢了。贾环烫伤宝玉后，王夫人把赵姨娘叫来骂了一顿，开口就是“娼妇”，母亲自己被正房的管家太太骂娼妇，自然就会骂自己儿子下流没脸，伤害就是这样传递——王夫人大家闺秀，过得也不快乐，出言就是娼妇，又无非是嫉恨赵姨娘抢走了自己的丈夫，怪赵姨娘狐媚惑主——传统文化很奇怪，女人不敢怪男人移情别恋，只敢欺负女人，却忘了这事的根源在男人，无非也是欺软怕硬。 贾环们的悲剧根源来自生母赵姨娘，来自庶出的身份，因为赵姨娘出身卑微，原本不过是个丫鬟，被贾政宠幸了才从奴才升级做了半个主人——对丫鬟来说她是主子，对于正经主子如凤姐等，她依旧只能算是个不上台面的奴才，连教导自己儿子的资格和权利都没有的。 我那堂姐的母亲日日骂她蠢，听堂姐说她外婆从小也是如此骂她母亲，我认识的那个女孩子的母亲骂她赔钱货，读书有什么用呢？听她说她外婆跟母亲说话无非也是这些话语……大街上电梯里，坐高铁乘飞机，也常见母子出行，也常见当街教子，常见贾环们，常见赵姨娘们，从前每每心生厌恶，如今多了叹息怜意——为那孩子，也为那母亲。 中国素来有严父慈母的传统，直到现在电视上还在演“爸爸去哪儿”，社会上也常见“丧偶式育儿”，在传统的家庭教育中，大多数父亲只是个忙碌的背影，是缺席的角色，妈妈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第一所学校，孩子一生人格的塑造形成便是从儿时这些点滴而来，不自信不快乐的母亲，很难教育出健康人格的孩子。 无视、叛逆、逃离或遵循，都是一种对母亲的爱，母亲的爱是罗盘，早已指定了一生的方向。 贾环们是被欺负长大的，他们也学会如何欺负人，他们很难学会另一种生存方式，比如宝玉的“爱博而心劳”。宝玉怜惜众生，连个画里的女孩儿也能让他牵挂，担心画中人寂寞，他是没被欺负过的，像美国人一样，长了一张没被欺负过的脸。 同样是亲生儿子，贾政眼里的宝玉就是“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因为宝玉几乎是泡在爱里长大的，他心里的爱多得要溢出来，而且书中多处写到长辈们“抱他”“搂他入怀”，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刑夫人都是一见他就抱，宝玉自己也经常撒娇，“滚入怀中”，“猴”到她们身上，这些词语从未见用于贾环，贾环应该是有“皮肤饥渴症”的。 早几年那时我还经常带学员去孤儿院做公益，那里的小孩子多数有先天残疾被遗弃，也有仅仅因为是女孩儿而被丢，让人伤感的现象是那些小孩子最喜欢被人抱，被我们抱起来就很开心，一撒手放回摇篮或小床里就开始大哭，这些生来就不被父母爱抚的孩子，很少被人抱，工作人员又有多少是因为谋生而不是爱心来做这份工作，一天大概也不会抱几次，难得有人来抱抱他们，他们便尝到了被爱抚的甜蜜温馨，自然贪恋。 庶出的孩子就一定生来小气心性歹毒吗？倒也不一定。一代高僧弘一法师，也是庶出子，但他应该有个好母亲，而且还有个宽厚待他的好大哥，他出家前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二十岁“诗文惊海内”，男扮女装演《茶花女》，画画填词写曲，中年断舍离，俗事托付学生，湖上一叶小舟里辞别娇妻，在杭州虎跑出家，把所有繁华关在山门之外，以戒为师，简直是宝玉一般的人物。 “人间四月天”的林徽因，也是庶出，从小和母亲只能住在后院里，母亲做了一辈子怨妇，她倒争气，五六岁就经常给常年外出的父亲写信，深受父亲喜爱，去英国也带着她见世面，后与梁思成游学欧美，回国开创中国建筑学，抗战时期深入各地测绘古建筑，建国后设计国徽——岂不又是个探春？ 这两个没有被滚烫开水浇死浇坏的个案，在于他们除了父母，还拥有同胞兄弟的爱，而贾环唯一的亲姐姐探春，全书几乎没有两人的对话描写——探春自动远离亲生母亲和弟弟，远离给她蒙羞的庶出身份，倒是跟宝玉更亲近些。 出身丫鬟的母亲赵姨娘已然不堪，知书达理明艳照人的姐姐探春如能常常照拂时时提点，比如像元春对宝玉那样教着认字，没事从宫里打发小太监给宝玉打个赏，查个功课什么的，贾环应该还是能走点正道有些长进，也不至如此，可惜没有，生活中更多的是贾环们和七巧们。 以前讲投资理财，跟客户谈到家族传承，父母的动产不动产，家族信托等等，而为人父母能给孩子最好的遗产除了家风遗训，大概就是幼年时足够的爱和接纳，认可肯定，这才是孩子长大后可以面对坎坷不平的人生路依旧笑傲江湖最重要的资本——内心源源不断的爱，笃定不移地知道自己值得被爱。 以前读红楼，这些地方我是看不到的，这些人也是被我忽略的——红楼梦里除了姐姐妹妹，好了恼了，还有那么多好看好玩的诗词歌赋，亭台楼阁，吃穿用带，我哪里看得到这些？ 现在已经很少读长篇，能够一再读的长篇就更少，《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卡拉马佐夫兄弟》《战争与和平》《复活》也都是能读的，但我这些年已不大读了，只有红楼能够一拿起来就放不下，常读常新，常读常叹，常读常愧——有些书，是要用自己一生的生命经验来读的，生命一天不息，红楼且慢慢读去。 9.12三山于沪上柔慈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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